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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烂俗爱情小说辑一 ...

  •   女客人们来的时候他们的精神都打起来了,女客人有趣,大方,讲起话馥郁可口且大多是成功的大老板,公司一幢幢地立在会所外头。有波浪柔情,有短发俊俏,风风火火地杀进来,或在赌桌上打哈欠似的抛出几十万筹码,再选或不选挂牌或不挂牌的人钻进包厢,痛痛快快地嗑烟打炮;或问一问老相好有没有空闲,要讲话,要吃饭,慢腾腾地享受生活;或谈谈风花雪月,给上个俏皮俗套的故事开头,讲讲爱,讲讲离开这里跟在她的身边。多有意思呀,哪怕是假的。可惜女客人们在会所太少,不知道是不是被流水的男客全卷回家做贤妻良母,便于自己在会所点选女子,抛掷钱财。这会所里头的女人一丛丛一只只地圈在一起,接待客人或开设赌局时才放出去,教她们偎在男客身侧,陪赌陪酒陪床,有时候不知道是不是连命都要陪上去,陪上也没用,只值得数口唾沫。
      男客无趣,油滑,爱自己的脸面胜过许许多多别的事情,陪得很辛苦,却不得不笑脸贴上去,挣啊,挣个熟客,挣个离开的可能。在挣这些的不单单有女人,也有男人,男人少很多,零散在女人堆儿里头就视不清楚了。各方面出挑又好拿住的男人实在难搜罗,费劲心思也才搜罗出十来个,里头样样都能亮一亮的只有一个,叫阿湘。他总是站前头,好卖。会所要满足爱女人的男人女人,也要满足爱男人的男人女人,挣谁的钱不是挣呢?能挣当然都要挣。你挣我挣,现代社会就挣出来了。他是去年四月份被拖进会所来的。彼时李湘刚跟个客人跑,那一把瘦骨头被啃得光,跑出会所时就快散成一小堆,没跑出多远,可能跑出去两个他那么高,瓶子日本忍者般射出去,李湘飘飘倒下,和他一齐拖进会所,灯光打得亮,血从李湘后脑勺淌出来,淌到他身下。两个人一长一短地卧着,影子也没有。李湘没活成,他顶了她的名字,这下子阿湘没有了,他也没有了,有了在会所里能在男客女客面前都亮一亮的“阿湘”。
      两代阿湘拥有着相似的魅力,她们不是最美丽的那个,却是最引人注目的那个。李湘瘦极,脸完满,常年弱柳扶风似的依着靠着,皮骨交融,使人想拿指甲把她整个舀起来吸进鼻腔。阿湘则丰,一点也不瘦,高挑健壮,头发刮得乱,长长短短地聚在头顶,竟将他那张脸衬得像是天王巨星似的。有客人来望住他就讲,哇,梁朝伟哇。他们笑,阿湘也笑,整齐的两排牙齿比其他有趣的部分先展露出来,就把他们咬住,再逃不走。常常带一帮人来,在别人面前露一露自己挖掘出来的娼妓之星多么具有气质,那眉眉眼眼,刚毅又不缺乏柔和,望你望我均似情人,那双劳动人民的苦手在牌桌上变幻,恍惚间感觉摸的不是牌,是他的精神欲望。立马发出喟叹,想起上一代阿湘细弱的脸,坚毅狠毒的眼,同阿湘说你来代阿湘真对。阿湘做出不懂的表情,手上翻出同花顺,爽快地笑了,笑得五光十色,波光粼粼。夜里头就是看见什么都感觉像湖泊斑斓一样,阿湘也这样感觉。天光以后,看得太清楚,所以不美了。
      会所白天少营业,门虽然敞着但只做合法合规的营业,喝茶,打牌,吃下午茶,聊几百万的业务,每个人的脸上洋溢着“哈哈”的实际感觉。她们夜里才出没的人们全积压在几个盒子监牢里面,门从外边锁住,门下面开了个小门,饭就从小门递进来,造就吃喝拉撒全在盒子里解决的监狱生活。想看外面也不行,窗子密集地焊了钢条,天光从罅隙挤进来没精打采地弯曲在地。阿湘跟四个女人在一个房间。房间里的大姐头叫珍珠,头发极长,盖在白脸上,嘴巴不涂也红,穿一件奶罩,套着短裤往房间中间随便一站,两手掐腰,大叫:表(不要)睡了!都起来!房间里的人们就从钢架床上支出脑袋来看珍珠。珍珠露在外面的皮肤泛柔光,怪不得叫珍珠。她们由珍珠组织起来,活动发懒缓缓腐朽的身体,把真正的自己放出来走圈圈,说话。阿湘刚来时遭过防备和排挤,非同性别都是一把大剪刀,剪短头发,剪碎证件,剪掉人生。后来有回阿湘被男客点走回来就高烧,她们照顾他时明晰了阿湘的心与身,自然而然地革掉了阿湘的性别,转化为同性,大大方方地讲既然你也被当成狗操。
