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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坦白关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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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数备战的日子如同上紧了发条的精密仪器,每一个齿轮都咬合得紧密而高效,不容许一丝一毫的松懈与误差。图书馆顶楼的研讨室内,空气里弥漫着纸张、旧书以及凝神思考时特有的寂静张力。一个周末的下午,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被切割成一块块倾斜的光斑,懒洋洋地铺陈在深色的木质地板和堆满书籍的桌面上, dust mites在光柱中无声起舞。
傅故渊刚和林池余就一道复杂的组合极值问题的优化解法进行了又一轮激烈的脑力交锋。草稿纸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各种尝试的路径、被划掉的假设以及灵光一现的关键点。最终,在一个精妙的构造被共同确认后,两人几乎同时向后靠向椅背,一种酣畅淋漓的疲惫与达成共识的满足感在沉默中流淌。不需要过多的言语,彼此眼中那簇尚未熄灭的思维火光就是最好的交流。
就在这片刚刚降临的短暂宁静中,傅故渊放在桌面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伴随着低沉却持续的嗡嗡震动声,打破了这片学术的静谧。
来电显示是“父亲”。
傅故渊看着屏幕上那两个字,表情惯常的没什么显著变化,但若是极其熟悉他的人——比如旁边的林池余——或许能捕捉到他眼神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下颌线那点微乎其微的紧绷感悄然消散。他对着正拿起水瓶小口喝水的林池余示意了一下手机,林池余了然地点点头。傅故渊这才起身,拿着手机,步履平稳地走到研讨室外相对安静的走廊尽头,那里有一扇窗,正对着楼下郁郁葱葱的树冠。
“爸。”他接起电话,声音比平时处理其他事务时稍缓,褪去了一些学术讨论时的锐利。
电话那头传来傅远杰温和而沉稳的声音,透过电波,依然能听出那份独有的、不疾不徐的关切:“故渊,没打扰你学习吧?晚上要是没事,回家吃个饭?厨房炖了你喜欢的山药排骨汤,火候差不多了。顺便…有点事,想跟你聊聊。” 他的语气很自然,将“有事聊聊”放在了“回家吃饭”之后,像是顺带一提,减轻了其中的正式感和可能带来的压力。
傅故渊几乎没有停顿,目光落在窗外被夕阳染上金边的树叶上,回答道:“好。我一会儿就回去。”
“哎,好,路上注意安全,不着急。”傅远杰的声音里带上了些许笑意。
挂了电话,傅故渊在原地站了几秒,似乎透过窗户在看什么,又似乎只是在整理刚才高度集中的思绪。然后他转身走回研讨室。
林池余正拿着红笔在一份打印出来的真题上做着标记,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眼神带着询问:“有事?”他注意到傅故渊接电话前后那极其细微的状态差异。
“嗯,我爸叫我回家吃饭,顺便聊点事。”傅故渊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薄外套,语气平常,就像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家常。他一边穿外套,一边用目光扫过桌上那份他们刚刚攻克了一大半的试题集,指尖在其中一页上点了点,“这套题后半部分几何板块,那几个动点最值问题有点意思,构图很巧。你先看,晚上回来我们再讨论。”
林池余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点了点头,简洁地应道:“好。代我问叔叔好。”
傅家别墅坐落在城市一处绿树成荫的安静街区,透着一种经过时间沉淀的低调与温馨,而非浮夸的奢华。傅故渊输入密码打开厚重的入户门,熟悉的气息迎面而来。管家李叔正从里面走出来,见到他,脸上立刻堆起慈祥的笑容,自然地伸手要接他的外套:“小渊回来了,先生在小客厅等你呢,汤一直温着,就等你开饭了。”
“李叔。”傅故渊颔首招呼,将外套递过去,“汤很香,在门口就闻到了。”
“可不是嘛,先生特意吩咐厨房做的,说你最近辛苦,得补补。”李叔笑着絮叨。
傅故渊没再多说,径直走向一楼那间采光极好的小客厅。这里不像二楼的书房那么正式严谨,更显得家常舒适。米白色的沙发柔软宽大,随意放着几个颜色素雅的软垫,角落摆着茂盛的绿植,空气中飘着淡淡的、令人食指大动的汤羹香气,混合着茶几上一壶清茶的淡雅味道。
傅远杰正坐在沙发上看一份财经杂志,听到脚步声,抬起头,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透着真切的笑意:“回来了?累不累?听李叔说,你们最近泡在图书馆的时间越来越长了,有时候都快赶上闭馆才走。”
“还好。”傅故渊在父亲旁边的单人沙发坐下,身体微微放松地陷进柔软的垫子里,“进度比较紧,有几个板块需要攻坚。”
