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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残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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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砚之第三次将那页纸揉成团时,窗棂外的梧桐叶正簌簌往下掉。
他蹲在破庙角落,就着漏进来的月光数纸团——整整三十七团,每团都写着同一个开头:「少年仗剑入长安」。
「又废纸。」
苍老的声音从神龛后飘出来。苏砚之抬头,看见师父枯瘦的手正从佛像耳朵里摸出半块干饼,饼渣簌簌落在灰扑扑的袈裟上。
「师父,」他把新揉的纸团扔过去,「江湖故事都是这么写的。」
老和尚接住纸团,展开抚平:「二十年前,你师娘写《江湖志》,开篇是『寡妇提刀上酒楼』。」
苏砚之嗤笑:「那是她不懂规矩。」
「可她的书,让镖局改行开书铺,让杀手蹲在茶馆听连载。」老和尚敲敲他的后脑勺,「你以为江湖人读的是刀光剑影?他们读的是自己——那个不敢提刀的镖师,那个藏着牵挂的杀手。」
破庙外突然传来马蹄声。苏砚之慌忙将稿纸塞进怀里,却见三个锦衣人勒住马,为首的面白无须,腰间挂着块龙纹玉佩。
「奉太子令,」那人声音像淬了冰,「查禁妖言惑众之书。」
老和尚慢悠悠啃着干饼:「贫道观的是佛经。」
锦衣人突然踹翻供桌,神龛后的暗格里滚出几十本蓝封皮的书。苏砚之瞳孔骤缩——那是师娘未写完的《江湖续记》。
「妖书!」锦衣人抽出刀,「作者何在?」
老和尚将最后一口饼咽下去,突然扯掉袈裟。苏砚之这才看见,师父背上纵横交错的伤疤,竟与师娘书中描写的「刀客阿九」一模一样。
「在这儿。」老和尚笑起来,眼角皱纹里藏着少年气,「二十年前没写完的,今天该续上了。」
刀光起时,苏砚之听见师父喊:「记住!江湖从不缺剑客,缺的是敢写自己的人!」
三个月后,长安西市的书铺多了个新摊子。
苏砚之蹲在柳树下,面前摆着十几本手抄的册子,封皮上写着《破庙记》。往来行人大多瞥一眼就走,只有个挑着担子的货郎停下来。
「又是讲侠客的?」货郎撇撇嘴,「现在谁还看这个?城东书铺在卖《玉女心经》,听说里头有脱衣练功的插图。」
苏砚之攥紧笔:「我写的是真事。」
「真事哪有编的好看?」货郎嗤笑,「上次有个书生写税吏盘剥,被打了三十大板,稿子都烧了。」
日头偏西时,一个瘸腿的老乞丐挪过来,指着册子:「能念段听听不?」
苏砚之从头念起,说到老和尚扯掉袈裟那段,老乞丐突然哭起来。他从怀里掏出块发黑的饼,哽咽着:「二十年前,有个刀客分给我半块饼……后来听说他死了。」
那天收摊时,老乞丐用半块饼换走了一本册子。苏砚之望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突然想起师娘书中的话:「最好的笔墨,是能让读者掏出自己的故事。」
秋风起时,摊子前渐渐有了常客。绸缎庄的账房先生总在寅时来,听完一段就匆匆赶回去对账;对面青楼的姑娘们会派小丫鬟来,偷偷塞些碎银子,问刀客阿九会不会活过来。
有天傍晚,个穿绿衫的少女站在摊前,手指摩挲着封皮:「这字……像我爹爹的笔迹。」
苏砚之抬头,看见少女耳后有颗朱砂痣——师娘书中写过,刀客阿九的女儿,耳后有颗痣。
「你爹是?」
「我爹叫沈九,」少女眼圈红了,「二十年前写《江湖志》的,其实是我娘。我爹总说她写得太傻,却偷偷把稿子抄了几十遍。」
苏砚之突然明白,为什么师父的伤疤和师娘的描写分毫不差。
《破庙记》开始在长安悄悄流传时,太子府的密探盯上了柳树下的摊子。
