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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五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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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小二端着一个巨大托盘走回来。那托盘是深色的木质,尺寸足有雨天用的油纸伞那般大,托在手里颇显吃力。然而,如此大的盘子里,却只盛放着两颗婴儿拳头大小的包子,他放下来,语气生硬道:“吃吧。”
陈大刀的目光在托盘和包子之间转了个来回,顿住,随即扬起脸,看向小二:“嗯?”
小二用一种刻意放慢、仿佛宣示什么般的语气说道:
“掌柜的说,客官方才言语间对天神有所不敬,犯了我们忌讳。依照本地的习俗与规仪,出言亵渎者,需以最纯净的素食斋戒,洗涤心神,祛除口舌妄念。” 他指了指盘子里那两颗小包子,“这两颗‘涤心素包’,是以后山圣泉活水揉面。掌柜专程吩咐厨房为客官现做的。”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某种奇异的骄傲,以及一种近乎施舍的意味,“这两颗包子,不收您银子,算是小店的一点……教化之心。”
陈大刀忍俊不禁。这天演古城的人,还真是……有点记仇啊。
她收了笑意:“方才是我言语唐突了。不该随口议论你们信奉的天神。我道歉。”
林觐在前方静静看着她,仿佛意外她忽然间如此和善。
小二听她这么一说,脸上寒霜才似乎融化了些许。他点点头,语气总算恢复了点正常待客的温度:“客官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天演古城与别处不同,有些话,在外头说说无妨,在这里,却是万万不能的。” 他又指了指那两颗包子,“这‘涤心素包’,趁热吃效果最好。您多用些,对心境有好处。” 说完,似乎完成了某项重要使命,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 陈大刀叫住他,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投向远处柜台后方。那位面容严肃的掌柜,果然正不动声色地朝这边望着,眼神专注,像是在观察她这个“口出妄言”的外来者,是否真的诚心接受这“涤心”的仪式,态度是否恭敬。
目光再次扫了眼掌柜额头上的淡红色纹路。她收回视线,看向停步转身的小二,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好奇神色,,问道:“我请教一事。我看城中许多天演派弟子,还有像掌柜那样的人,额头上都有这红色的纹样。这纹路……是如何绘上去的?为何我看有些人的深些、清晰些,有些就浅些、淡些呢?是入门的年份不同,还是另有讲究?”
“绘上去的?” 小二闻言,发出一声嗤笑,那笑声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对“外行”的轻微鄙夷,“客官,这您可就大错特错了。这正是我们天演派与众不同、得天独厚之处!”
他微微昂起头,脸上焕发出一种近乎虔诚的光彩,压低了些声音,仿佛在分享什么了不起的秘密:“这额上圣纹,乃是天神对我等诚心弟子考验与认可的外显!根本无需人工描绘。但凡诚心皈依,立志加入我天演派,经过初步考核被接纳为‘预门弟子’后,便有资格前往城门外的‘祈愿圣泉’边,饮下第一口圣洁的泉水。此后,只要心念纯净,信仰坚定,不日之间,这额上便会自然而然地、由内而外浮现出淡淡的纹路雏形。心越诚,意越坚,纹路便越清晰,颜色也越鲜亮!待到历经重重考验,功德圆满,正式成为天演派内门弟子之时……” 他顿了顿,眼中闪烁着神秘而自豪的光芒,“这额上的纹路,据说还会根据个人的资质与贡献,发生奇妙的变化,甚至……有可能完全隐去,返璞归真,那才是真正与天道契合的象征!神奇吧?”
“哇哦……” 陈大刀适时地发出一声夸张而充满惊叹的低呼,眼睛微微睁大,一副被彻底震撼、大开眼界的模样,“居然……还有这种事情!这纹路竟是自然生成的?”
“可以这么说!”小二语气极为自豪。
“那,” 陈大刀顺着他的话,流露出向往之色,“像我们这样的外人,若是也想诚心加入天演派,感受天恩,又该当如何呢?莫非也要先去喝那圣泉水?”