      她们没读过什么书,除了珍珠上到国小二年级以外,她们多的是一天学没有上过的,岁数算了又算也算不明白。珍珠说是大姐头,实际上才十七岁不到(她们搞不清楚到底哪年出生的,只好说出模糊的记忆给大家推算),原本好好念着书,那天一出校门就被两个秃瓢抓住运到香港来卖给个中年男人做女儿,是珍珠的第三个男人。跟了他两年多,他赌,把珍珠转卖给了会所就跑了。更大一点的是阿园,二十岁,她的眼睛又大又圆,讲话嗲嗲的,有点台湾乡音的感觉。
      阿园完全记不清楚自己怎么到会所来,问她她就傻笑着说,我不记得啦,只记得坐了船。珍珠推她的脸说这么笨之后跑出去都没有家,你叫我姐姐我就跟你一家。阿园说姐姐。她们两个抱在一起。阿湘看见把她们抱到怀里,两条长手上立刻挂了另外两个女孩,阿月和阿星。阿月阿星是一对双胞胎,按照阿星的说法她们是十八岁,按照阿月的说法是十五岁。讲也讲不清楚。她们被家里许给了同一个男人,来了月经后就送到了丈夫家中,丈夫是个痨病鬼,没几个月就死了。她们说老公死了就跟着公公,妈的,公公也死了,短命鬼之家!就出来找活路,跟赵大姐坐船来香港,又跟过几个男的,男的不是短命鬼就是太爱做生意,三两下就卖进来了,卖了不少钱呢,五千块!相同的尖锐的声音一齐歪倒在房间里,好童稚。她们都笑了。
      她们全讲过一轮,张大眼睛等阿湘讲,唯一的男人,被拖进来的男人。阿湘稍微脸红,好久没有这么多人等他说话。阿湘清清嗓子说,我呢是被一棍子打昏了拖进来的。然后继续讲怎么沦落到一棍子打昏。阿湘出生在大陆(一讲大陆她们就张大嘴巴)的山村里,山高树更高,到镇上去的路又长又陡峭。环境困难了就要往外面跑,父母都跑,不同的是父亲抛妻弃子地跑,过自己的好日子去了,母亲在外面努力工作。
      阿湘把小学念完,家里就供不起了,考上了也供不起,学费生活费交通费学杂费。他们老了,种地卖菜没有几个钱。妈也供不起。跟着同乡出来工作,先是在工地后来在矿上,矿上出了事情,阿湘赶忙跑了,偷渡到了香港。在香港的日子也不好过,打零工,找饭吃。去年打算跟船出海打渔,结果被骗到这里来啦,跑也跑不掉。她们噘嘴的噘嘴,叹气的叹气,俨然是你也没好到哪儿去的姿态。珍珠偎在阿园怀里,手轻指一下他说算咗!你也跟我一家吧,叫姐姐。阿湘盈盈地喊姐姐。阿星阿月跟着叫。姐姐把她们穿起来,或聊天,或走圈圈活动身体,或由阿湘给她们读书讲故事,娼妓生活中增加了几分艺术的错觉,被当做狗操的时候心里面也不单单想着杀了他的场景了,想一想故事里的樱花,精灵,蔷薇,女人,还能够咧出笑容,笑分裂成一个又一个的笑,成就了一个又一个的阿湘。
      这天是九月十二日,刚到下午五点她们就被牵出来洗漱打扮,收拾得体面而美丽,站成两行等领班检查。珍珠站在阿湘对面吐舌头,白脸和黑眼珠透出女学生的俏皮,无声说:有大老板来了。阿湘只是摇头,示意珍珠站好。领班杀进她们中,一面看她们的衣着妆容,一面说:“今天来的都是贵客中的贵客,把你们的精神都提得高高的,好好伺候着,带着老板们多玩牌,多喝酒,多留宿,表现得好有奖励。”阿湘看见阿月撇脸跟珍珠对口型:什么大老板,都是瓢虫。没忍住笑了,随后在领班的拍手和喊就位的声音中走到牌桌后面清牌换牌,牌玩得哗哗响。他练这手花了半年,打骂着爬上赌桌,好不容易才能按照老板的意思放牌收牌,出得一把好千。无论赌术高低,上了这张桌输赢都得依照他来。六点半,老板们陆续入场了,眼熟的不眼熟的各自选了赌桌来玩,不赌的揽着女人上楼去睡,房间里即刻充斥声浪烟波。
