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一切都是我的 ...
-
具体是一九几几年已经无从追溯了,日本人不喜欢回忆任何与犯罪,失败和错误有关系的故事,于是他们的故事只能够从许多客观存在或流传的片段中拼组出半真实半虚假的过往来。约莫是家族在争权斗势的过程中与国家局势变动发生猛烈撞击,整个家族在日本的枝枝蔓蔓几乎覆灭。他的父亲为保全家族内部的完整性,财物宝物的最少流失以及东山再起的门路,携带亲信家眷在七月份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乘船离开日本,到台湾定居。彼时还没有他。家族在台湾落地生根,枝繁叶茂的第八年,他才真正地抱月落入这个残酷的日本家族之中,他还不知道生在这个家中是如何的幸福,如何的可怜。七岁以前家族在他眼中是环抱他身魂以供其安睡游玩的奶娘,七岁以后他跪在父亲面前,心中想着日月星辉,手中攥握昆虫沙土,根本是个心灵纯澈的幼童。父亲用日语说你现在已经大了。顿一顿复用变调的中国语说是时候该学着管理家族事务,学习你该学的东西了。父亲把“东西”说得婉转轻柔,好像不是什么沉重而残酷的事情,而是游玩观赏,购买玩具。他答应,也是轻松柔和的口吻。父亲望着他好半晌轻轻一叹,手掌网到他的头顶说接下来的路你要好好走。又转换回日语了。
父亲疑心病重,最好跟台湾人玩两面三刀的把戏,常常把两国语言说得像朝鲜刀舞。他用台湾人也用日本人,从感觉上来说更喜用日本人,同民族不必太过于担忧种族民族之间不对心不对口的恨,但在台湾哪里搜罗得出那么多年富力强的日本人,因此他总是刺探所用的台湾人能否听懂日本语,听得懂他就特地把日本语打得乱,对听不懂日本语的人反而说得规范规整。这是一套用人的把式,语言只是其中一面,还有一面与三刀,这是作为儿子暂时不能领会的。父亲命他开始学习管理家族事务的第二天便在亲信手下前宣布他要跟随学习的事宜,父亲的中国语从被和服包裹的身体里喷发出来,像一座会喷尸块的活火山。尸块不均匀地掉落在每个人的身上。父亲说虽然他是我的儿子,但是岁数太小,在这一帮人里头我最欣赏的还是你,田边。以后你要是做得足够好,我这个位置也不是非要传给他。闻言他掉过脸去寻找父亲口中的田边,田边站在他们这伙面孔各异的人的最前头,穿一身黑衣,低着头辨不清楚详细的长相,朦朦胧胧地扑到一张薄红的嘴唇,冷漠地吐出“手下没有这个想法”。他走近田边步,完全是仰视,看见田边步光滑青春,云朵蛋一样的脸。他不能明白更加不清楚他将会在田边步这张朦胧的脸孔中如何摸索,爬行,依偎甚至于舔食。他们以父亲这一步面面俱到的棋落下去为起初,得到观月抵达田边步身边学习的结果,三把刀也就轻而易举地悬在一众人的头上了。其中一把刀是田边步自己。
观月跟着田边步学习那年,田边步才刚十四岁,台湾十四岁的孩子大都挎着包在路上疯跑,爱讲粗话,爱打闹,脑袋里最装不下的就是什么家族什么大事什么人情往来。田边步搞得清楚更装得进去,金啊玉呀的脸撕得下来也贴得回去,观月在旁边看着、目视所及不愚笨,不发出幼童还未褪去的哀而尖锐的声音。田边步想,观察学习,明哲保身应当属于清司大人带来的家族遗传,不过观月会或许遗传得不够。观月还太小了,要念书,要学会用枪用计,要把官场与下属这两面握在手里,要学着把脸撕下来再贴回去,因为这不是日本,中国人行事的方式方式很不一样。田边步光是看着他的眼睛就知道观月离搞懂这些还很远。
于是田边步给他讲的第一课单是一句话:中国人比大人更喜欢且更善用计谋,他们总是讲究兵不刃血就大获全胜,所以如果想要赢过他们只有两种方式,要么够下流,要么够聪慧,但往往这两种不能够单独掌握。观月似懂非懂,仰着脸凝视他的眼,眼光清亮得有些不像清司的种。也是从彼年开始,清司大人每日不见人影,好似将观月交给田边步之后父亲的责任和情感也就完全移植到田边步的身与魂中去了,可以放心在香港开疆扩土,成立帮会。因此田边步每每香港台湾两面跑时就会背着观月叹气,心里极其不愿意带他。莫要讲第一年,就是第七年田边步也觉得极其痛苦。只是因为无趣与办事时总需要托着观月,以免造成不可挽回的结果。从客观的角度来说,观月必然是听话的,终究是是清司名正言顺的种,将他翻来覆去地训,命其晴雨不歇地跑步,拉练,讲是近身搏击技巧实际上单方面被摔打,训得他有一回趴在地上问田边步管理家族就一定要会这些吗?田边步说是的。他并没有摆出小孩耍无赖不练,鬼哭狼嚎涕泗横流的样子,即便训完后再叫他站在毒日头下三小时他表现出的也是同样的乖顺。乖顺得不好,乖顺出一种甩不掉擦不净的感觉,这感觉伴随他很久,几乎织成了一张表里不一的毯子,日夜盖在他灵魂上,使他不舒服。明知他仅在训练上乖顺,训练外完全不乖顺也没有驱散他精神上的不舒服。