那天苏砚之刚摆好摊子,就被两个黑衣人捂住嘴拖进巷子。为首的正是三个月前的白须人,他把玩着手里的玉佩,笑得阴恻恻:
「听说你的书里,有个『龙纹佩』强抢民女?」
苏砚之脊梁发寒,却梗着脖子:「我说的是二十年前的事。」
「现在太子殿下正查陈年旧案,」白须人突然踹向他的膝盖,「你这时候翻出来,是想找死?」
骨头碎裂的声音响起时,苏砚之脑子里闪过师父的话。他咬着牙笑:「你知道为什么你的《玉女心经》卖不过我的破册子吗?」
白须人一愣。
「因为你写的是男人想看见的,」苏砚之疼得发抖,声音却很清楚,「我写的是人们藏在心里的。那个被抢的民女,现在可能是某户人家的祖母;那个抢人的恶少,现在可能正坐在朝堂上。」
黑衣人将他扔进枯井时,苏砚之听见白须人说:「烧了所有册子。」
井水漫过胸口时,他摸到怀里的半截炭笔。井底太黑,他就对着潮湿的井壁写起来,从老和尚的伤疤写到瘸腿乞丐的饼,写到账房先生偷偷改的账本,写到青楼姑娘藏在胭脂盒里的刀。
不知过了多久,井上传来窸窣声。一只篮子垂下来,里面放着个火折子和几张纸。
「苏先生,」是绸缎庄账房的声音,「我们把你的书抄了三百本,藏在酒窖里。」
火光亮起时,苏砚之看见井壁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像一片在黑暗里生长的森林。
开春时,长安突然出现了无数本《井中记》。
有人说看见货郎们用担子挑着书,走街串巷地送;有人说青楼姑娘把书页夹在胭脂铺的盒子里;还有人说,连税吏的公文袋里都藏着抄本。
太子下令全城搜捕,却越搜越多。有天清晨,国子监的匾额被人换成了书页,上面用朱砂写着:「天下人写天下事,何来妖言?」
苏砚之躲在绸缎庄的地窖里,看着账房先生用算盘核对着送书的户数。地窖里堆满了书,墨香混着酒香,让人忘了外面的风声鹤唳。
「城东的铁匠铺要五十本,」账房先生拨着算珠,「他说要送给来打农具的农户。对了,上次那个老乞丐,带着册子去了洛阳,说要找当年跟刀客阿九有过交集的人。」
绿衫少女推门进来,手里拿着张纸条:「城西的洗衣妇说,想加段她婆婆当年救刀客的事。」
苏砚之突然明白,为什么师娘的书能让江湖沸腾。那些藏在笔墨里的,从来不是虚构的侠客,而是每个普通人心里的那点勇气——货郎敢违抗禁令,账房敢改账本,洗衣妇敢回忆往事。
这天夜里,白须人带着兵闯进绸缎庄时,看见满地窖的人都在抄书。苏砚之站在最中间,手里握着笔,笔尖蘸的不是墨,是刚研好的朱砂。
「你们可知抗旨的下场?」白须人色厉内荏。
账房先生突然举起算盘:「二十年前,我爹就是被你们这样打死的。今天我算清楚了,这笔账该还了。」
混乱中,苏砚之摸到张被血染红的纸。他想起师娘临终前说的话:「最好的故事,是让读者成为作者。」
第五章续篇
三年后,江南的书铺里摆着一套五卷本的《江湖志》。
序章是苏砚之写的破庙,后续却有几十个作者的名字——瘸腿乞丐写了洛阳见闻,洗衣妇补了救人的细节,甚至有个前太子府的侍卫,匿名写下了龙纹佩的结局。
苏砚之坐在秦淮河畔的酒楼上,看着对面书铺排起的长队。有个梳双丫髻的小姑娘举着书跑过,辫子上系着红绳,像极了师娘书中描写的「红衣小侠」。
「听说了吗?」邻桌的书生们在议论,「新科状元在朝堂上念了《江湖志》,说要为二十年前的冤案翻案。」
苏砚之端起酒杯,突然看见楼下有个熟悉的身影。瘸腿老乞丐正给孩子们讲书,他身边站着个绿衫女子,怀里抱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孩子手里攥着半截炭笔。
酒液晃出涟漪时,苏砚之想起破庙里的月光。原来真正的江湖,从来不在刀光剑影里,而在每个普通人的笔端——他们或许不敢提刀,却敢写下自己的故事。
窗外飘起细雨,打湿了窗棂上的字。那是苏砚之新写的句子:
「所谓传奇,不过是有人敢把心事,写成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