      一名穿挺阔深色条纹西装,背斜挎包的年轻男子来到阿湘的面前,身姿蓄满无知茫然,头发整齐地掖在耳后,看不清脸:“你这个怎么玩啊?”阿湘躬身为他讲解规则,牌抓得弯曲,笑脸仍坦直,柔柔地问先生怎么称呼啊?他回我姓白。不知是否是灯光打得太亮,才使阿湘感到头晕目眩,牌发得歪扭,输赢不因为牌歪扭而转换。白先生坐得笔直,挎包放在腿上,翻牌似翻书,每输一场便从挎包里拿出一沓钱递给阿湘,再由阿湘递给另一位赌虫。赌虫总换桌,知道长赢势虚,白先生不换,半小时没赢一分钱,心也不痛。阿湘心想:是个有钱的笨蛋。他在桌前第一回把输赢转换了,既然你输得这么体面,赢是什么表情呢?眼见白先生翻出今晚首把好牌,钱打了个弯回来,面目与输无异。输赢对他来说没有意义吗?
      阿湘觉得有趣,头晕目眩的感觉返还身体,拗下腰扶一扶脑袋,白先生说你累了吗?休息吧。阿湘翻起眼皮望住他,他的脸终于脱离了金碧辉煌的一切浮出水面,担忧的美目使阿湘忽视他面目中的全部瑕疵,眼袋,黑眼圈,乱眉,没刮干净的胡茬。真有意思。阿湘说没事,我们继续玩吧。就此开始说话。他问你叫什么名字。他回阿湘。他问阿湘是你的真名吗?阿湘顿了顿才继续发牌,您觉得是真的就是真的。他继续说听说这里可以睡觉。再翻出来一把烂牌,他稍微偏头说今晚我运气不佳啊。目光钉在阿湘身上,在等回答。阿湘洗牌重发回白先生想点谁就讲一声上楼就是了。他问你呢?你也可以?阿湘将脑袋搁到一侧肩膀,摆出世俗的笑,无奈而讨好:我也可以。
      于是带阿湘上楼,两个人都沉默,沉默雾状地罩在他们之间,各自洗澡,面对面一站一坐。阿湘挨过来给他舔,他倒是又有话说了。阿湘,你干这行多久啦?这话讲得有点俏皮的天真。阿湘没回答。问题跌着跤走来:你多少岁啊?阿湘抿嘴笑,脸还贴着他的下?●,笑波带起他的喘息。多少岁啊,您猜我多少岁?白先生一派惊讶地猜道:二十五岁?阿湘回,岁数和名字一样。全都笑了。好没有■客与妓子的真实感,阿湘便也生出一些问题,很清纯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呢?白先生的手搭在他的脖颈上,以同样的清纯回:昭理啊。阿湘有种找回做人的尊严的错觉,在知道白昭理的真实面目前,这种错觉不会轻易破碎。他很珍惜这种错觉,每每看见白先生以旧形象坐在桌边时就会笑,躺回小房间时跟其他孩子们聊天常会聊起白先生。珍珠说当初李湘就是跟了这样的家伙,结果遭了骗,你不要也被骗!阿湘趴在护栏上,手臂和脑袋低着凝视她们或年轻或美或不美的脸说我才不会被骗,我哪里有做李湘的本事哇。我知道他就是那种客人啦。
      实际上的白昭理和他的想象错出去千万里,他所能理解的贵客与大老板约莫是人面兽心的政客与商人,一月电话费是几千块,一场赌博是几十万,擅长编织成套的谎言,让你觉得跟着他是从这个深渊里爬出去做人。李湘信了他们的话,或者说借由他们的话给自己一点继续活,尝试逃的虚假的勇气。阿湘本以为白昭理给他的便是这种虚假的勇气,理所当然地称之为错觉。偶然跟阿园谈起时,她也是类似的感觉,好,可惜是■客的好。哪个■客单单只嫖,只哄你一个人?他们有得是感情和招数来搞优惠活动。虽然白昭理常常来,只坐他桌,只点他一个人,但是全香港多少家类似的会所,多少个站在街上等饭吃的人?然而,天会落雨也会晴。真实的白昭理是大陆某个大学的教授,从大陆交换过来做研究,最初是大老板组局来玩他才来玩,平时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不赌博不喝酒不抽烟不□□,堪称新世纪五好青年。阿湘把这两个四字成语用到白昭理身上止不住笑,想到小学念完了还是有好处的,至少还能用成语形容■客。不过他的确称得上五好青年,缺点在这么多好里面竟然显现出优点的光辉。