好几回观月下训后在小花园中埋头写作业,他在旁听人汇报工作买卖的具体事宜,不过是接打个电话的电话的功夫,观月便丢开作业跑得无影无踪。他有时遣人去寻,有时自己去捉,不论最后捉到观月在哪里在做什么,他都没在观月面前发过火,偶尔他同阿山提起来观月训练外做事小孩子气。有次观月跑到宅子外的市集上闲逛,胡玩,交一大帮小朋友领回来讲要一块儿吃晚饭,活像是端了一箩筐萝卜回家来,既是炫耀又是得意的样子,非伙在一块儿吃过晚饭才肯散掉。田边步当时没表现不满,到底那日宅中人手大多散出去做事或寻他,没让这事儿传到不该知道的人耳朵里。不过实际上田边步很生气,晚上同阿山说观月是天生的反骨仔。阿山笑眯了眼讲田边步小时候是一样的反骨仔。田边步便不再言语。
观月十二岁时开始用枪,从虚构或旁观的场景中毕业真正地进场这场权力的游戏。事情开始不论大小,黑白一股脑地端上桌,冷热不管。上到与台湾的政治层面接洽,换上一身日本和服,操办宴会盛情款待,阴阳两面使;下到收债放债,日奔夜跑地把握时机,排兵布阵,培养为自己所用的亲信,派遣养在手里的柬埔寨杀手清扫事件的后患。田边步在身边拿眼神和语言托着他,致使他不会在这阴阳交替,上下转变的过程中有什么失误的表现。他们都知道失误必须是需要的时候才能出现,寻常时候不能够有任何失误,失误就是在家族生命里肇无法负责的祸。田边步是绝对的老手,他不是,他心里面吊着一根绳子,就攥着那绳子走在独木桥上,那绳拴住他的心,愈走愈感觉到辛苦。可如何不走呢?哪怕感应到前方就是一片巨裂,一个坠落的时机一样要走过去。他尚未抵达巨裂便发生堪称滑落的失误,失误比所有人预计的时间都要晚得多,十五岁,这时几乎让人们生出来他或许不会失误的错觉。父亲因失误从香港返回,房间里错落着四五个人,影绰重叠,数不清真实的人数。观月跪坐着,垂着头,表情略略空着,好似回到最最初父亲要他学习管理家族事务的那天。他第一回挨父亲耳光,网的动作温柔婉转,疼的转生直白清晰,嘴巴里滚着观月听不懂的语言。香港话,他的眼睛乱转,身体却坐直了,眼光抬平,香港话。发现田边步扫他一眼,表情稍微皱起来,如同一张水湿后干透的纸张。他们说话,香港话。天啊,房子,人,语言的实体,天旋地转,分明是一台人生的搅拌机器。
赵先生嗰边处理好冇?冇问题,田边步顿了顿继续说,观月已经做出挽回嘅安排。清司的手掌网到田边步肩膀上,转了笑脸用日语说:你很照顾我们观月。观月把眼光掷到他们之间,缓缓游荡于他们的脸孔。田边步听不懂日语,有日本名字却听不懂日本语。田边步长久的沉默着,沉默使他得清司一耳光,直把观月之眼光打断。观月察觉到翻涌出来的笑,笑里头有一些恨。恨父亲,恨家族,恨从来没有参与他成长的母亲,这一切原不是他想要的,这是父亲,是家族非要给他的,如今他要为这强塞给他的东西挨巴掌,为这强塞给他的东西做人变狗,听他们讲赵先生,唐主任,一口一个水果计谋。他为这比喻在心里笑了。父亲回到香港前到他房间里与他说话,此时父亲已然不是一个完全的日本人,他打破父子之间天然的距离,富含刻意的柔情。父亲用中国语说爸爸的一切都是你的。凉丝丝地敷到他脸上,再往下不去了。一切都是我的,观月首先想到的是田边步向父亲汇报他全部动向的背影,父亲的一切才有一切的样子。清司回香港田边步去送,清司已不再穿和服了,登船前拿香港话对田边步和留在台湾的手下说:我那个儿子比不得你。田边步决意杀死某人似的摇头回少爷还很小。不再讲观月了。清司端出残余的笑,还是要麻烦你照顾了,我们能走到今天你功不可没,这个家族大半都是你的。
大半都是你的。这几个字分解成线条穿进云层绽出锋利的光芒。其实这个家族至少百分之九十九都不是我的。田边步遣散一众弟兄,咬着烟踩在返归老宅的路上。剩下的百分之一是个极少数人知道的秘密,真的有百分之一吗,还是百分之零点五?田边步想了想有没有百分之零点五的说法,没念过书,不知正误,便泌出笑来。他是催熟催得慌乱而产的孽胎,四岁起跟着阿山爬来滚去,十二岁抽了条,办成一件大事,一举被托到清司大人面前,低头背手喊大人,要学着日本人的脉络攀爬。他对自己的身世有很基本的认识,此认识是低下丑陋阶级的一种具象表达,映照出真相的那双眼是观月的眼。无可否认,田边步是极其像妈妈的,白脸庞上印刷看似无情无义的五官,大部分的切面都是妈妈残余在这世上的意志,剩下的微妙的被光与影切处的那个面,根本是清司或说观月的另一种公式计算的结果。田边步心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没有真实的意义,几乎等于闲坐时解开孩童时期总也解不开的连锁玩具,轻叹一声说的原来如此。
