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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夏至,夏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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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手术成功,宋箐也并没有放下心下来。
起初的几天,情况似乎在向好发展。江仄恢复了意识,虽然虚弱,但眼神是清明的。
他能用极轻的声音说一两个字,甚至能扯动嘴角,回应宋箐的询问。
“疼吗?”
“还好。”
“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
他轻轻摇头。
宋箐仔细检查他的伤口,一切似乎都在可控的范围之内。
“恢复得不错,”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而鼓励,“继续保持。”
转折发生在一个深夜。
宋箐刚处理完另一个急诊病人,习惯性地绕到ICU外查看。值班护士正神色凝重地盯着监护仪。
“宋医生,”护士看到她,立刻报告,“江仄的体温刚刚升到38.5℃,心率有点快,血压也开始往下走了。”
宋箐的心猛地一沉,快步走到床前,江仄似乎陷入了不安的昏睡,眉头紧蹙,呼吸明显比之前急促。
“血常规和感染指标急查!加强抗感染力度!注意补液,维持血压!”她语速极快地下达指令,声音绷得很紧。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江仄的身体底子被疾病消耗得太厉害,手术成功清除了最大的威胁,但长期的消耗让他格外脆弱,几乎无力招架术后常见的并发症。
这场突如其来的感染来势汹汹。尽管第一时间用了最强效的抗生素,但他的免疫系统早已千疮百孔。
高烧反复,各项指标急转直下,监护仪发出令人心焦的警报声。
加大升压药的剂量,调整呼吸机参数,都没用,都稳不住他江仄时高时低的体温。
宋箐见过太多这样的场面,本该习以为常,可这一次,她的心跳快得发慌,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
情况急剧恶化,江仄被重新推入了手术室进行紧急清创和探查。
手术室的门再次关上,那盏红灯亮起,格外的刺眼。
这一次,等待格外漫长而煎熬。
宋箐靠在走廊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那声音微弱却清晰,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期盼。
是什么秘密呢,江仄?
宋箐猛地睁开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是医生,不能先乱了方寸。
手术室的门终于再次打开。李主任走出来,口罩下拉,脸上是难以掩饰的疲惫和凝重。
“感染灶清理了,但……”他看向宋箐,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他身体太弱了,情况很不乐观。感染引发了多器官衰竭的趋势,心脏几次差点停跳。现在就看……能不能熬过今晚了。”
宋箐的心直直地坠下去。
江仄被送回ICU,身上插满了更多的管子,依赖着更高浓度的升压药和呼吸机维持着生命体征,脆弱得像狂风中随时会熄灭的烛火。
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呼吸机单调的送气声响彻整个房间。
宋箐穿上隔离衣,坐在床边,看着他昏迷中依然因痛苦而微蹙的眉头,看着他瘦得脱形的脸颊。
她比谁都清楚,这种爆发性的严重感染对于术后极度虚弱的病人意味着什么。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极其小心地、避开了各种管线,轻轻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指。
“江仄。”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坚持住。”
“你不是说,要告诉我一个秘密吗?”
“我还在等。”
似乎感受到了这点微弱的暖意和触碰,江仄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然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视线涣散了片刻,才慢慢聚焦到宋箐脸上,氧气面罩下,他的嘴唇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但他的眼神是清醒的,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还有一种未尽的遗憾。
宋箐俯下身,靠近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江仄,我在。”
“还有半个小时就是夏天了。”
“撑过去,好吗?”
江仄的视线艰难地聚焦在宋箐脸上,氧气面罩蒙上了一层白雾,又迅速消散。
他的眼神开始溃散,却又奇异地清澈,仿佛穿透了层层痛苦和迷雾,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他用尽全身力气,手指在她掌心微弱地蜷缩了一下。
“宋箐……”他的声音气若游丝,几乎被呼吸机的送气声淹没,但宋箐听清了。
“我在。”
“我……认识你……”他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艰难,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很久了……”
宋箐的心猛地一跳,握着他的手下意识收紧。
她不停地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或许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想让自己的言语变成支撑他活下去的动力。
—
黑暗的、粘稠的,周边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冰冷。
意识像沉在冰冷的海底,不断下坠。
……要死了吗?
他活不到今年夏天吗?
这样也好。太累了,也太疼了。
他早已就拥有过一个短暂明媚的夏天。
就这样吧,江仄。
孤独地死去才是你的归宿,此刻的黑暗才与你相配。
可是……有光、有声音。
很微弱、很熟悉。
——“坚持住。”
——“你不是说,要告诉我一个秘密吗?”
——“我还在等。”
秘密……
对啊。他还有一个秘密,没有说出口。
那个藏在心底,捂了十几次漫长轮回的秘密。
他怎么能……就这么带着它沉入黑暗?