      他的缺点就是在这种场合里太笨。可是,正因为他笨阿湘才有恍惚的时候,才心生怜惜。他精明了阿湘就不可怜他了,可怜自己都来不及呢。回回看他背包走进来觉得看见自己赶几小时路去念小学,对未来那样期盼,那样无知。坐在牌桌面前哪里是赌博,完全是念书。四五四又是一顿好输。阿湘心疼钱,叫他不要再去玩了,你这种玩法金山银山也迟早输完!白昭理讲喜欢看你发牌呀。阿湘有点想翻白眼,啧了声回把钱都给我,我偷偷给您发。后来白昭理真的带一包钱给他,阿湘看着那包钱和白昭理的脸没忍住笑了,墙壁把笑声弹得到处都是,蒯勺水果也像吃到他的笑容。于是全笑开了。阿湘心情爽快了,把钱踢回去,在抽屉里取出扑克,跪在床上教白昭理赌博。亮一亮好容易学会的出千手法,手转眼见着红桃K就变作黑桃2,白昭理惊奇地说像魔术一样根本看不出来,你怎么做到的?然后拿着他的手翻来覆去地看,摸到茧疤便笑问是不是藏在这里面的啊?阿湘笑得好年轻,破去了久经苦厄的疲倦衰老,重回青春宝殿。那晚竟然靠在一起只是玩牌玩到睡着,醒来时天光印在脸上,牌和衣服都压得皱。
      返归到笼中长恍惚,珍珠使劲搡他,要他回魂。阿星阿月趴在小门大叫救命!救命!阿湘被下药了!他被打了腿一下才回神,缓缓说:白先生跟我打了一夜的牌,什么事情也没做。她们挤成一团,表情迷茫,什么■客花钱来跟你打一夜牌。阿湘没讲,醒过来时白先生在他怀里睡着,那一刻他竟然觉得他们相爱。好一会儿阿园喊了起来:一定是下药了!这种药就会让你变笨,记不清楚事情,我就是这样被带上船的。她们找出什么米呀撒在他身上。他坐在床上想,这才是真的,那是半虚假的。她们关心他,爱他,悲哀满人生。可是情感怎么掌控得了呢,他才这么大一点点,对世界的认识全是坏的,负面的,阳光的好的一面他根本只见到亿万分之一,怎么能理智地说那全是假的呢?他说还是要跑出去。她们静下来,一人来摸一下他的脸柔柔地说菩萨保佑你。
      于是有什么不一样了。阿湘不再称呼白昭理为白先生,也不再说您,改唤昭昭。昭昭有时来带着工作,靠在他身边看资料,回电话,给他一本自己喜欢的小说打发时间;有时带着什么新颖的玩具,霹雳啪啦地倒在床上,汽车飞机滚在一起,没有灾难的感觉;有时购买了新的电子产品,拿过来给他炫耀,拍他一大堆照片;有时做?●,对比起其他时间很少,而且总是吻,骑在他肚子上是也要吻。他记得玩牌一整夜的那天,记得玩玩具聊天的那天,记得相依相偎的那天,更加记得白昭理给他拍照的那天。白昭理拍得不好,不是太近就是曝光,可是阿湘很喜欢,心里面希望白昭理把每一张都送给他,他没说。不过他特意让白昭理好好给他拍了一张相片,把头发耙整齐,站在墙边微笑。阿湘说就把这张送给我吧。白昭理答应却不解:给你钱你不要,照片你反而要了。阿湘回钱给我也是老板拿去了,照片是我的。心里说死了还能做遗照。脸上嬉笑。白昭理很惊讶:你在这里上班没钱拿?我的钱你一毛都没有拿到?阿湘拿看笨蛋的眼神看他,脸上写着:不是吧,你才知道?他好不能理解,像是想问你拿不到钱为什么还在这里却不知道怎么开口。阿湘继续说我们都拿不到钱。他斟酌再三才说:
      “那走吧,不在这里了。”
      “不在这里去哪里呢?香港有这么好混吗?”