田边步的诞生在客观上存在诸多证明,结合老人们口口相传之片段可以组成一个相对完整的往事:清司与夫人抵台湾第二年,虽非白手兴家,但期望上勾下结怎么能够没有做跳板的人呢。由此为基础,将夫人送至香港,再经过较为清白的生意买卖与投资接触到处于政治边缘,偏生那么有他的缘分叫他寻这一个有年轻女儿的许家。那会儿田边步的母亲许蔓才刚念大学,因其父巧妙的政治地位跟自身特有的年轻个性被清司选中,制造多次合理的会面。驱车接许蔓放学,理由是见天沉下来了想是要下雨,正好经过便等等看许小姐。中国语滑了一跤跌在许蔓眼前,许蔓感到一股说不清楚的酸楚。清司最最接近许蔓心的一回是个大晴天,许蔓不知不觉地走进清司的店铺,手里头托张棕色格子围巾,一身淡色的修身连衣裙。刚一进门,清司便从楼上急匆匆下楼,穿的是灰色的和服,一见到她笑容就爆炸性地侵入许蔓的眼。清司说我在楼上听到你的脚步,猜是你,下来一看真的是你。说完立刻下到许蔓身边,为她掸一掸椅面请她坐。
她们说话,天南地北,中日英法,清司像是要为她倾倒出前半生全部的阅历,生活经验,文艺细胞。聊到天暗下去,清司一面开灯一面说:我常觉得你戴眼镜和别人很不一样,别人都是被眼镜切下去一部分,你却是给完满了似的。许蔓鹅蛋脸上嵌的那双藏在眼镜后美丽无情的眼睛,凝视着清司一眨一眨地扇动,轻轻咬住些许嘴唇,心里面讪讪地思着索着,心火再烤,以为他们的相遇可比为海洋上将会架起的跨海大桥,桥上是爱的风花雪月,蜂腰蜜眼,桥下是痴男怨女,政治历史的牵连。就这样到桥上去,有了田边步。田边步原本不叫田边步,这是阿山给他取的名字。许蔓对他有诸多美好的期望,哪怕她渐渐意识到许家只是清司的跳板,孩子本身是没有错的。那年的九月份许家被灭门,田边步才出生没多久,具体多久没人清楚。没人恨田边步,许蔓,许蔓的父母还是许家的其他人,没人恨田边步。田边步自己也不恨自己。这世上最恨田边步的人是与田边步最没有干系的人。
这一段血脉的故事田边步并不知道,他单单是从表象中捕捉到真相的存在,再从诸多方面去验证了真相的真实性。他是不是清司的儿子并不重要,他知道这个家族的一切都是留给观月的。今天的这一巴掌既是提醒观月不可失误的重要性又是打给田边步看的。表一番我清司一视同仁,从来讲的都是能力而不是血脉的意涵。他想到这里就笑,不曾想竟在笑的角落里瞥见观月站在廊道中。黑夜稀薄的光笼罩住观月,廊道外波纹似的绿色离他的距离刚好放得下半掌。他应该忽视,可是他在观月身边已经太久了,久得默下他的呼吸,脚步,以及脸目中的种种细节。所以他过去完全是理所当然,完全是掩藏在情绪表象下“真”的表露。
十五岁的观月已有二十岁观月的雏形,脸孔,牙齿,头发和格调有了基础的预备,静心等待胡子孵化,身高超过父亲的时刻。而今红脸孔和空眼光攥着他随便一问的“怎么在外面”滑索过来,紧紧偎住他的脸回,我觉得很难过。田边步心想观月的表情有藤蔓植物的天赋。一面揽着他在廊道上无礼仪形象的坐下,绿溅到他们小腿上。他问难过什么?观月晃腿搅乱绿波回其实我说不清楚。田边步说都说不清楚怎么知道是难过,你怎么下的判断,带你这么久还是这么笨。观月猛地掉过脸,立即去掰田边步的食指,田边步轻松地让他掰,嘴上却配合讨饶:行了,别给我掰断了,你讲你的。他释放了田边步的手指,仰头望一望天空,低头扫一扫地面。好容易才说,父亲说这一切都是我的,但我觉得这一切都是他的,永远不可能是我的。这些人都带着父亲的意志在我身边出现,潜伏,消失,包括你。那些人(田边步知道他说的是官场往来的太太先生们)从我的脸上捕捉的也是我的父亲。难道我是父亲发愿再来的躯壳吗?我感觉——我为管理家族失去了太多作为我自己的东西。更小一点还能够握住机会从这里跑出去和不认识我的人玩耍,找回一些属于我自己的部分,现在不行了,现在是手口心要端得一样高,语言要像耍花枪,谁对我都一副做不好就冤天枉地的模样。父亲吐口唾沫是颗钉,我吐口唾沫是呸呸呸。这些让我觉得这个房子真讨厌,这些事情真让人难过。
