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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放学后，结婚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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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慌乱瞬间攫住了柯婷。
理智与一种陌生的、汹涌的情感在她脑海里激烈交锋。京州的顶尖学府、规划好的未来蓝图、家人沉甸甸的期望……这一切像沉重的磐石，压得她动弹不得。
而眼前这张表格，章娴静那双沉静得近乎执拗的眼睛，却像一股灼热的岩浆，试图将那磐石融化。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校服裤子的布料，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最终，柯婷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猛地低下头，避开了章娴静那几乎要洞穿她的目光。她没有去看章娴静放在她桌角的志愿表，也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她只是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将自己那份早已填好“京州大学”的志愿表拿了起来，然后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讲台，将它交给了等待的老师。
她的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僵硬和决绝。
她没有回头。不敢回头。她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一直追随着她，从讲台回到座位。那目光的温度，在她交表转身的瞬间，似乎骤然冷却了下来，带着一种清晰的、被冻结的失望。
回到座位，章娴静放在她桌角的那张志愿表，像一块烧红的烙铁，静静地躺在那里。柯婷的目光落在上面，只觉得那纸张边缘的褶皱都带着无声的质问。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巨大的犹豫和一种近乎自虐的疼痛感，极其缓慢地将那张表拿了起来。
展开。
第一志愿栏，映入眼帘的字迹清晰而有力——“南江大学，新闻传播系”。那座南方临海的城市，温暖湿润，海风自由。那是章娴静为自己选择的方向，阳光灿烂的方向。
柯婷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行字上，仿佛要将纸张烧穿。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呛得她眼眶瞬间发热。
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才勉强将那汹涌的情绪压了回去。
她将章娴静的志愿表小心地抚平折痕，动作缓慢而珍重。
然后，她没有再看向那个方向，只是将表格轻轻放在自己桌面的最边缘，仿佛那是一件易碎的、又带着尖刺的珍宝。
做完这一切，她重新拿起笔，摊开一份新的试卷，强迫自己将视线聚焦在那些冰冷的符号和公式上。
只是那笔尖，悬在纸面上方，久久无法落下。
试卷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图表在她眼前模糊、晃动，最终都凝聚成了两个字——南江。
那是她亲手推开的方向，带着阳光和海风的气息，此刻却像一道无形的鸿沟，冰冷地横亘在眼前。那酸涩感沉甸甸地坠在心口，比京州遥远的距离更让她窒息。
毕业典礼的气氛像一杯被过度摇晃的碳酸饮料，泡沫喧嚣地涌上杯口，带着一种强撑的、近乎悲壮的欢腾。礼堂里悬挂着俗气的彩色气球，空气中弥漫着廉价香水和汗水的味道。
校长冗长的讲话淹没在台下嗡嗡的低语和压抑不住的啜泣声中。闪光灯此起彼伏，将一张张年轻而充满离别愁绪的脸定格在瞬间。
柯婷坐在人群中，像一座孤岛。
周围的喧嚣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她的目光穿过晃动的人影，精准地捕捉到礼堂另一侧的那个身影。章娴静被一群朋友簇拥着，脸上挂着笑，大声地说着什么，还用力拍着旁边男生的肩膀，看起来依旧是那个活力四射的中心。
只是那笑容，在柯婷看来，像一张精心绘制的面具，比哭还刺眼。
当章娴静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人群，与柯婷的视线短暂相撞时，那笑容明显僵了一下，随即迅速移开，像被烫到一般，转而更加用力地搂住旁边女生的脖子，笑声刻意地拔高了几分。
那刻意回避的姿态，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进柯婷的心脏。她猛地收回视线，低下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红痕。
典礼结束，人潮汹涌而出，像退潮般涌向礼堂外。
阳光白得刺眼，将离别烘烤得更加焦灼。校园广播里不合时宜地放着欢快的流行歌曲，更添讽刺。柯婷被人流裹挟着，机械地迈动脚步。