      “跟着我混。”他讲这话时像买玩具。
      阿湘被一派烂漫的语言逗笑:“我怎么跟着你混,继续卖给你哇?”
      “做我男朋友。”他的语气坚定,很没有批发的感觉。阿湘把头发耙乱了,他挨过来理整齐。沉默缓缓行来。阿湘问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白昭理回不知道,你不告诉我。
      “我叫唐衍,唐朝的唐,衍生的衍。”
      此番真心落成。回去和她们说了,说对昭昭有了真感情。她们没说话,一双双幽深苍老的眼睛把他盯住,终了沉沉叹息。当晚念了一夜佛经,谁也没睡着。她们说苍天有眼,保佑阿湘吧。他悄悄哭了。可是祈祷没有带来好消息,白昭理与他做成约定后却不再来会所,听说被调回大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返来香港。阿湘没表态,照样夜夜站到赌桌前,被点或者赌一整夜。有回不知受什么刺激的影响,客流量大得像饭馆,赌局全撤下去了,只管卖,一轮接一轮的客来吃。他上下地转换,差点哭着在空隙里跟珍珠开玩笑说不能叫我又上又被上。珍珠没有空隙听他开玩笑,她们敞着腿躺着和死没有区别。所以他没有开玩笑,无声念起经文,为大家祈福,想到妈妈,想到外公外婆,想到昭昭,想到自己已经没有家了。
      命运就是这么不讲理,发了疯似的作践他们一家人,爸爸跑了,妈妈生死未卜,外公外婆因劳累悲伤离世,他流离香港,再没有回去的一天。他有隐藏在心里的秘密没有向任何人坦白,他来香港是偷渡,挤在货船的货舱里浑身腥味地爬上香港,为的是躲避大陆的搜查。离开家那年在矿上工作是真,但辞职离开是假。同乡和工友惹了火,在矿下打架,他上去拉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那个工友就死了。他已想不起工友的名字,依稀记得他们一起聊过天,工友有两个儿子,成绩都好。整死了人,同乡跑了,他也跑了。在香港流浪了一年半载,睡大街,打零工,拼死拼活地住上一间房间,办上假证。说是房间其实就是上下铺焊上铁栏杆,也比睡在街上好很多了。他给家里面写过信,问外公外婆一切是否都好。隔了好久好久收到回信,是外公的绝笔,字写得歪歪扭扭:
      “小衍,知道你还活着外公就放心多了。去年八月的时候外婆走了,外面人说你杀人,我们都不相信。你一直都乖,不可能杀人。你一个人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天冷加衣,饭吃饱饱。外公身体也坏了,没有多少日子了,也要跟你外婆去了,托林老头帮我寄,我搞不来,你看到存折的话外公就走了。你就不要再回来了,钱都在折子里,屋里没人了。”他当然也收到存折,拢共八千人民币,一大哭,刚决心要活出点人样时就被一棍子打到会所里来。怪这命运红了眼,不管他能不能承受得起就统统塞到他手里。
      后半夜,客人们全走干净,她们伙在一块儿趴到焊死的窗边说话,空气中除了闷闷的霉菌味儿还有微腥的气味,当闻不到。从客人粗暴聊到会所赚很多钱,再聊到香港很漂亮,最后绕到阿湘的相好上。两任阿湘的相好都是忽然再也不来会所,她们知道李湘的相好回去结婚才没再来,不知道阿湘的相好是为什么,每回问阿湘,阿湘都不讲话,这回又问,倒是说回大陆了。大陆啊,那么远。阿湘抿嘴笑回对啊,那么远啊,怎么去啊。阿星问:欸,你想去大陆找他吗?阿湘摇头回我神经啊,都回大陆了谁去找他!她们连连点头,不再讲话。晚晚地珍珠唱起歌,歌声轻轻拍打这屋中的孩子们,不要怕有心人会回来。