田边步想了想对着观月的脸吐唾沫,观月往后躲,田边步便追,两个人一齐扑倒在绿色之中。田边步撑起身体低头对观月说我吐唾沫也是呸呸呸。观月仰着脸笑了,敞开怀抱将田边步的脑袋抱进自己的臂弯回:哥哥,这些人里头我最喜欢你,如果这一切都能是我的,你做第一个吧,我希望你是我的。田边步内心无以复加地震动,从来没有人抱住他说喜欢他,他的一生饱含痛苦,暴力,残酷,血腥,抛弃,从他成为清司的野种被阿山抚养开始,他就注定要为这个家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太清楚自己将会面临的种种结果,综合起来无外乎就是五个字:为家族而死。他真实的心灵本相从未诞生到他的身体中过,突然有一天就如此平常没意义的夜晚中他的心灵本相因为小孩的一句话不管不顾地娩出了,没给他哭或叫喊的时间,因为他被用力抱着,耳朵里充斥着观月的心跳声,这鸟笼似的宅子中的叫声都远了,心灵本相诞生之初的哭喊也远去了。天地日月星河为证,田边步再不是一个纯粹的血的野种,他是个能够与人发生正常情感交互的人了。于是田边步说可以。可以是为自己说的。他们的关系就以这个夜晚为基础彻底转向了另外的极端,那个极端的尽头是一片残酷无情的断裂。这时候他们还不知道,田边步隐隐有所预感,但田边步认为人都是会死的,既然你说希望我是你的,既然我说可以,那就都没有关系。
他们的关系好像没有变化,田边步照旧为清司鞍前马后,台湾香港两头跑,在各个方面训练监督观月,有时会因为观月做错事情批评观月,批评得小声隐秘,批评不像批评,像表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太不理智了以此口吻与声量说出来等于今天晚上在花园等你。即便田边步几乎不说在某处等他的话,也自然而然地能够生出此等联想。他知道田边步终有一天会说出这样的话语,那一天究竟是哪一天他比任何人都渴望知晓抵达,他多么渴望被父亲统治的国度整个端到他手中来的那一天啊。他会在那天脱下清司儿子的皮囊,以自己的原型,如果他还能找到自己的原型,一定要和田边步手牵手赤身裸体走入夜晚的台湾,台湾是多么美丽的一湾海峡,五光十色,温柔悲伤,如同一个有关于未来的焕丽的彼岸。彼岸究竟在哪里呢?田边步感受到他滚沸的心却只是对他说从今天开始我们学习茶道吧。就此面对面跪坐,对着庭院的门敞着,庭院里白的雪,绿的树,红的花柔柔地幔着,矮几上摆开了学习茶道的工具,观月能够从田边步的白脸上看见外在景观留下的全部痕迹,困惑于他的真实性。一个外形上美丽而鲜艳,在纸上一笔可以勾勒出整个侧脸,能力上无所不能的年轻男性的真实性。观月问你怎么好像什么都会,父亲教你的吗?田边步将茶碗放到他面前,耷拉着眼皮回:大人不会在我的身上费太多没必要的心思。他想问有必要的心思是什么样的。田边步没给他机会,好快又好细致地讲开了,好中国人的用词,姿势,甚至教授的也是本土的茶道。观月没学习过日本茶道,但常看父亲使出那一身的本领来取悦宾客,他知道中日根本的区别。他问田边步为什么不选择日本茶道?田边步翻起眼睑看他,一面将茶汤倒在小杯中:你要面对的人都是中国人,除非是年轻小姐,少爷,他们喜欢看不一样的东西,看到觉得新奇,觉得世界另一面简直是神奇。稍微年老一点的喜欢传统的东西,喜欢你是日本人但是因为要讨好他学习中国的文化。观月不再言语,深深地望着茶具,一使便是五年。用这套茶具会见了记者,老师,警察,议员,县长,将军……推出去的不仅仅是茶杯,多的是无形而有形的东西,田边步也从跪坐在他的对面,他的身边逐渐远了,观月自己推出茶杯的刹那便是推出田边步的刹那。这条继承家族事业的道路只能是一个人,其余的是狗,是刀,是筹码,可以有人形但不能是人,是人就该死。
清司回来过台湾几回,每回把家族元老们召集起来,叫他们围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处事上愈来愈像中国人,挨得越紧心越远。一回他跟田边步喝酒,讲的是我要敬你一杯这么多年来呕心沥血地付出。田边步跪直身体,酒杯捧得很低,头尽可能恭敬地低着回不敢,要是没有大人哪有小人的今天呢。清司笑盈盈地喝下酒,瞥见观月便把笑悉数收捡了,冷冷地说还这样一点长进没有。观月心里有恨仍然笑。过后田边步躲着别人轻轻拍了拍观月的脸,算作安慰。田边步实在少有清晰明了的安慰动作,总转一百八十个圈地来哄他。他十八岁生日那年原本打算随着中国人办场聚会来庆祝,最终着公事取消,早晨五六点起床随着下属到港口办事,忙到凌晨才回到家,田边步那日正好到香港和阿山去清缴孽党,把他生日错掉。观月尚且没有感到失落或委屈,田边步反倒优先觉得如何了,从香港挂电话过来,语言上没调整过来,喘息着讲粤语,再是标准的中国语。问事情办得怎么样?吃过饭没有?观月一径笑,像是开了口合不拢的河蚌,笑一声吐一个泡泡。你还怕我办事办得不好,赶紧收拾干净了回来吧,我等你回来啊哥哥。于是田边步真的乘船回来,到本家时观月已经睡了,他和阿山站在门外,他望了望里头,瞥见观月浅色的头发水痕似的散着,微光在发丝上滚泄,柔柔一叹摇摇头,将红纸包裹的礼物挂在门上。礼物是对珍珠耳钉。观月想好搞笑,我耳洞都没有,送什么耳钉。于是抽时间去打了耳洞,没戴。还有一回,其实都忘记具体是什么事情,大约是在别人那边受了好大一个委屈,回到家里连泡了十多杯茶,田边步说他茶瘾大发,是要牛饮的架势。观月要他喝,他拿出不喝的姿态一并喝下去。观月看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粗略地跨过品尝这步竟然感到安心,产生一种他喝下去的是自己的心情,立即口干舌燥了,有含泪的感觉,一摸眼睛完全干涸,就此笑了,田边步不懂他的笑,只是托着脸望望外边,望望地板。茶杯哎哟哎哟地叫唤着冒着热气。
