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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放学后,结婚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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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章娴静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
她的目光不再是刚才那种带着距离感的审视,而是像两道穿透了七年时光迷雾的探照灯,精准地、毫不迟疑地投向展厅角落那个僵立的身影——投向柯婷。
空气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隔着七年的离别、误解和杳无音信,两人的目光在冰冷的展厅空气中轰然相撞。没有惊讶,没有闪躲,只有一种穿透了漫长岁月的、直达灵魂的确认。
柯婷看到章娴静的眼睛里,瞬间翻涌起极其复杂的东西——震惊、了然、被时光沉淀后的沉静,还有一丝……被刻意掩埋却终究破土而出的、滚烫的酸楚?
章娴静抬起手,没有指向那组《无题·侧影》,而是指向了她最初驻足的那幅《融雪》——那幅空寂长椅、积雪消融的照片。
她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微的沙哑,却像一把冰冷的凿子,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凿开了画廊里凝固的空气,也凿穿了柯婷努力维持了七年的平静假象:
“柯婷,”她叫出她的名字,字正腔圆,带着一种久违的、直抵人心的力量,“你等的,真的是雪吗?”
那一句问话,如同裹着冰棱的箭矢,破空而来,精准地贯穿了柯婷七年来用理性、距离和冰冷的镜头构筑起的所有防御。
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收缩、痉挛,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几乎让她站立不稳。空气里弥漫着新展板散发的淡淡木屑味和画廊里惯有的、冷冰冰的香氛气息,此刻却让她感到窒息。
柯婷的指尖在身侧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试图用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来维持摇摇欲坠的镇定。她迎上章娴静的目光。
那双眼睛,褪去了少女时期的飞扬明亮,沉淀下更为深邃沉静的光芒,此刻正清晰地映着她自己苍白失措的脸。
那目光里没有咄咄逼人的质问,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沉甸甸的探询,像沉入深海的锚,牢牢锁定了她。
“你……”柯婷的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只艰难地挤出一个音节,后面的话语却像被冻住了,堵在胸腔里。
她该说什么?解释那组照片?解释这七年?
解释毕业那天她僵硬的背影和仓皇逃离?
所有的理由在此刻章娴静那沉静得近乎审判的目光下,都显得苍白可笑。
就在这时,章娴静却动了。她并没有等待柯婷的回答,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得让柯婷心头发颤。然后,她极其自然地转过身,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问只是随口寒暄。
她迈开脚步,高跟鞋清脆的敲击声再次在空旷的展厅里响起,不疾不徐,朝着出口的方向走去。
那脚步声像踩在柯婷紧绷的神经上。眼看着章娴静的身影就要消失在展厅入口的光影里,一种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七年前眼睁睁看着对方撕碎志愿表、绝望离去的画面,与此刻这决绝转身的背影重叠在一起,形成一种灭顶的恐惧——她又要走了!像当年一样,头也不回地走进另一个没有她的世界!
“等等!” 一声急促的、带着明显破音的呼喊,不受控制地冲出了柯婷的喉咙。声音在寂静的展厅里显得格外突兀,甚至带着一丝狼狈的回响。
她自己也愣住了,脸颊瞬间烧得滚烫,仿佛回到了那个被章娴静抓住手腕贴创可贴的课间。
章娴静的脚步应声顿住。她停在入口处那片明暗交界的光影里,缓缓地转过身。
逆着光,她的面容有些模糊,但柯婷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目光,依旧沉静地落在自己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等待的意味。
柯婷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挣脱束缚。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似乎给了她一丝力量。她强迫自己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走向章娴静。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踏过烧红的炭火。七年的时光,七年的沉默,七年的自以为是的“正确选择”所带来的冰冷鸿沟,在这一刻都需要她鼓起所有的勇气去跨越。
她停在章娴静面前一步之遥。距离近得能看清对方睫毛细微的颤动,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一种陌生又带着点熟悉清冽的淡香。
柯婷的喉咙依旧发紧,指尖冰凉,但一种孤注一掷的冲动驱使着她开口,声音带着竭力压抑的颤抖,却无比清晰:
“我等的……从来不是雪。”
这句话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说完,她微微垂下眼睑,不敢再看章娴静的表情,只是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展厅里只有中央空调持续送风的低沉嗡鸣。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
几秒钟后,柯婷听到一声极轻的、仿佛从胸腔深处逸出的叹息。那叹息里似乎包含了太多东西——无奈?释然?还是别的什么?