不。
不能。
他用尽残存破碎的意志力,对抗着那要将它彻底吞噬的冰冷和剧痛,朝着那一点微光和声音的方向,拼命地、挣扎地向上浮。
好重。身体像灌满了铅。
好疼。刀子在脑子里搅动。
但他必须上去。必须……告诉她。
眼前终于有了一点模糊的光感,耳边那清泠的声音也清晰了一些。
他费力地掀开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
模糊的白色光影晃动,逐渐聚焦成一张脸。
焦急的,担忧的,却依旧美丽得让他心口发疼的脸。
是宋箐。
她握着他的手。她的手很暖。这点暖意,像火种,瞬间点燃了他几乎冻僵的血液。
他想对她笑一下,想告诉她别担心。
可他做不到。他只能贪婪地看着她,仿佛这是最后一眼。
力气正飞速地从身体里流失,他知道时间不多了。
有些话,再不说,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最终,他改了原先答应她的话,听见自己嘶哑破碎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将那个隐晦的秘密,推向了光明。
“宋箐……”
“我……认识你。”
“很久了。”
她说:“我知道。”
江仄勾起一抹弧度很小的笑,然后极其缓慢轻微地摇了一下头,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
其实你不知道。
在你遗忘的角落,我其实见过你数次。
江仄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燥热的暮夏。
喧闹的开学典礼,聒噪的蝉鸣,空气里浮动着塑胶跑道被晒焦的气味。
他站在拥挤的人群里,头晕目眩,直到那个声音透过所有的嘈杂,清晰地落在他耳边。
“大家好,我是高三十班的宋箐。”
他抬起头,撞进一双平静却明亮的眼睛。
那一刻,阳光刺眼。
少女站在台上,身穿校服,马尾清爽,表情平淡却自信,声音透过话筒传遍操场,也精准地击中了他十六岁夏天怦然乱跳的心脏。
年级第一。宋箐。竹字青。
窗外雷声轰鸣,大雨倾盆而下,她抬起头,视线与他撞个正着。
她送迷路的他回教室,笑容在昏暗的楼道里格外清晰。
“学弟再见。”
“学姐再见。”
他的喜欢,始于那个夏天最后一场暴雨,始于一次猝不及防的对视,始于一个他甚至不敢多看的笑容。
后来,他考去了她在的大学。
他曾在梨花如雪的时节,无数次与她擦肩而过。她总是行色匆匆,抱着书,或戴着无线耳机,目光看向前方,从未留意过身边这个沉默紧张的男生。
他从未想过打扰,只是安静遥远地注视着她的背影,看着她在自己的轨道上熠熠生辉。
那份年少的心动,无声无息,深埋心底,成了他一个人的盛大秘密。
直到疾病袭来,直到他知道自己的时间可能所剩无几。
所以,他来了兴宁。
或许是想在最后的时光里,离记忆里的那点光近一些。
却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真正地走到她面前。
以最狼狈不堪的姿态。
视线开始模糊,那片记忆里永不凋零的梨花雪,纷纷扬扬,落满了他的整个世界。
洁白,温暖,寂静,而遥远。
他好像,又看到那个穿着校服的少女,笑着对他挥手。
请你记住我,在没有我的世界。
哪怕只有片刻。
意识消弭的最后一刻,最后的感觉,是掌心那点微弱的温度。
真暖啊。
像那个再也不回不去的暮夏。
喜欢她的第十一年。
这年春末,于他而言,寒冷又温暖。
这年春末,于她而言,是平常一天。
这段始于夏天、盛于梨花、止于春末的单恋,在他离去之后,无人知晓,无处查询,如同从未存在过一般,永不见天日。
恍惚间,江仄似乎听到一声惊恐的、害怕的声音,在呼唤他的名字。
宋箐。
别为我伤心。
若我一生不得善终,我希望你自由。
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和那年的梨花雪一起,永远沉寂在了这个春天的尾声。
—
在春天即将结束的最后一天,江仄的心电图变成了一条再无起伏的直线。
一切抢救归于徒劳。
主刀的李主任最终直起身,沉重地摇了摇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
“死亡时间,晚上十一点四十九分。”
所有动作停了下来。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仪器持续不断、单调的蜂鸣声。
江仄的生命,最终定格在只剩下十一分钟、即将结束的春末。
他活不到夏天,也等不到冬天。
他最终没能看到兴宁的雪,是否真的像梨花落满枝头。
消毒水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混合着一种生命逝去后特有的沉寂。
宋箐看着他那张终于彻底舒展开、再无一丝痛苦的脸,安静得像是只是睡着了,久久无言。
时钟转到十二点,又是新的一天。
宋箐缓缓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替他整理了一下额前微乱的头发。
她的手有些抖。
“夏天到了。”
她对着已经再也听不到的人,轻声说道。
那些模糊的碎片,那些被她归咎于错觉的熟悉感,此刻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却再也无法拼凑完整。
她最终,还是没能想起那个在临江医大梨花树下,与她有过数次擦肩而过的沉默少年。
一个季节的轮回终有期,他人生的长夏再无黎明。
原来,一个季节的到来,是一个生命的离去。
夏至,夏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