夏天很快就来了。观月在这年夏天遇见被台风吹过来的小女子,小女子嘴巴鼓得圆满,咬断时就喷出她的名字:李天喜。观月说好漂亮一个名字。李天喜拿手掌噗噗地打他的肩膀,简直是粗鲁娇憨的具象化,被人从字典里请出来,以后娇憨粗鲁这两个词语的例句里必须有李天喜三个字。李天喜是清司给他选定的“合适”女子,意思是如果没有问题他们两个就结婚。“结婚”从田边步的嘴巴里瀑出来有太阳落下来的意味。观月原本很喜欢李天喜,李天喜有一双类似田边步的眼睛,详细品位李天喜的脸觉得形不似意似。他想到就笑,眉毛耷拉着。他没有结婚的打算,具体一点写作:没有和李天喜结婚的打算。读作我知道了。李天喜住在观月房间旁,早晨六点准时起床来找观月说话。天热得像蒸笼,李天喜自然地剥去外衣,露出薄薄的肉裹的衣裳,热气腾腾地在观月门口现来现去,活像一条肉蛇。田边步和李天喜说过几次话,伛着背,眯着眼睛介绍哪里好玩,观月身上发生的诸多趣事。李天喜听得吃了似的嘴巴微张,田边步看着她的小脸小嘴,真想投身进去。
田边步对李天喜是讨厌和喜欢的中间值,比较中性的表述就是不讨厌。知道是观月宿命的一种,知道他们两个的结合会让家族的路走得更顺,知道李天喜是一时的踏板,不知道李天喜等于是许蔓,不知道自己的不喜欢是不喜欢看见李天喜热腾腾的摇曳的身体偎着观月。观月二十岁,李天喜也是二十岁,两个人手挽手去看电影,手拖手消夜简直是金童玉女。金童玉女你懂吗?阿山倚在酒桌旁说不懂,主人家做的是我都不懂。田边步一手托着脸,一手拿筷子敲杯边回那你懂什么?阿山回我什么都不懂。比如说我不明白大人是想把家传给谁,也不明白你对少爷究竟尽的是什么心。田边步说这家不是少爷的是谁的。不回答尽的什么心。静静地坐了会儿,边和阿山说走了。走出去没多远,听见阿山说这家也有你一份才对。田边步无声回其实没有我的一份。阿山唯一的缺点就是太为他着想了。或许是因为他无妻儿几十年只养了他一个野种,情感上把他当天赐的礼物。如果要说田边步完全没想过得到些什么是假的,他也轻微地想过,高的低的他都能做,什么弟兄没有,什么脉络打不通。他不害怕清司,人都是在阴沟里头翻船的,他可以是那条阴沟。可是当听见观月说如果一切都可以是他的时候又觉得没必要,既然都是他的,自己何必弃掉本家。至于心,别人不知道,他知道。
七月份,李天喜同观月出门约会,看电影,兜风,车子停在路边吹风。李天喜好自由地蹦跳,裙子飞得像台湾与香港交错。观月笑说好漂亮。这话是从身体里某处蒸出来的,很自然地想起来对他吐口水,从香港挂电话回来的田边步。李天喜凑过来欲吻他的脸颊,他任她吻,手敷在她的腰上,耷拉下眼皮,自有限的视角中看见她张得大大的眼睛,翘鼻头,小嘴巴,一张脸险险盛不下五官。风吹得她的裙子好鼓,她退开些捂捂裙子再吻来,汗津津的手掌捺住他的胸口。观月眼光迷离,望她而似穿越她,轻轻地唤声哥哥。李天喜未听见他细弱的声音。不知道这细弱的声音直直地劈到他肉身里,形成遍地火球,灼烧他,使他感到灵肉分离。眼前多么美的一个少女献吻啊,勇敢热情,品质优良,肉香四溢,他真正欲吻的竟然是那样远那样一个不少女的人。他吓得痴住,在此之余甚至有解脱的感触,终于真相大白。真相就是使他灵肉合一的是名叫田边步的男子。
他再不叫田边步哥哥,一口一个田边步,清脆爽口。田边步回看他的眼光里头有好长好长的疑问,可疑问终究只停留在眼光里。田边步不问不表,完全习惯了从沉默和转变里面找答案的公式。这公式在百分之九十九的交往里都好使,唯独在情感里不好使,不表明你就永远不懂。李天喜看他们绕圈子觉得古典,两个古典的日本人,她笑得回不到原型,脸庞上刻下嗲嗲的笑纹。有回她得了两张音乐剧的门票,跑到观月身边跪坐着拿门票拍他的脸说我得了两张门票,但我不想去,就都送给你咯。观月从口袋里抽出钱给她,她自然地接到口袋里就走,门票留在桌面。这时候就已很有夫妻的感觉。他们这样的家族,门第,夫妻相爱的实在少。他拿门票去请田边步,缠了好半天,期间接通数个电话,最终还是答应陪他一起去。他喜悦,他的喜悦已然不再脸孔中展现。他们俩肩并肩去看,却是观月独自回家。