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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山河故人 ...

  •   晨雾还未散尽,银溪的水面上浮着一层薄纱似的白气。

      银杏从桌边抬起头,脖颈因趴睡整夜而微微发僵。晨光透过雕花木窗斜斜地落进来,照亮了满桌泛黄的乐谱——外婆的《夏月集》铺展开来,纸页上那些古怪的符号被她用钢笔做了密密麻麻的批注。

      她不记得自己昨晚弹了多久。只记得越弹越入迷,那些模糊的童年记忆随着弦音一点点清晰起来——外婆摇着蒲扇哼唱的摇篮曲,夏夜乘凉时即兴的小调,甚至是清明扫墓时在坟前低吟的悼念曲……

      "《遗忘》……"

      她轻声念出原本定好的专辑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月琴边缘的刻痕。公司策划会上,林姐说这个主题正流行:"虐恋、背叛、痛彻心扉,现在的听众就吃这套。"

      可此刻晨光中的老宅里,那些刻意堆砌的华丽词句突然变得索然无味。

      银杏猛地站起身,木椅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她抓起钢笔,在外婆的乐谱背面写下新标题:《记忆》。墨迹在陈年宣纸上微微晕开,像是被时光浸染的印记。

      "需要这个吗?"

      门口突然传来声音。银杏回头,看见周阿婆端着竹簸箕站在那里,里面堆着新鲜的艾草糍粑。老人家用下巴指了指墙角那个蒙尘的红木箱:"你外婆的旧物,当年收拾的时候,里头好像有些空白谱纸。"

      银杏几乎是扑过去的。

      箱盖掀开的瞬间,陈年的樟脑味扑面而来。最上层是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蓝布旗袍,下面压着一摞发黄的戏本子。而在箱底,她摸到了想要的东西——一沓印着"银溪镇文化站"字样的稿纸,边缘已经泛黄卷边,但纸质依然挺括。

      "还有这个。"周阿婆从腰间摸出个小布包,"你外婆的老钢笔,英雄牌的,当年可是稀罕物。"

      银杏接过钢笔,金属笔身还带着老人家的体温。她突然想起什么,抬头问道:"阿婆,外婆以前……是不是经常弹这首曲子?"

      周阿婆正往门外走,闻言顿了顿:"《夏月歌》啊……"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浮现出怀念的神色,"你外婆年轻时,可是四里八乡出了名的好嗓子。"她指了指河对岸,"夏家那小子今早还来问呢,说昨儿夜里听见有人弹这个。"

      "夏家?"银杏的手停在纸页上方。

      "就住在对岸木板楼的那个画家。"阿婆摆摆手,"他爷爷当年……"

      话音未落,一阵晨风忽地穿堂而过,将桌上的乐谱掀起一角。银杏下意识按住纸张,余光却瞥见河对岸的木板楼窗前,夏轩正对着晨光展开一幅画卷。

      他修长的手指在宣纸上轻轻抚过,像是在确认什么。忽然抬头,隔着薄雾与河水,目光直直地望向这边。

      银杏慌忙后退半步,却见夏轩已经转身回到画案前,提笔蘸墨。他的动作很稳,仿佛窗外掠过的飞鸟、河中游过的鱼儿,乃至对岸老宅里传出的琴音,都不过是天地间最自然的一部分——正如他祖父在日记里写的那样:"好画当如草木生长,不假雕饰,自有本心。"

      而此刻,他笔下正在生长的,是一幅昨夜听琴时未完成的《银溪听夏图》。

      夏轩搁下笔时,晨光已经爬满了半张画案。

      《银溪听夏图》的最后一笔是窗纸上那个抚琴的剪影——他没用工笔细描,而是以写意笔法晕染,墨色在宣纸上自然洇开,像是被琴声震动的空气。这种画法风险极大,一笔下去就再无修改余地,但此刻他却画得异常顺畅。

      他退后半步审视画作。整幅画保留了水乡建筑的精细结构,却在人物处突然转为写意,形成奇妙的张力。这种画风转变若被画坛那些老学究看见,怕是要痛心疾首地骂他"离经叛道"。想到这里,夏轩嘴角微微上扬——三年前的他绝不会这么画。

      肚子突然叫了一声。

      夏轩揉了揉发僵的后颈,这才想起自己从昨晚到现在都没吃东西。正当他准备出门寻些早点时,木门却被轻轻叩响了。

      "小夏啊,起了没?"