就在她快要走出礼堂侧门时，眼角的余光瞥见章娴静独自一人，快步走向了教学楼后那条僻静的林荫道。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鼓噪起来。
一个声音在柯婷脑海里疯狂叫嚣：拦住她！说点什么！解释点什么！哪怕一句“再见”也好！身体比思维更快一步，她猛地挣脱了身边的人流，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追了过去。
林荫道两旁高大的梧桐枝叶繁茂，阳光被切割成细碎的光斑，跳跃在石板路上。空气里是草木蒸腾的浓郁气息。柯婷追到转角，脚步猛地顿住。
章娴静背对着她，站在一棵粗壮的梧桐树下，肩膀微微耸动着。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纸——正是那份填着“南江大学”的志愿表。
下一秒，柯婷看到了让她血液瞬间冻结的一幕。
章娴静猛地扬起手，那张承载着她阳光海风梦想的表格，在她手中被狠狠撕开！纸张破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林荫道里异常刺耳，像某种东西被生生扯断。
嗤啦——
第一下，纸张被撕成两半。
章娴静的动作带着一种毁灭般的决绝，没有丝毫停顿。她再次用力，将那两半叠在一起，狠狠撕扯！
嗤啦——嗤啦！
志愿表在她手中变成四片，八片……碎片像被狂风撕碎的白色蝴蝶，纷纷扬扬地从她颤抖的指间飘落，洒在青翠的草地上，刺目得如同未化的残雪。
她低着头，肩膀的耸动更加剧烈，压抑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逸出，像受伤的小兽。
柯婷僵立在原地，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
她看着那些在风中打着旋儿飘落的碎片，看着章娴静剧烈颤抖的、透出绝望气息的背影，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四肢百骸都冻得麻木。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干涩剧痛，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那个总是带着太阳般笑容、仿佛能融化一切坚冰的女孩，此刻在她面前亲手撕碎了自己的未来，只因为……只因为她柯婷选择了北方？
巨大的冲击和灭顶的愧疚感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柯婷吞噬。她甚至忘了自己追过来的初衷，忘了那些在心底排练了无数遍的、苍白无力的解释。
她只是僵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章娴静猛地抬手，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然后决绝地转过身，看也没看地上的碎片，更没看僵立在不远处的柯婷一眼，低着头，脚步踉跄却异常迅速地朝着林荫道的另一端跑去，很快消失在浓密的树影深处。
阳光依旧炽烈，光斑在碎裂的志愿表碎片上跳跃，像无声的嘲笑。
柯婷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久久地立在原地。
脚下那些白色的碎片，像无数破碎的蝶翼，也像她此刻被碾得粉碎的心。世界失去了声音，只剩下章娴静压抑的呜咽和纸张被撕裂的刺耳声响，在她脑海里反复回荡、切割。
那背影里透出的绝望，比任何言语都更锋利地刻进了她的骨髓里。
她终于明白，自己递出的那份京州志愿表，不仅划开了地理的距离，更像一把无形的刀，斩断了她们之间所有可能的联系，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鲜血淋漓的伤口。
七年时光，足以让一座城市改换容颜，也足以让青涩的棱角磨平，沉淀下内敛的光华。
京州这座北方的庞然大物，用它的严寒、风沙和厚重历史，将柯婷身上最后一点属于南方小城的温软彻底淬炼。
她的眼神更沉静了，像结了薄冰的深湖，只有在透过相机取景器时，才会流露出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毕业，签约画廊，独立策展……
她的名字开始在摄影圈内小范围地被提及，以冷静克制的视角和画面中挥之不去的、一种近乎透明的孤独感而引人注目。
她的镜头偏爱那些被时间遗忘的角落：废弃工厂铁窗上凝结的冰霜，老城区墙根下顽强钻出的野草，冬日黄昏里独自穿过空旷广场的老人佝偻的背影。
她的作品里，总有一种“等待”的意味，等待某种消逝，或者某种永远不会到来的东西。
新展《等雪停》的筹备期，忙得像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布展、灯光调试、画册校对、媒体对接……
柯婷像一枚精准的陀螺，在画廊空旷而冰冷的空间里高速旋转。她穿着剪裁利落的黑色高领毛衣和同色长裤，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发髻，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过于苍白的脖颈。只有眼底那抹因睡眠不足而泛起的淡淡青影，泄露了一丝疲惫。
“柯老师，这幅《融雪》的位置，您看这样行吗？”助理小杨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询问，打破了空间的寂静。她指着墙上悬挂的一幅中等尺寸的黑白照片。
柯婷闻声走近。目光落在照片上。