      十二月二号,珍珠跑了。看起来矮小细弱的女子跑得飞快,复杂廉价的衣服用裙摆包起来,光脚冲出去,正是下班时间,好快地混进人群,那颜色扑了两下便消失了。珍珠能跑完全得益于阿星阿月大闹会所,她们原本计划叫阿湘跑,可是阿湘被提前点走了,想着能跑一个是一个。阿星阿月拿酒泼了客人满头,然后尖叫满屋跑来跑去,桌椅板凳酒瓶酒杯全推倒,抛掷出去。珍珠看准时机跑啊,阿园把她推着,又返身回去拦住追去的人。哪怕后来拖到后面打得惨叫也畅快淋漓,顶着肿胀的脸目和阿湘兴奋地宣布珍珠跑出去了!阿湘心里头难受,不知道怎么讲,只是尽心照顾她们,叫她们下次要跑一起跑。阿园却说下次让你先跑,不管你是回大陆找那个什么白先生还是回家,一定让你跑出去。阿星阿月附和了两声,说等你跑了,我们就去找姐姐,我们约定好是一家的。阿湘一直说性命更重要她们假装听不到。
      珍珠跑后,会所管得更严。她们两点一线地行走,大门常常有人守着,几次尝试都没成功,反倒落得一身伤。受伤也得卖,死了才消停得了。她们在哪里都因痛呻吟,客人们觉得这样也很好,省得扇巴掌你才叫。阿湘也痛。一天上午,阿星喊着姐姐做着梦死了。她们跪在阿星身边念了数遍拼凑的大悲咒,喃呒阿弥陀佛翻来覆去地念。阿月搂着阿星,哭得站起不来。到了夜里还是要被架出去卖,至于阿星卷了抬到外面去也不知是埋了还是烧了。那天夜里前所未有的乱,阿月不愿意再□□了,她心里面想着阿星,她和阿星从来没有分开过,现在却被迫分开了。她一边尖叫一边拿做装饰的小雕像砸眼前客人的头,客人们大喊大叫,却没有人敢上前去拉开他们,被一个瘦弱的婊子的爆发力彻底震慑住。阿园推搡阿湘说快跑啊!随后大叫,悠长而绝望地扑过去,帮助阿月杀人,帮助阿月追问寻找阿星的身体。阿湘明白这是绝好的逃跑的机会,简直绝无仅有,可是这一跑就是弃阿园阿月于不顾,他做不到。他突破人群冲进去,撕咬拉扯,打得头昏脑胀,血糊了视线。依稀间他好像看见了昭昭焦急的面孔,向他伸出的手。
      这场乱子终究以阿月之死为结局,阿湘和阿园离死其实不远,不清楚会所到底怎么给这些贵客的交代,只知道事儿平了,会所还和以往一样■客和赌徒络绎不绝。周四晚上,阿湘照常站在赌桌后,眼罩盖住肿起的右眼,摆出一样的笑容,一样招式来请客人们赌个高兴。他看不清楚人也看不清楚牌,但仍然没有发错,没有让大家赢太多。客人换了一桌又一桌,新的客人坐过来,好关心地问你眼睛怎么了?精神为之一振。看不清楚便凑近一些看,原来是你,昭昭。他笑说原来是白先生来啦,今天也玩这个吗?白昭理一身的行头都没有变,西装和斜挎包,单单是没有笑而已。不玩这个,我找你的。他也笑答好。
      与白先生分别许久,阿湘看着他模糊的脸竟然想不出一句话来问他。不想问为什么这么久没来,也不想问为什么隔了这么久又来,更加不想问什么情感。他自己也不明白原因,便沉默地笑着,等白先生找话来说。
      白昭理蹲在他面前抚过他的脸,一面说:“我交换结束回大陆了一段时间,走得很急,但是有跟老板交代之后你也为我空着,我给了钱的。”他一听便收起笑容,心说死冤大头,我空了个屁,一天天的忙得很。白昭理继续说你有没有生气啊?希望你不要生气。他心下轰然:我一直没有生气,有的时候我也没有想你。但是有的时候我想你是大教授,为什么比我还要笨?学历,年龄,见地那一样你都比我高,但是你在我面前怎么表现得什么都不懂呢?说的话也很可笑,你是不是觉得我十几岁很好骗啊?十几岁?白昭理站起身俯视阿湘,想要从中找出他十几岁的证明,怎么看都是二十多岁的成年人,高挑俊美,受伤的脸更显魅力。他不相信阿湘十几岁,又问了两次你十几岁?十几岁?阿湘指着自己的脸说,我,十七岁半。你不要再在我面前装傻充愣了好不好,哪里有人随随便便拿钱来输,拿钱来找人□□,然后讲要我跟你混再跑回大陆?他说我没有装傻,我真的不知道,我也真的要带你走。
      阿湘转过脸望向窗外,只看见模糊的色块:“带我去哪里?”