      门外站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手里端着个青花瓷碗,热气腾腾的粥香混着腌笋的咸鲜扑面而来。老人背有些佝偻,但眼睛却很亮,像是藏着许多年前的故事。

      "陈爷爷?"夏轩连忙接过碗,"您怎么……"

      "人老了,醒得早。"老人摆摆手,目光扫过画案上未干的墨迹,忽然笑了,"跟你爷爷一个德行,画起画来饭都忘了吃。"

      粥是江南特有的鸡头米熬的,掺了嫩菱角和桂花蜜,甜咸交织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夏轩舀着粥,听老人絮絮叨叨地讲着往事——

      "四三年鬼子扫荡时,你爷爷就是在这张画案底下把我藏了三天。"老人枯瘦的手指抚过窗棂上的某道旧痕,"后来他参军前夜,我们在这屋里合奏过一曲。他吹笛子,我拉二胡,曲谱就写在糊墙的报纸边上……"

      夏轩默默盛了碗粥递过去。祖父的日记里提过陈叔——1943年银溪镇遭空袭,祖父用身体护住了这个镇上唯一的音乐老师。后来祖父随军转移前,两人曾在这间屋子里彻夜长谈,用炭笔在墙上记谱作画,约定和平后再续。

      夏轩的勺子突然碰到碗底,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想起阁楼里那沓发黄的曲谱——祖父的遗物中有不少这样的纸页,边缘常沾着颜料,像是作画间隙随手记下的旋律。小时候祖父教他认谱,老人家总说:"画与乐本是同源,好的画作要有韵律,好的曲子要有留白。"那时他被迫坐在钢琴前,听着弹奏枯燥的音阶,满脑子想的却是窗外树影投在墙上的斑驳图案。

      后来祖父去世,他再没碰过乐谱。直到三个月前,在整理老宅遗物时翻到那本战地日记——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几张古怪的记谱,旁边批注道:"阿月独创,以画入乐"。 后来祖父病重,他守在床前翻那些笔记,才明白老人念叨的"银溪旧约"是什么——

      "等太平了,定要再找老陈吃顿热乎的。"祖父弥留时的话忽然浮现在耳边,"可惜那首《夏月歌》的合奏谱,终究没能写完……"

      陈爷爷摆摆手,目光落在画上:"昨夜的琴声,我也听见了。"粗糙的手指抚过画中月琴,"像极了当年阿月弹的调子。"

      夏轩心头一跳。

      "您认识弹琴的人?"

      "银家的外孙女吧,"老人眯眼望向对岸,"那丫头小时候,阿月常抱着她在窗前唱曲儿。"忽然压低声音,"你爷爷那些谱子,就是为阿月记的。"

      晨光忽然变得刺眼起来。夏轩想起日记里那些零散的记录:1945年春,为阿月新谱《山河无恙》题跋;1947年秋,听阿月弹《长相思》,泣而作画……

      "趁热吃。"陈爷爷敲了敲陶碗,转身时嘟囔道:"两个傻小子,一个躲着不敢认,一个弹着不知情……"

      夏轩咬了口团子,馅料里的笋丁鲜脆爽口。他摸出祖父那本战地日记,翻到夹着乐谱的那页——纸张已经脆得几乎透明,但"夏月合谱"四个字依然清晰如昨。

      对岸的老宅窗口,银杏正抱着月琴调试新弦。晨光将她的剪影投在窗纸上,与夏轩画中的轮廓渐渐重合。
      -

      夏轩站在银家老宅的门前,手指在木门上轻轻叩了三下。

      门是半掩着的,晨风从缝隙里溜进去,带起屋内浮动的尘埃。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顺着门缝向内望去——

      晨光斜斜地穿过雕花木窗,在屋内投下斑驳的光影。银杏就坐在那片光里,发丝被染成浅金色,松散地垂在肩头。她低着头,纤细的手指捏着一支老式钢笔,在泛黄的纸页上飞速书写着音符。那些五线谱画得有些歪斜,却丝毫不妨碍音符如流水般倾泻而出。

      她穿着件宽松的棉麻衬衫,领口微敞,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阳光透过薄薄的衣料,隐约勾勒出肩颈的线条——不是镜头前那种精心设计的美,而是毫无防备的、自然流动的生动。

      夏轩忽然想起祖父画集里那幅《晨光抚琴图》,画中的女子也是这样,在尘埃浮动的光线里,美得浑然不觉。

      "谁?"