画面聚焦在一条被积雪覆盖的老旧长椅上。积雪已经开始融化，在椅面上形成一道道蜿蜒的、湿漉漉的痕迹，像无声的泪痕。
长椅空着，只有椅背上残留着几片尚未完全融化的雪花，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背景是虚化的、光秃秃的梧桐枝桠，切割着灰蒙蒙的天空。
整张照片弥漫着一种清冷、孤寂、万物萧瑟却又隐含一丝微妙希望的矛盾氛围——雪正在融化，春天终将来临，尽管那春天看起来依旧遥远而寒冷。
柯婷的目光在那空落落的长椅上停留了许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手机外壳。屏幕是黑的，映出她模糊的倒影。
“可以，角度再向下微调五度。”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助理立刻应声去调整。
就在小杨踮着脚调整画框角度时，一阵清脆的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打破了画廊的静谧。那脚步声带着一种特有的、熟悉的节奏感，像一串跳跃的音符，敲在空旷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柯婷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了一拍。一种莫名的直觉让她倏然转过头，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入口处的光线有些暗，一个身影正逆着光走进来。来人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的卡其色风衣，腰带随意地系着，勾勒出纤细的腰身。
风衣下摆下，露出笔直的裤线和小巧的黑色高跟鞋。她微卷的长发慵懒地披散着，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她的脸在逆光中看不太真切，但那份姿态，那种行走间散发出的、混合着干练与洒脱的气息……
柯婷的呼吸瞬间停滞了。血液似乎在这一刻涌向四肢，又在下一秒冻结回流。她像被钉在了原地，目光死死锁住那个逐渐走近的身影。
来人似乎并未注意到站在角落阴影里的柯婷。她径直走向展厅中央，目光随意地扫过墙壁上悬挂的作品。她的脚步很慢，带着一种参观者的从容。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展厅里回荡，每一下都像敲在柯婷紧绷的神经上。
她停在了一幅照片前——正是那幅刚刚调整好的《融雪》。
柯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指尖深深掐进掌心。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隔着展厅里冰冷的空气，她看到章娴静微微侧着头，专注地凝视着那幅空寂的长椅照片。
光线从侧面打在她的脸上，清晰地勾勒出她精致的侧脸轮廓——褪去了少女的圆润，线条更加清晰利落，下颌的弧度带着一种成熟的、不容置疑的美。她微微抿着唇，眼神专注而深邃，像是在照片里寻找着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展厅里安静得只剩下中央空调送风的低沉嗡鸣。柯婷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震耳欲聋。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又在期待什么。
终于，章娴静的目光从那幅《融雪》上移开了。
她没有立刻离开，反而继续沿着展厅的墙壁，一幅一幅地看过去。她的脚步依旧从容，但柯婷却敏锐地发现，她的目光似乎不再仅仅是浏览，而是在寻找。
柯婷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跟随着章娴静移动。她看到章娴静在一幅拍摄冬日结冰湖面的作品前停留，又在一幅捕捉枯枝上最后一片残叶的照片前驻足。她的神情始终平静，带着一种专业的审视。
直到——
章娴静的脚步停在了一组三张并置的照片前。那组照片的标题是《无题·侧影》。
照片拍摄于不同的场景、不同的季节。
第一张，是在一间光线昏暗的旧书店，一个穿着米白色宽大毛衣的身影正踮着脚够书架顶层的书，只留下一个专注而用力的侧脸和散落的发丝。
第二张，是在一条落满梧桐叶的深秋小径上，一个扎着高马尾的身影逆光而行，跳跃的发梢被夕阳染成金色，只留下一个充满动感与生命力的模糊侧影。
第三张，是在图书馆高大书架形成的幽深甬道里，隔着层层叠叠的书脊缝隙，一双沉静而带着探究意味的眼睛，隔着遥远的距离，静静地凝视着镜头——或者说，凝视着镜头后的拍摄者。
这三张照片，无一例外，都是同一个人的侧影或局部特写。光线、构图、氛围都处理得极其精妙，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凝视感和浓得化不开的、被时光封存的情感。
章娴静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的背脊挺直，像一株骤然遭遇风雪的青竹。
柯婷的心跳骤然停止，仿佛连时间都凝固了。她看到章娴静的肩头，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颤抖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