“再紧也要注意身体,劳逸结合效率才高。”傅远杰放下杂志,仔细打量了一下儿子的气色,眉头微蹙,“看着是有点瘦了,下巴都尖了点。等会儿多喝两碗汤,专门给你准备的,熬了挺久。”
这时,家里的佣人过来轻声通知可以用餐了。饭桌上,菜肴精致而家常,都是傅故渊偏好的口味。傅远杰并没急着谈正事,而是先拿起汤碗,亲自给傅故渊盛了满满一碗奶白色的排骨汤,里面沉着几块炖得软糯的山药。“小心烫。”他叮嘱道。
接着,他问了些关于竞赛准备的日常问题,比如什么时候出发去集训队、大概要去多久、比赛城市那边的天气怎么样,细细叮嘱他注意安全,饮食起居要规律,别光顾着学习忘了添衣服,琐碎、平常,却充满了父亲式的关怀和温暖,有效地缓解了任何可能存在的紧张感。
吃完饭,父子俩重新回到小客厅,捧着新沏的、温度正好的清茶,窗外夜色渐浓,室内灯光温暖。
傅远杰放下茶杯,杯底与瓷托发出清脆的轻响。他语气依旧温和,但比方才饭桌上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认真:“故渊,今天叫你回来,主要是想问问你……关于林池余那孩子的事。”
傅故渊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杯沿离嘴唇还有几厘米。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父亲,等待下文。
傅远杰笑了笑,摆摆手,示意他别紧张,语气放得更缓:“前几天跟你们陈老师通电话,聊起你们备赛的情况,他可是把你们两个都夸上了天,说你们思路互补,配合默契,是近几年他带过的学生里难得的黄金搭档,对你们这次竞赛冲金希望很大。”他顿了顿,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一种自然的过渡,“就是感觉你们俩关系……似乎比一般同学要亲近很多,默契得不像刚刚合作不久。爸就是有点好奇,也想了解一下,没有别的意思。”
他的语气里自始至终没有流露出质问、不悦或者惊讶,只有一种温和的、带着尊重意味的探询和淡淡的、源自父亲的关切。
傅故渊看着父亲温和而洞察的眼睛,心中了然。他了解自己的父亲,这种看似随意的开场白,温和的铺垫,往往意味着他其实已经通过某种途径知道得差不多了,此刻的询问,更多是给予一个坦诚交流的机会,而非寻求答案本身。
他沉默了两秒,然后将茶杯稳稳地放回茶几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他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坦诚,直视着父亲,声音清晰而平静,没有任何犹豫或遮掩:“爸,我和池余……我们是在一起了。是恋人关系。是我先追求他的。”
空气仿佛凝滞了几秒。傅远杰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深思,也有一丝极其不易察觉的、源于对未来不确定性的担忧。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着太多的东西,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交握,这是一个准备进行深入谈话的姿态。
“故渊啊……”他的声音依旧很温和,带着父亲特有的语重心长,像缓缓流淌的溪水,“爸爸不是古板的人,也年轻过。你这个年纪,遇到真正欣赏的人,志同道合,产生深厚的感情,甚至觉得彼此独一无二,爸爸能理解,真的。”
他顿了顿,目光慈爱地看着儿子,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岁月,看到儿子未来可能走过的路,语气也随之变得更加认真,甚至带上了一点沉重的意味:“但是,儿子,你想过没有?你们选择的这条路,不比寻常。它更窄,更陡,沿途看到的风景或许不同,但需要面对的风雨可能会多得多。你们还都这么年轻,未来的变数很大,充满了无限可能,也充满了未知的挑战。现在你们觉得彼此就是全世界,感情炽热,可以抵挡一切,但现实社会很复杂,人心也很复杂。外界的不理解、无形的压力,甚至可能是直白的非议,可能会比你们现在所能想象的多得多,也沉重得多。爸爸是担心……你们将来会吃苦头,会受伤。”
他的担忧是实实在在的,毫不掺假的,源于一个父亲对儿子未来人生道路最本能的保护欲和深切的忧虑,怕他走得太艰难。
傅故渊认真地听着,没有打断,目光始终沉稳地落在父亲身上。等父亲说完,短暂的静默后,他才开口,声音依旧沉稳,却注入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爸,我明白您的担心。谢谢您……没有直接反对,而是愿意这样和我谈。”他微微吸了口气,继续道,眼神清澈而坦诚,“我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年少无知的情感迷惑。我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也仔细考虑过您说的这些可能存在的困难。池余对我来说,很特别,很重要。和他在一起,我觉得很…安心,也很踏实,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契合。我们彼此支持,互相激励,一起努力,就像这次竞赛一样,我们能成为彼此最好的助力,而不是拖累。”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与担当:“至于未来的压力和非议,我知道一定会有。这个世界或许还不够宽容,但我有能力,也有信心,愿意去面对和承担这一切后果。”