田边步临时被清司召到香港,看到半场就离座,两个人站在剧院外边讲话,天黢黑还看得清云行,灯光滴在他们的脚背上。田边步吸烟,观月为他点。都有话要讲,谁也没开口,几个来接的马仔心急如焚,催了好几次。他们等着,其实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等什么。观月一面想:唉唉怎么感觉是趟浑水一面说早去早回,他们也等急了。出口就和着烟灰掉下去,风吹就散。田边步在他那梳整齐的头发刨了刨回说行,就走,歌剧不错下次我请你。观月笑,觉得田边步没白长岁数,还知道给他期待。但田边步一去没回来,清司把田边步留在了香港,挂电话来告诉他,台湾的一切现在就由你独自来管。观月没想过一切里面没有田边步。
观月常挂电话到香港去找田边步,田边步常常不接,忙得连声音都听得不真切。台湾与香港之间的距离突然大得没处找补。田边步离开对他的生活伤害细微到可以忽略不计,生意人情他都可以握住,他知道谁要送观音,谁要送翡翠,谁要送墓地,他在台湾可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大鱼吃小鱼,不知不觉他也成了大鱼。他甚至还有李天喜这个美丽的女子陪在她身边,他们全部比他更快知道他们要在他二十一岁的时候结婚。他曾经问过李天喜知不知道他们将要结婚。李天喜说知道,我被台风刮过来就是来跟你结婚的,我怎么不知道?观月想说我不知道,然而面皮紧绷说不出口。灵肉分离的灵被架在火上烤着。后来终于打通田边步的电话,他清晰地记得那天是十二月二十日,天已渐渐冷了才终于听清楚夏日里离开的男子的真声。观月问住在香港哪里?田边步的口吻好似懒懒地翻了个身:住在香港的一个角落呗。又问在替父亲做什么事?田边步噗噗地笑道做狗呀。观月说跟你说话真的很让人生气。沉默插进他们之间,沉闷的呼吸声逐渐融化成一滩。田边步分拣不出自己于是说又没让你跟我说话。观月砰砰挂断电话,田边步的笑声很电子的感觉。
二十岁的末尾,观月暂时放下手中的一切乘船到香港,撬开田边步的小屋钻进去。小屋十分凌乱,各式样的衣裳挂在一根木杆上,报纸随处可见,剪裁下来的部分压在矮凳上的座机下,一翻看发现全是有关于大陆和台湾的事件。棕色矮几上单摆着套茶具,从前他教他茶道的那套。蒲团上叠着张浅灰色的薄毯。他立即万分安心地软弱到这屋中,毫不艰难地从大鱼变小鱼,变虾米,变观月本身。观月本身躺卧在这个小屋里和米黄色的灯光和平相处,探索田边步的私密小世界,此刻终于觉得田边步拒绝沟通也很有韵味。看田边步的报纸,报纸的角落里头拓展式地划出箭头写一长串对局势的分析,他叹叹,田边步简直是天生的谋者,要是他俩是兄弟,他一定愿意忠心地把父亲打下来的家族交给田边步。顿了顿笑盈盈说不过不是兄弟才好。说出来的字符吸饱了话语背后的深意晃晃荡荡地飘到天花板紧挨着,使得观月错觉天花板降低。
凌晨三点,田边步的脚步声从楼下传来,他独一份的走路的方式,观月根本倒背如流。脚步声越近越有种混乱复杂的情感在身躯中鼓动,他望啊望,如愿将田边步惊讶的脸孔整个网到眼中。田边步说你怎么找到这里来?说完先去看身后,随即关门落锁。观月曲腿交立在身前,两手环住小腿回因为你很讨厌。田边步摇摇头坐到他身边,倚靠沙发,脑袋向后吊着,关节弹响如同回答。观月来时就知道会冷场,田边步给所有人台阶唯独不给他的,对他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安全和轻松。顺利转换了姿势,侧跪坐半扶着他的身体,手掌下紧鼓鼓的肉让他紧张地眨眼。
“你不想我吗?我们还没有分开过这么长时间。”
“大概。”
他的嘴巴抿起来,好像后悔讲“大概”,真不明白“大概”有什么好后悔的。“大概”是最体面的词语,迂回婉转,可爱可恨。观月的手愈游愈上,搭在他的脖颈周围。
“你什么时候才回台湾呢?”这背后的意思是清司什么时候才死呢。他自己没有意识到,田边步清晰地接收到了,因此看他的眼光微微闪光,却说大人说我就留在香港帮忙做事。观月仰起脸环视这间小房间,灯光把他的眼睛刺痛,低下头凝视田边步回不行,不是说你做我的吗?田边步偏过脸说总有一天是你的。观月意识到有什么改了他,可是是什么改了他呢?他不知道。他有点强硬地捧起田边步的脸,牙关咬紧:“你打算改口了吗?”田边步嘴巴嘟起来说不是。眉眼一齐弯了,无意识地感到观月可爱。观月痴痴地把眼光蜷缩进他的眼窝,眼珠咔咔地转动,好似思考好似发痴。他原是来笼络田边步的心的,没想到田边步先笼络了他,轻声说表面一套,背地一套,因此吻,吻得一点不紧张,宛若受到天地感召,冥冥中有个声音告诉他,亲呀,亲得鼻子酸了。灵肉合一啦!手托手围着火堆跳舞,唱歌,转圈圈,踢腿。趴到田边步胸口上,听见他那颗心跳得比火苗还涌动。