      银杏突然抬头,笔尖悬在半空。

      夏轩连忙退后半步,举起手中的画卷:"我……画了幅画。"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昨晚听见琴声,就……"

      屋内传来纸张翻动的窸窣声,接着是脚步声。门被完全拉开,银杏站在那里,手里还攥着钢笔,墨水染蓝了她的指尖。

      "是你。"她认出了河对岸的画家,眉头微松,"那个画银杏树的。"

      夏轩点头,将画卷递过去:"《银溪听夏图》。"

      银杏展开画纸,晨光立刻洒在宣纸上——老宅的轮廓、银杏的枝叶、窗前的月琴,还有窗内那个低头抚琴的朦胧身影。最奇妙的是,明明看不清面容,却能从笔触间感受到弹琴人全神贯注的神态。

      "你画得……"她抬头,忽然笑了,"比那些八卦杂志的偷拍强多了。"

      夏轩一愣:"什么杂志?"

      银杏似乎意识到说漏了嘴,匆忙转移话题:"你会记谱吗?我这里有些符号看不懂。"她转身往屋里走,示意他跟上。

      屋内比想象中凌乱。月琴斜靠在藤椅上,旁边堆满了泛黄的乐谱和稿纸。八仙桌上摊开的《夏月集》旁边,还放着咬了一口的艾草糍粑。

      "这里,"银杏指着谱上一个古怪符号,"像是转调标记,但又不完全……"

      夏轩俯身查看,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栀子花香——来自她发间,还是那支老钢笔的墨水?他不敢细想,只是指着符号道:"这是'水乡腔'的标记,表示这个音要降四分之一。"

      "你怎么知道?"银杏惊讶地抬头,鼻尖几乎蹭到他的下巴。

      夏轩后退半步,耳根发烫:"我祖父的日记里……有类似记载。"

      窗外,一只翠鸟掠过河面,溅起细碎的水花。

      "这个符号——这里,还有这里——"

      银杏的指尖急切地点在泛黄的纸页上,钢笔在指间转了个圈,墨水蹭在虎口处。她甚至没等夏轩回答,就已经拽着他的袖口将他拉到桌前。

      "降四分之一音?"她自言自语,笔尖已经飞快地在五线谱上划过,"那这里的装饰音应该也......"

      夏轩有些发懵。他原本是来送画的,却莫名其妙被按在了藤椅上,手里还被塞了一沓空白稿纸。眼前的女子已经完全沉浸在乐谱中,眉头微蹙,嘴唇无意识地抿着,偶尔蹦出几个他勉强能听懂的乐理术语。

      "你能不能——"她突然抬头,眼睛亮得惊人,"帮我记一下低音部?"

      没等他回答,她已经哼唱起来,手指在桌沿打着拍子。旋律如溪水般流淌,时而急促,时而舒缓。夏轩下意识抓起钢笔,凭着祖父日记里那些零星的乐理记忆,笨拙地记下音符。

      "不对,这里是减七和弦......"银杏突然凑过来,发丝垂落在纸面上。她直接握住他的手,在稿纸上修改,"要这样......"

      夏轩僵住了。她的手很暖,指尖还带着墨水的微凉。栀子花的香气混着老宅特有的木质气息,让他想起小时候祖父书房里的味道。

      "完美!"

      不知过了多久,银杏终于直起身,满意地看着完成的乐谱。副歌和bridge部分已经完整地呈现在纸上,那些原本零散的灵感终于有了形状。她长舒一口气,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抓着夏轩的手腕。

      "啊,抱歉......"她慌忙松开,耳根突然发烫。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翠鸟偶尔的啼鸣。银杏局促地整理着散落的稿纸,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她甚至没问过对方愿不愿意帮忙,就这么理所当然地使唤人家。

      "那个......"她清了清嗓子,"谢谢你。我......我太着急了。"

      夏轩看着桌上密密麻麻的乐谱,又看看自己沾了墨水的手指,忽然笑了:"原来《夏月歌》完整版是这样的。"

      银杏猛地抬头:"你知道这曲子的名字?"

      阳光透过窗棂,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夏轩正要回答,肚子却突然发出一声响亮的抗议。

      两人同时愣住了,随即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

      "我......"银杏拢了拢散落的头发,第一次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我这里有周阿婆刚送的艾草糍粑,你要不要......"

      她的话没说完,因为夏轩的肚子又响亮地叫了一声。

      银杏偷偷笑了一下,抓过桌上的艾草糍粑,掰了一半递给夏轩:"那个...要不我请你吃饭?就当谢礼。"

      "好。"夏轩答应的毫不犹豫,接过糍粑,指尖沾到微黏的糯米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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