      “回大陆。”
      “我在大陆杀了人,回不去的。”
      “那和我留在香港也可以。”
      “我不能留下阿园。”
      他讲得认真,白昭理无法劝解他留下阿园。白昭理也见过阿园,那是个很有个性的女人,虽然每次看见他来都翻白眼但是他知道她是唐衍的朋友,也知道她在会所中闹出的种种事件。他理解同时又没法说带着阿园一起走。香港不是他的地界,权势地位他是没有的,不可能翻起多大的浪花,庇护多少人。他们没法再沟通,只好拥抱,依偎在一起。临睡着时唐衍轻声说:不过我很喜欢你,理智上应该远离,情感上很喜欢。白昭理回我就是喜欢你,为了喜欢你的心情回来的。唐衍不再回话,仅余下拥抱。
      他不用跟阿园讲白昭理,阿园就懂得了。偶尔他为阿园在事件里的敏锐和选择感到震惊,大几岁像长了几辈子一样。阿园见到白昭理白眼照翻不误,在各方面瞧不上白昭理,但不会跟他扯闲篇。阿园一张嘴便是爆炸性的语言。那天晚上,预备去卖,阿园凑在他耳朵旁说今晚我们都跑,外面有人接,只管跑。他心里一紧,想到为了跑付出的一切,仍点头。
      来到二楼,人们都到齐了,白昭理也在场。大家玩得尽兴,边叫边吵,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天黑尽了。房间里窜出黑烟与火苗,玩乐转了面。阿园动作快,从吧台抢了酒便往火源砸,酒瓶迸开时像大爆炸。她的脸被火光映出别样的风情,随即发狂地大叫,人们被火苗也被尖叫点燃,通通往外冲。阿湘一手抓住白昭理,一手扯起阿园劈山一般冲出去。阿园疯了似的,没停止叫喊,她的叫喊把这场火不断托高托高。一直到他们顺利冲出会所,冲进人丛中,流出去很远,阿园才停止,恢复熟悉的沉静柔弱的形相。
      “我们出来了。”阿园说完流下眼泪,唐衍知道她没说完的话,他们把阿星阿月留下了。唐衍擦去她的泪,没言语。白昭理无话可说,偏过脸不看罢。
      阿园深深地说:“你跟他走吧,我去找姐姐了。”
      唐衍低下头,摸了摸阿园的脸颊回:“希望你和姐姐幸福,菩萨保佑你们。”阿园笑了笑,又说我们是一家的,如果白先生另结新欢我和姐姐等你回来。白昭理瞥她,有点不服气地皱皱脸。菩萨也保佑我们,喃呒阿弥陀佛。喃呒阿弥陀佛。阿园宛若幽灵融化在视野中,香港这个古朴的城市可以包容很多人的存在,像他们这样悲哀的低下阶级,像白昭理这样的资产阶级。在香港眼里这都是人民,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可惜社会并非。他跟白昭理走了,为真感情,为自己对烂俗爱情的期待,为自己的年轻。路上听白昭理问他喜不喜欢阿园,大大地翻了个白眼。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烂俗爱情小说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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