田边步说话,先感受到震动才听见声音:跟李天喜新学的招式吗?怎么不叫她李小姐了。干,她又没在这里。观月笑呀,笑全流到田边步肉身里。是我想要亲你,田边步,来抱一抱。田边步端正一点坐姿和他拥抱,灵魂紧密地依偎,预感到今天将会很不一样,他不恐惧,完全不恐惧,他对今日完全有预料,已有了两个“既然”,怎么会恐惧自己是观月的下脚料制成的人还要与他走入一条不伦的道路。他直视他,不是平视却比平视更平,先说我哽住,深吸一气继续说:你知道吗?从我对世界刚刚形成认识的雏形时,你就来到我的身边,我对这个世界的全部附加内容是从你这里获得的,有时候我觉得我是复制了一份你来看世界,但事实不是这样。我愿意为很多事情负责,比如我作为独子必须要承担的责任,比如李天喜与我的关系,我负责是因为你说你会第一个变成我的,你说可以。你有一点难搞,不喜欢表达真心,我跟你说话常常会被气得再也不想跟你说话,可是我许多个焦虑不安,惊恐退缩的时刻你都站在那里,托着我,你变成了世界上唯一真正理解我,爱我的人,我原以为我只是想要从责任中挣脱出来,让我自己回来,然而事实是,我期望摆脱他人意志亲你,站在你的身边,我要你变我的之后可以衔接上爱人的后缀。我不想孤独地死去,然后墓碑上写的是妻子李天喜,对我们,对李天喜都不公平。从前我听好多故事,说世上有灵魂伴侣,有那样天光的人物,我希望我有,爱我吧。他的眼光舔他的脸孔,细纹,于手掌之上再生出一对小手,蛇过七年之差,无声卷曲攥紧。田边步笑浪滚滚,小心地吻他的手心,吻他时望着他的脸,眼睛眨也不眨,缓缓地凑近了亲到他的嘴唇。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了,神情无法掩藏任何情感,在这个距离中一切情绪压扁拉直平整成平原,平原中的全部皆可目视。
“我要更清晰的答案,我知道你最擅长变脸做戏,不要在我面前变脸。”他讲话,他的脸被汽湿。田边步回话的口吻敲开他的心门,整个人往里头钻:好吧,我爱你,爱你决绝残酷,爱你吞吞吐吐,甚至爱你跟李天喜在一起。反正就是爱你咯。田边步没说他其实有点怕自己把感情拿出来观月不要,是种原地踏步或者乘车转一圈回来,他被塑得很明智也很懦弱。如果他们的心根本上在一起,狠一回又怎样呢?也不差这一回了。既然你说爱我吧,既然我回我爱你。
就此决心要做一对怨侣,挤在小小的卫生间里头洗澡,打泡沫时田边步叫他把两条手臂举起来,举起手臂才发现忘记摘手表,表盘雾得一塌糊涂。给田边步看,田边步嘴唇挨一下表盘说给你买支新的。观月也就不再尝试挽救手表,由着性子叫它烂。好喽,田边步。好了,田边步。手臂蔓到田边步后背,脚乖顺地踩到田边步脚背上,目光如镜。一切都是观月的,观月的一切都是田边步,好绕口令的感觉。
屋里面潮湿闷热起来,这是香港的缩影,他们是时代的缩影。观月在他耳边说外边好像下雨了。他们一齐往外看,身体是一体的,感官却是分裂的。观月突然觉得有点可惜,这不能是我的。田边步捺在他腹部用力按压了一下,特别雨丝的感觉说这个时候也纷乱心,真不专心。观月呻吟颤抖,眉目却“刷地”抬起来,咬舌一样讲胡说八道。田边步没回答,沿着他的腹摸上去,拿拇指把观月的嘴巴关上了。观月的嘴巴关上了眼睛还会说话,一眨一眨地说着,很有年轻的感觉。爱啊。吻到关闭他嘴巴的手指上。
第二天观月便回到台湾,吊在他身上吻好多次,一直说什么都不能改了我们,什么都不能。田边步一直回好。好容易把观月送上船,清司又把他叫过去面谈,说是请来赏一尊佛像。那佛像摆在金线绣的祥云布料上,垂目慈悲相,两手一正一反。清司问他喜欢吗?跪坐在旁泡茶的年轻男子和观月有三四分相似,比观月还小几分,田边步捧起茶杯回:如做礼物是合适的。清司将佛像推到他手边温和的香港语蒙上他脸:既然系噉,就送咗畀你喇。如此大礼……田边步将放下的茶杯被清司扶住,硬叫他喝了这杯茶自然接下这尊佛像。自此帮会中泛起田边步是清司大人私生子的流言,两地的距离无可阻隔言语的流通,田边步敢发誓绝对流言刚出的瞬间台湾立马也传开了。明里暗里许多人来见他,挂电话过来,满口这家族如何,这帮会如何地打探起继承,打探起权利风口究竟谁来站,田边步没全回绝也没答应谁,模凌两可地说这事情还不清楚,还有待考察。观月没挂电话过来,田边步挂电话去总无人接听或是李天喜代接,李天喜说观月最近处境不太好,论能力论人心他都比不过田边步,他还太小了,七年不是他们做●或相爱就能够弥补的。
