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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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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行被雨水晕开的字,第二天清晨被路过的书生拓在了宣纸上。
书生是来秦淮河畔寻诗的,见墙根处这歪扭的句子,倒比楼里唱和的诗词更入眼。他将拓片带回书院,恰逢山长在讲「侠」字,便把纸页铺在案上:「诸位以为,稚子此举,算侠么?」
座中哗然。有说「不过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有说「侠者当挽狂澜,岂在琐事」。只有个穿青布衫的少年郎站起来,指着拓片边角那点炭笔蹭出的毛边:「她记下来了。敢把小事当回事,就比空谈大义的人多三分侠气。」
少年郎正是当年在书坊踮脚够书的粗布短打少年,如今已是苏砚之的学徒,跟着打理「砚心书坊」的账目,闲时也帮着抄录新收的故事。他把书院的争论说给苏砚之听时,沈青绾正教沈念九装订新到的《江湖志》续篇——第七卷已刊行半月,首印的三千本竟被边疆的驿站订走了大半。
「山长后来怎么说?」沈青绾问。
「山长没说话,只把那拓片贴在了书院门口。」少年郎挠挠头,「现在好多学子都在墙根写自己做的小事,有帮瞎子过桥的,有给流浪猫留食的,倒成了咱们这儿的一景。」
苏砚之闻言,放下手中校订的书稿。书稿是边关老农托人捎来的,续了段他分给逃难人的种子,后来竟在逃难人落脚的村子发了芽,如今那村子已成了远近闻名的粮仓。老农不会写字,是请驿站的驿卒代笔的,字里行间满是麦粒般的实在。
「念九,」苏砚之唤过虎头虎脑的男孩,「去把你娘那盒朱砂取来。」
沈念九噔噔跑去,捧来个红漆盒子。里面的朱砂是当年账房先生研的,如今只剩小半盒,却依旧红得鲜亮。苏砚之蘸了朱砂,在老农的书稿末尾添了行字:「一粒种子,也是江湖。」
傍晚时分,红衣小姑娘又来书坊。她辫子上的红绳换了根新的,手里攥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怯生生地递给苏砚之:「先生,我写了新的……算江湖事么?」
纸上画着歪歪扭扭的小人,旁边配着字:「张爷爷的驴车陷进泥里,我喊了三个小伙伴一起推。驴 fart 了,臭死啦。」最后那个「啦」字拖了长长的尾巴,像极了她咯咯的笑声。
沈青绾忍不住笑出声,沈念九凑过去看,指着「fart」字嚷嚷:「这个字我认识!我爹教过!」
苏砚之却收起笑,认真地接过纸,用镇纸压平:「算。不但算,还要印进第八卷里。」
小姑娘眼睛亮起来:「真的?那我能给它画个封面吗?我会画驴!」
「当然能。」苏砚之摸摸她的头,「以后啊,这《江湖志》的封面,就该让你们这些写自己故事的人来画。」
那天夜里,书坊的灯亮到很晚。苏砚之在灯下整理新收的稿子,有货郎写的山路奇遇,有绣娘记的针脚里的往事,还有打更人送来的梆子声谱——他说每个时辰的梆子声都藏着故事,三更的最急,像在催着人间早些天亮。
窗外的秦淮河上漂着灯笼,映得河水一片暖黄。苏砚之忽然想起师父临终前的刀光,想起枯井里的炭笔,想起那些藏在酒窖、胭脂盒、公文袋里的抄本。原来江湖从不是一本书能写完的,它是老乞丐走不完的路,是红衣小姑娘写不尽的纸,是每个普通人提笔时,眼里亮起的那点光。
他拿起笔,在第八卷的扉页上写下:
「江湖没有结局,只要有人还在写,它就永远活着。」
笔尖落处,朱砂晕开,像一粒正在发芽的种子。《江湖志》第八卷刊行时,封面果然印着红衣小姑娘画的驴。那驴歪着脑袋,尾巴翘得老高,旁边用稚气的字写着「江湖里的屁」,倒让原本庄肃的书多了几分活气。
书坊里常能见到小姑娘的身影,她不再怯生生的,总背着个装炭笔的小布包,见谁都问:「你有故事吗?我帮你记下来呀。」有次绸缎庄的老掌柜跟她讲年轻时帮人赎回当掉的嫁衣,她趴在柜台上写得太急,炭笔戳破了纸,急得直掉眼泪。老掌柜笑着说:「破了才好,说明这故事扎进心里了。」
沈念九渐渐长开了,不再是虎头虎脑的模样,却继承了母亲整理书稿的细致。他发现送来的故事里,十有八九都带着「后来」——老农的种子结了粮,当年的逃难人带着新粮回了乡;绣娘缝过的伤口长好了,那人成了护路的镖师,总在路过绣坊时放下一束花;就连打更人的梆子,也换了新的,说是三更的声儿能传得更远了。
「先生,」沈念九把这些「后来」抄成册子,递给苏砚之,「这些算不算江湖的回音?」
苏砚之正对着窗棂磨墨,闻言抬头。窗外的秦淮河涨了春水,载着书坊印的新册往远处去。他接过册子,指尖划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突然想起师娘书里的一句话:「故事像船,能载着人心漂到想去的地方。」
这年冬天,长安来人了。是当年那个举算盘的账房先生,如今已是须发皆白的老者,由孙子搀扶着,怀里揣着个布包。
「苏先生,」老人打开布包,里面是本线装的册子,封皮写着「账房记」,「当年改的账本,我都记着呢。哪些粮税被克扣了,哪些赈款进了私囊,如今新帝要查陈年旧账,这些或许用得上。」
册子的最后一页,贴着张泛黄的纸,是当年苏砚之在枯井里写的字,不知被谁拓了下来。老人摸着纸页:「当年藏书的酒窖,现在改成了学堂。孩子们学认字,第一句就是这个。」
开春时,红衣小姑娘要随家人去西域。她来书坊辞行,怀里抱着个木匣子,里面是她这几年记的故事,厚厚一摞。
「先生,西域有江湖吗?」她仰着脸问。
苏砚之指着窗外正要出发的商队,货郎的担子里装着新印的《江湖志》:「你去了,就有了。」
小姑娘走的那天,沈念九偷偷塞给她半块朱砂:「我娘说,这能让字更亮。」
书坊的灯依旧亮到深夜。苏砚之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却依旧在写。他写红衣小姑娘在西域看到的胡商如何分粮食给沙漠里的旅人,写沈念九跟着货郎去边关送书时,如何用账本帮牧民算清了被克扣的羊毛钱,写那个穿青布衫的学徒成了新的山长,在书院门口教孩子们拓下墙上的新句子。
有天夜里,他伏案睡着了,梦里又回到破庙。师父正从佛像耳朵里摸干饼,师娘坐在月光里写稿,笔尖在纸上沙沙响。
「你们看,」他想对他们说,「江湖真的写不完。」
醒来时,天已微亮。窗台上落了片新叶,沾着露水。苏砚之拿起笔,在第九卷的扉页写下:
「所谓江湖,不过是一代人接着一代人,把心里的光,写成纸上的暖。」
笔尖落下,晨光照在纸上,那点朱砂像颗正在发光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