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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砚鹤同栖 ...


  •   第九章砚鹤同栖

      沈砚舟推开画室木门时,正撞见裴枕鹤伸手去够窗台上的青瓷笔洗。他穿着件月白长衫,袖口松松挽着,露出的小臂在晨光里泛着冷白,指尖刚要触到笔洗,却猛地顿住,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闷哼,手腕几不可查地晃了晃。

      “小心。”沈砚舟快步上前,从他手边接过笔洗。笔洗里盛着昨夜的残墨,墨汁沉淀成深黑,映得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愈发清瘦。“医嘱说你需静养,这些事不必亲自动手。”

      裴枕鹤收回手,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腕。那里还留着一道浅淡的疤痕,是上月为护一幅古画被碎瓷划伤的,虽已结痂,却总在阴雨天隐隐作痛。他笑了笑,声音带着晨起的微哑:“不过是取个笔洗,沈先生不必如此紧张。”

      画室里弥漫着松烟墨与宣纸的气息。沈砚舟将笔洗放在画案上,目光扫过案上摊开的画纸——那是一幅未完成的《鹤栖图》,水墨勾勒的芦苇间,一只白鹤单腿伫立,羽翼舒展,却独独缺了眼睛,留白处透着几分说不出的空落。

      “为何不画完?”沈砚舟问。他认得这画风,清峭孤绝,像极了裴枕鹤本人。

      裴枕鹤走到案边,指尖轻触画纸边缘,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了纸上的鹤。“缺了点意思。”他说,“鹤是群居的禽,单只立着,总显得太孤了。”

      沈砚舟沉默片刻。他与裴枕鹤相识三年,知他自小在书画世家长大,却因性情孤介,鲜少与人亲近。上月那场意外,若不是裴枕鹤舍身护画,那幅失传的《秋江独钓图》怕是早已落入黑市贩子手中,而他也不会因此伤了手腕,断了近月的笔。

      “我来试试?”沈砚舟忽然开口。

      裴枕鹤微怔。沈砚舟是鉴宝行的掌柜,精于古玩鉴定,却鲜少动笔。他见沈砚舟走到案前,取过一支兼毫笔,在砚台里蘸了浓墨,手腕悬停片刻,落笔却极稳——在那只白鹤身旁,又添了一道纤细的鹤影。

      这只新添的鹤身姿稍矮,羽翼半敛,似依偎又似相伴,两道身影在芦苇间交叠,竟生出几分相濡以沫的暖意。更妙的是,沈砚舟在两只鹤的眼底各点了一点淡金,墨色瞳仁里仿佛落了晨光,瞬间便有了神采。

      “这样,就不孤了。”沈砚舟放下笔,指尖沾了点墨,像不小心蹭上的星子。

      裴枕鹤望着画纸,良久才轻声道:“沈先生的笔,比我懂鹤。”他抬眼时,晨光恰好落在他眼尾,将那点平日里藏着的疏离冲淡了些,“从前总觉得,鹤立鸡群才是风骨,如今才懂,同栖同息,亦是难得。”

      沈砚舟没接话,转身去倒清水。木盆里的水晃出涟漪,映着窗外的竹影,也映着他耳根悄悄泛起的红。他知道裴枕鹤的话里藏着别的意思——上月他守在病床前,喂药、擦身,寸步不离,那些超越寻常朋友的关切,终究是没能藏住。

      “手腕还疼吗?”沈砚舟换了个话题,声音比平日里低了些。

      裴枕鹤活动了下手腕,疤痕处传来熟悉的钝痛,却没像往常那样心烦。“疼。”他看着沈砚舟紧绷的侧脸,忽然笑了,“但比昨日轻些。许是……有人添的那点金,暖了墨,也暖了这伤。”

      沈砚舟倒水的动作顿了顿,清水从木盆边缘溢出来,打湿了他的鞋尖,他却浑然不觉。晨光穿过窗棂,落在画案上的《鹤栖图》上,两只鹤的金瞳在光里流转,仿佛真要振翅飞出画纸,一同融进这满室的墨香与晨光里。

      画室门外,老管家端着药碗驻足,听着里面偶尔传来的低语,终是笑着摇了摇头,轻手轻脚地退了回去。他伺候沈家三代人,从未见沈砚舟对谁这般上心,也从未见裴先生眼里有过这般柔和的光——就像寒梅遇着了冬雪,白鹤寻着了芦苇,该是同栖一处的,终究是要凑到一块儿去的。

      药香渐渐从门外飘进来,混着墨香,在晨光里缠缠绕绕。裴枕鹤看着沈砚舟重新研磨的侧影,忽然觉得手腕的疼也成了浅淡的痒,像有什么东西,正随着墨汁在砚台里打转,慢慢晕开,要将两个人的影子,都浸成一处去。沈砚舟将磨好的墨汁注入新的砚台时,指腹无意间触到裴枕鹤方才用过的那方旧砚。砚台边缘刻着细密的云纹,角落处有个极小的“鹤”字,是裴枕鹤少年时的刻痕,摸上去仍能感觉到木头般的温润——这方砚是他三年前送的,如今倒成了裴枕鹤案头最常用的物件。