流言传出后不久,清司办聚会对帮会,家族中所有有头有脸的人宣布观月能力不足,但他已经老了,对于一些事务处理起来实在力不从心,所以将要把位置传给最有能力的人,明年观月结婚时便正式退居幕后了。关于私生子的流言,更是隐晦地认下了。彼时观月也在场,坐在父亲身侧,脸孔静静地没太大表现,田边步曾见过的那个年轻男子侯在旁边为其斟酒布菜。田边步没来得及和观月说上话,聚会还未结束观月便和九江(清司的手下)率先离席了。清司有心留他说话,话语中对他信任,依赖,宛若下一刻就要将位子传给田边步,可他知道这只不过是一种招式,一种保护真正继承人的招式,那个真正的继承人可能是观月也可能是某个年轻男子。田边步感到一阵心悸,面上不显,喝得满面油光才被放走回家。刚到家便接到观月拨来的电话,嗓音低低地说欸,今天有没有改了你啊?没有。田边步坐到矮几上,佛像被他挤到角落。你真的是我血缘上的■■?啊对啊,后悔不。田边步翻烟出来吸,烟灰抖在佛头。你一早就知道吗?也不是一早。田边步听到观月卷话筒线的声音。管你是不是一早我都不会后悔。田边步又问你怎么不后悔?不怕□□的枷背到身上去啊?这时有些玩笑的口吻了。观月顿了顿回从小就是你教我谋事做人,我跟你是一脉相承的,狠狠心的事情而已,□□算得了什么。田边步笑了,烟灰簌簌地掉到佛像身上:睡吧很晚了。观月讲那就晚安咯,哥哥。他又叫得出哥哥了。
真是一切都给他才安得了心。有回谈生意返归的途中看见家珠宝店没自觉地走进去,立马有人迎上来,问他要买什么。那女子不漂亮,但戴在手上的戒指尤其漂亮,素得很有腔调。立马说我想看看戒指。戒指啊,端出来几十款给他看,女子销售起戒指卖力得像宰杀猪羊,每个款式都极快地在她舌头上捋了一遍:这个是某某某设计,全香港最好的珠宝设计师的作品,那个是怎样极尽优雅的曲度……田边步第一回觉得听觉上眼花凌乱了,但他仍然选到他眼中最好的最典雅的那一个戒指,他拿起它的时候甚至可以穿过时间看到观月戴着它的样子。于是利落买下这枚戒指,直到帮会内部发生火并也没找到送出去的时机,那戒盒明摆在茶托旁。
关于这场火并细节实在不可考,说法纷纭,依据其他资料暂且判定为因帮会继承发生的难以避免的火并。参与人数,伤亡都未可知,但田边步并没有死在火并中,甚至在火并后一周跟随清司回到台湾为观月庆贺二十一周岁生日。因着不久后要办婚宴,所以只是亲信们关起门来坐在一块儿吃饭,拢共也就十一人,除去阿山与观月,几乎都是清司的亲信手下。落座前田边步小声跟阿山说如果是鸿门宴只好死在这里了。阿山面皮紧了紧,没回话。所有人笑盈盈地说话,敬酒,祝贺观月生日与近在咫尺的婚礼,田边步也是同样的一套贺喜。李天喜对他笑了两笑,他没理会。清司对热络的氛围很满意,一改冷漠的态度,很慈祥地对观月说前两天帮会发生火并你知道吧。观月回知道。目光投掷到田边步身上去一刻。他问那你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吗?观月摇头。清司没生气,伸手抚摸观月后背说是狗咬狗。阿山一听便拍桌站起来,数个枪口也就对准了他们:大人这么说伙计们不合适吧?田边步仍跪坐着,清司更是无动于衷,侧过脸正视田边步问:你觉得那是什么?田边步咧笑回:还能是什么,狗咬狗呗。清司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我看我这个儿子还比较笨,不太懂什么叫狗咬狗,要不你们给他仔细解释一下。田边步示意阿山坐下:大人说笑了,少爷向来聪明。清司笑了,亲自给田边步斟酒,枪口皆隐藏起来了:他不如你聪明,不过太聪明不好。
田边步拿食指推倒酒杯,酒液横流:“太聪明容易死是吗?清司大人。”
他说我不知道。却将手枪推到观月面前。他又用日语说从前我跟你说一切都是你的,现在就可以拿去了。在众多目光中观月拿起手枪,上膛,脑袋微微歪着问一切是全部的意思吧父亲。他说是啊。曾经父亲给予过他的纷纷浮上心头,他也曾是骑在父亲肩头玩耍的小男孩,如今却已要拥有一切了。他笑,耳朵上的一对珍珠跟着亮了亮,只一瞬便杀死父亲。父亲的表情仍旧是那样慈祥,同时李天喜溜边逃走,阿山与田边步跟父亲的亲信展开火并。很小的房间连续响了数声,血喷满兰花门。放在隔壁房间的座机响起,佣人接起来连说两声是后行到门前低着头说:观月大人,香港来电说香港帮会已由您的人接手,那位也清理干净。观月一面回:去请医生到我的房间,再叫人过来把这房间打扫干净。一面起身踩过父亲的尸体,亲信手下的尸体,阿山的尸体缓缓走到负伤的田边步身边细弱地吻他脸颊,小声说听说你给我买了一只戒指,怎么不送给我?田边步说忘在香港了。好吧,反正现在一切都是我的了。观月一手托着脸一手架在膝盖上抻直稍微有些无奈地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