紧接着,一只温热的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覆上了她紧握成拳、冰凉僵硬的手。
柯婷猛地抬起头。
章娴静正看着她。
那双深邃沉静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漾开了一种复杂难辨的情绪。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疏离和探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波折后的疲惫、了然,还有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如同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水流般的暖意?
“柯婷,”章娴静的声音放得很轻,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份量,“你还是那么……” 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最终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小的、带着点无奈的弧度,“算了。”
她没有说下去,只是握着柯婷冰凉的手,微微用力收紧了一下。那掌心的温热,如同带着电流,瞬间穿透了柯婷冰封七年的外壳,直抵心脏最深处,带来一阵剧烈的、近乎疼痛的悸动。
“找个地方,”章娴静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我们……聊聊?”
窗外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斜斜地洒在咖啡馆临窗的小圆桌上,在深棕色的桌面投下明亮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现磨咖啡浓郁的焦香和甜点暖融融的奶油气息,背景流淌着舒缓的爵士钢琴曲,营造出一种刻意为之的松弛氛围。
然而,柯婷握着面前那杯温热的拿铁,指尖感受到的只有瓷杯的冰凉。她低垂着眼睑,目光落在杯中微微荡漾的奶泡上,仿佛那细腻的泡沫里藏着什么难解的谜题。
七年的时光,浓缩成此刻两人之间短暂而微妙的沉默。章娴静就坐在对面,隔着一张小圆桌的距离,近得能看清她眼睫投下的细小阴影。
她用小银匙缓缓搅动着杯中的黑咖啡,动作从容,但柯婷能感觉到那平静水面下涌动的暗流。
“你……”柯婷的声音有些发涩,打破了沉默,却不知该如何继续。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个最简单也最艰难的问题,“这些年……好吗?”
章娴静搅动咖啡的动作微微一顿。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柯婷脸上,那眼神像沉静的湖面,清晰地映出柯婷的忐忑。“南江大学,新闻系,毕业后进了省台。”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播报一则与己无关的简讯,“跑过民生,做过专题,现在主要做人物纪录片。”
她顿了顿,端起咖啡杯浅浅抿了一口,目光投向窗外川流不息的车流,侧脸线条在阳光下显得冷静而疏离。“还行吧,工作挺忙的。”
简单的几句话,勾勒出一条清晰却冰冷的轨迹。柯婷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没有波澜,没有情绪,甚至没有提及那个被她亲手撕碎的“南江大学”志愿。这种刻意的平静,比任何控诉都更让柯婷感到窒息。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
“我……”柯婷艰难地开口,试图解释,试图剖白,“那年,我……” 她发现自己竟然无法顺畅地说出“京州大学”这四个字,那曾是她笃定的未来,如今却成了横亘在她们之间最大的刺。
“我知道。”章娴静突然打断了她,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疲惫。
她转过头,重新看向柯婷,目光锐利而直接,像手术刀般精准地剥开了柯婷试图掩饰的慌乱。“我后来……知道了。”她微微抿了一下唇,那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带着点自嘲意味的动作,“你改了志愿,留在了本地。”
轰——
柯婷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章娴静,嘴唇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胸腔生疼。
她改了志愿?留在本地?章娴静……知道了?什么时候知道的?为什么……
巨大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铺天盖地的委屈与酸楚瞬间淹没了她。
她以为自己的选择是冰冷的、理智的,是对两人都好的“放手”。她以为章娴静撕碎志愿表是决绝的告别,是奔向没有她的新生活。
她独自背负着“背叛者”的愧疚和思念,在京州的寒冬里踽踽独行,用镜头捕捉那些冰冷的孤独。
可原来……原来她以为的放手,在对方眼里,竟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残忍的欺骗和背叛?