傅远杰静静地听着儿子这番条理清晰、情感真挚的话,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同于往常谈论学术时的冷静理智、而是带着温度的光亮和不容置疑的坚定。他很久没在儿子脸上看到这种神情了,那是一种经过了深思熟虑后、义无反顾的确认。他知道傅故渊从小就有主见,心思深沉细腻,一旦自己认定的事,极难被外界改变。
他又轻轻叹了口气,这次叹息里多了些无奈的妥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欣赏儿子的这份超出年龄的成熟、勇气和清晰的担当感。
“唉,你啊……”傅远杰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宠溺的无奈,嘴角却牵起一点微弱的弧度,“从小就主意大,心里比谁都有数。爸爸知道,到了这个份上,拦是拦不住你的,强硬反对只会把你们推得更远。”
他身体向后靠向沙发背,目光变得有些深远,似乎在权衡着什么,眼神掠过书架上的一家三口旧照,又落回儿子年轻却坚定的脸庞上。过了一会儿,他重新看向傅故渊,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温和,但带着郑重的嘱托意味:“既然你这么肯定,也考虑得这么清楚了,爸爸尊重你的选择。年轻人嘛,感情的事,有时候确实说不清道不明,但一旦来了,挡也挡不住。”
“但是,故渊,”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稍微严肃了些,坐直了身体,“有几个事情,爸爸希望你记住,也算是我的一点期望,或者说,是一个父亲的要求。”
傅故渊也坐直了些,神情专注:“您说。”
“第一,”傅远杰的目光变得锐利了些,带着不容置疑的期望,“无论如何,不能耽误正事。眼下,最重要的就是这次竞赛。这是对你过去十几年努力的天赋和汗水最重要的检验之一,也是为国家、为学校争光的机会。感情是感情,前途是前途,大脑必须清醒,要分得清主次,把握得好分寸。绝不能因为任何事影响状态,这是底线。”
“我知道。我们心里有数。”傅故渊肯定地回答,眼神没有丝毫闪躲,“备战以来,我们一直在互相督促,甚至比一个人时更拼,没有丝毫松懈。这一点,您可以放心,也可以问陈老师。”
傅远杰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似乎在确认这话的真实性,片刻后,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下来:“好,爸爸相信你。第二,”他的语气带着劝诫的意味,“你们还小,未来的路很长,充满了变数。有些事情,不必急于公之于众,闹得满城风雨。低调一些,谨慎一些,在当前这个阶段,对你们彼此都是一种必要的保护。尤其是在你们还没有足够强大的能力和资本去完全抵御外界风雨的时候。这份谨慎,不是懦弱,也不是隐瞒,是一种生存的智慧,是对彼此关系的爱护,明白吗?”
傅故渊认真地点头:“我明白。我们没打算张扬,也没必要。这是我们自己的事。”
“第三,”傅远杰的眼神里充满了父亲的关爱和支持,语气深沉,“不管未来怎么样,这条路顺利也好,坎坷也罢,记住,家永远在这里。遇到难处了,受了委屈了,撑不住了,别忘了回家,跟爸爸说。傅家永远是你的后盾,爸爸永远会试着去理解你,支持你。至于池余那孩子……”他沉吟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我看得出是个非常优秀、心思纯粹的好孩子。陈老师也赞不绝口。既然是你认定的……有机会,也可以带回家来吃个便饭。让我也多了解了解。”
这不是正式的、锣鼓喧天的认可,却是一种最大程度的、充满温情的接纳和让步。没有强硬的条件,没有冰冷的审视,只有充满关切的期望和作为最后港湾的、坚实的支持。它保全了两个年轻人的尊严和情感空间,也明确了一个父亲的底线与关爱。
傅故渊看着父亲眼角的细纹和那双盛满了复杂情绪却最终归于包容的眼睛,心头像是被温水浸过,泛起一阵扎实的暖意。他郑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些,却透着真诚:“谢谢爸。我会记住您的话,每一句。也会……找合适的机会,带他回来看看。”
傅远杰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这次的笑容里带着释然,和一丝感慨,仿佛看着雏鹰终于要飞向一片自己未曾探索过的天空。“好了,正事说完了。”他语气轻松起来,仿佛卸下了一副担子,“汤应该还热着,厨房一直温着呢,要不要再喝一碗?我看你晚上回去肯定还得用功,消耗大。”
父子间的气氛重新变得轻松而温馨起来,那点短暂的严肃和沉重仿佛被窗外温柔的夜色融化。这场谈话,没有激烈的冲突,没有冰冷的条件交换,只有在理解与关爱基础上的平等沟通与深沉托付。傅远杰用他独特的方式,表达了一个父亲最深切的关心和最无奈、却也最温暖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