      “说起来,上月那幅《秋江独钓图》,残卷里夹着半张拓片。”裴枕鹤忽然开口,指尖在画案上轻轻点着,“我当时没来得及细看,只记得拓片上的印章,和沈先生书房那方‘砚心藏月’的印,风格极像。”

      沈砚舟握着墨锭的手一顿。“砚心藏月”是沈家祖传的私印,专为鉴定过的珍品钤印,从未在市面上露过踪迹。他抬眼看向裴枕鹤,对方眼底的认真不似作伪,倒让他想起三天前收到的匿名信——信里只有一张照片,拍的是黑市交易会上的一个锦盒,盒盖上隐约能看到“秋江”二字,旁边站着的人,侧影像极了当年陷害他父亲的古董贩子魏三。

      “那拓片……”沈砚舟斟酌着开口,“或许和二十年前沈家那桩‘赝品案’有关。”

      裴枕鹤的眉峰动了动。他幼时听父亲提过,沈家长辈曾因鉴定失误被指倒卖赝品,最终郁郁而终,那件事成了沈砚舟心里的刺,从不肯对人言说。此刻见他主动提起,便知那半张拓片分量不轻。

      “我伤好后去警局问过,”裴枕鹤声音沉了些,“那天抢画的人里,有个外号‘老刀’的,左手缺根小指——二十年前,魏三身边就有个这样的手下。”

      话音刚落,画室的门被轻轻叩响。老管家端着药碗进来,眉头微蹙:“先生,方才看街对面停着辆黑色轿车,车牌号是外地的,在那儿泊了快半个时辰了。”

      沈砚舟和裴枕鹤对视一眼,同时看向窗外。街对面的法桐树下,果然停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车窗贴了深色膜,看不清里面的人,只觉得那车身的轮廓,像蛰伏的兽。

      “看来是冲着我们来的。”沈砚舟将药碗推到裴枕鹤面前,“先把药喝了。”

      裴枕鹤却没动,反而拿起案上的《鹤栖图》,对着光看了看:“沈先生觉得,他们是想要画,还是想要拓片?”

      “他们想要的,是能扳倒我的证据。”沈砚舟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当年我父亲留下的账本,记着魏三倒卖文物的底细,他一直以为账本在我手里。”

      裴枕鹤忽然笑了,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苦涩的药味在舌尖漫开,倒让他思路更清:“那正好,我们可以让他们‘找到’账本。”

      他放下碗,走到画案前,取过沈砚舟方才用过的兼毫笔,在《鹤栖图》的留白处写下一行小字:“砚底藏真,鹤影为凭”。墨色渗入宣纸,与芦苇的淡墨晕在一起,不细看竟像天然的纹路。

      “这画,就挂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裴枕鹤指尖点着那行字,“他们若敢来偷,正好让老管家藏在花瓶里的摄像头,拍下他们的脸。”

      沈砚舟看着他手腕上的疤痕,那里因方才握笔又泛起淡淡的红。他伸手,轻轻按住裴枕鹤握笔的手:“别太用力,伤口会疼。”

      裴枕鹤的手顿了顿,掌心传来沈砚舟指尖的温度,不烫,却像暖炉似的,慢慢烘着他骨子里的凉。他抬眼,撞进沈砚舟带着关切的眸子里,忽然觉得那些藏了多年的孤意,像被这晨光晒化的冰,正一点点融进墨里,成了画中两只鹤依偎的暖。

      “疼也值得。”裴枕鹤轻声说,“总不能让沈先生一个人,对着那些豺狼虎豹。”

      窗外的风掀起窗帘一角,带着桂花香溜进来,拂过画案上的宣纸。两只鹤的金瞳在风里仿佛真的眨了眨,像在应和着什么。沈砚舟看着画中相栖的鹤影,又看看身边眉眼柔和的人,忽然明白,所谓同栖,从来不是一方护着另一方,而是两个孤影并肩,把各自的疼,都熬成彼此的盾。

      街对面的黑色轿车里,有人举着望远镜,将画室里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副驾驶上的男人摸了摸左手缺指的关节,低声对驾驶座说:“魏爷没说错,那幅画里肯定有鬼。今晚动手,把画和账本一起带回来。”

      后视镜里,夕阳正一点点沉下去,将轿车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伺机而动的蛇。而画室里,沈砚舟正将那方“砚心藏月”的印钤在《鹤栖图》的角落,朱砂红落在墨色里,像极了寒夜里燃起来的第一簇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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