“你……”柯婷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眶瞬间酸涩发胀,“你……怎么知道的?” 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血腥气。
章娴静看着柯婷瞬间失血的脸和眼中迅速弥漫的水汽,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碎裂了一下,流露出一丝清晰的痛楚。
她移开视线,望向窗外,声音低沉了下去,带着一种被时光磨砺过的沙哑:“毕业旅行回来,去学校拿档案。班主任……庄老师,提了一句。”
她停顿了很久,久到柯婷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才听到那轻得几乎被背景音乐淹没的声音,“她说,‘柯婷那孩子,最后关头还是舍不得走远,志愿改回来了,挺好。’”
庄老师……一句无心的感叹,一个迟到了七年的真相。
柯婷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更浓的铁锈味。
原来如此。原来在她自以为做出了巨大牺牲、痛苦地留在原地时,章娴静却以为她冷酷无情地奔赴了远方,甚至没有一丝留恋。
巨大的荒谬感和迟来的、深入骨髓的委屈与痛苦,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只能僵硬地坐在那里,任由那迟来的真相像无数细密的针,反复刺穿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所以,”章娴静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将柯婷从混乱的思绪中拉回现实。
她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在柯婷脸上,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痛楚,只剩下一种沉淀后的、带着审视的冷静,“你撕了我的志愿表,是因为你以为我去了北方,以为我……抛弃了你?”
她微微倾身向前,目光锐利如刀,一字一句地问,“柯婷,在你心里,我就是那么……不堪一击,那么……不值得信任吗?”
最后一个问句,像重锤狠狠砸在柯婷心上。
她猛地抬起头,撞进章娴静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里面翻涌着受伤、愤怒、被辜负的痛楚,还有一种深深的失望。这失望比任何指责都更让柯婷无地自容。
“不是的!”
柯婷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失控的颤抖和哽咽。长久以来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决堤,泪水终于无法遏制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我没有……没有觉得你不堪一击!我只是……只是……”
她语无伦次,巨大的痛苦让她几乎窒息,“我以为……我以为那是为你好!京州……那么远,那么冷,你的梦想在南方……我……我不敢赌!我怕……怕你后悔!怕你……跟着我去了北方,会不快乐!” 她哽咽着,泪水滚烫地滑过脸颊,“我以为……放手让你走,才是对的……我……”
她再也说不下去,只能用手死死捂住嘴,压抑着喉咙里破碎的呜咽,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积攒了七年的委屈、愧疚、思念和此刻被真相撕裂的痛苦,如同崩塌的雪山,将她彻底掩埋。她像个迷路的孩子,在迟来的真相面前,溃不成军。
原来,她们之间横亘的,从来不是那几千公里的距离,而是两颗同样骄傲、同样笨拙、同样以为“为对方好”而选择自我牺牲的心。
一场由误会和自以为是编织的悲剧,荒诞得令人心碎。
那迟来的酸楚,像浸透了黄连的冰水,从心脏蔓延至四肢百骸,冷得她浑身发抖。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咖啡馆里流淌着慵懒的爵士乐。
而这张小小的圆桌旁,时光仿佛倒流回了七年前那条落满梧桐叶的小径,所有的委屈、误解和深埋心底、未曾言明的爱意,终于在此刻,伴随着迟来的真相和滚烫的泪水,轰然决堤。柯婷的哽咽声压抑而破碎,肩膀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七年的孤寂、自以为是的牺牲、被真相击穿的痛楚,还有那份从未熄灭却始终被误解的爱意,此刻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汹涌而下。
章娴静坐在对面,静静地看着她。
那双沉静的眼眸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被刺痛后的余怒,有看到对方崩溃时本能的不忍,有对这场巨大误会感到的荒谬和无力,还有一丝……尘埃落定般的疲惫与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