小二闻言,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陈大刀一番,那目光不再仅仅是打量一个普通食客,而是带上了一种评估和审视的意味,仿佛在代替天演派初步判断她是否有“资格”。半晌,他才慢悠悠地说道:“若有此心,第一步,确是需前往城门外的‘祈愿圣泉’边,焚香静心,诚心祈求,然后饮下圣泉之水。若是有缘,心诚所致,额上自会显现征兆。不过……” 他话锋一转,语气又变得疏淡了些,“天演派纳新,自有严规,并非人人可进。客官若真有此意,不妨先在城中住下,多观察,多体会,看看自己是否真的能与古城同心,与天道共鸣。”
“明白了,多谢解惑。” 陈大刀点点头,脸上适时的好奇收敛,恢复了平常神色。
小二见她没有再问下去的意思,这才转身真正离开,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茶棚里暂时恢复了之前的平静。阳光偏移,将棚子的阴影拉长。远处街道上,各色人等依旧川流不息,额带火云纹的白袍弟子在其中显得格外醒目。
陈大刀却没有立刻动那两颗所谓的“涤心素包”。她的目光落在它们雪白细腻的表皮上。
祖父顾拭剑时常将顾怜怜抱在膝头,二人就坐在那最险峻的观云崖边。脚下是深不见底、云雾翻涌的万丈深渊。
顾拭剑会将他这么多年纵横江湖、游历四海的经历,那些奇绝险峻的地貌,那些迥异独特的风土人情,经历过的事情,就在这山尖上一一告诉顾怜怜。
顾怜怜更喜欢凝视着头顶那变幻莫测的苍穹流云,听着祖父说话——因为她很清楚地知道顾拭剑此举,是把她当成日后同他一样纵横天下的传承者,而未来整个青山派都是会她的。
有一回,顾拭剑远眺云海,突然问了一个问题:“怜怜,你知道爷爷的性子。生性不喜拘束,桀骜难驯,其实并不耐烦与太多人打交道,更懒得经营什么人际关系。这些年来,青山派内诸多俗务,大多都交由你师伯王天虹打理,我时常下山云游,或是闭关清修。那你可知,爷爷当年,为何还要费心建立这青山派?”
顾怜怜想了想说:“因为……爷爷需要追随者,有了追随者就可以让他们去做一些我们不屑做的事情。”
顾拭剑点用粗糙的大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你很聪明,想到了这一层。不错,只要自身足够强大,自然会吸引追随者。但是,建立门派,不仅仅是为了聚集追随者。”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更深层的目的,在于‘驯化’,让他们的手变成我们的手,他们的眼变成我们的眼。用门规、用传承、用共同的目标和利益,将他们‘驯化’成我们可用的力量。”
顾怜怜点头。
顾拭剑望向远方的目光变得悠远而锐利,仿佛穿透了云海:“爷爷这一生,闯过的龙潭虎穴、经历的生死险关不知凡几。被高手围攻,陷绝地机关……这些固然凶险,但凭着一身武功和机变,总还有一线生机,甚至能战而胜之。真正让爷爷事后回想,仍觉脊背生寒的,却并非此类。”
“那是什么?” 顾怜怜好奇地追问。
“统治者,不仅仅是用武力压服众人,更是用某种‘思想’,将所有人牢牢地统合在一起。” 他顿了顿,语气里透出一丝罕见的凝重与忌惮,“你会发现,你所踏入的整座城镇,你所见的每一户人家,你所遇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是他的眼线,都是他的手足延伸。他们众志成城,为一个虚无缥缈的目标,可以爆发出惊人的、不合常理的力量。哪怕毫无实际利益,哪怕明知是飞蛾扑火,也会一波接一波,前赴后继地涌上来,哪怕是用自己的性命,只为拖住你,消耗你。因为他们从心底里认为,那是‘正确’的,是‘神圣’的,为此付出一切,包括生命,都是值得的。”
顾怜怜有些不解:“可是,爷爷,你不是说过人活于世,不都是先为自己吗?连父母子女都有自私之心。怎么会有人……心甘情愿为了别人,就付出自己的命呢?”
“自然。这世间从无完人,更无真正的‘圣人’。若有人宣称能让成千上万、背景各异的人,长久地、毫无保留地、充满喜悦地为他效死……那么,不要相信那是人格的魅力或理想的崇高。那背后,一定藏着控制或影响人心神的的方法。这比任何锋利的刀剑、阴毒的暗器,都要可怕百倍。”
“控制心神?” 顾怜怜睁大了眼睛,“是像故事里的迷魂药,或者苗疆的蛊虫那样吗?”
“嗯。” 顾拭剑的眼神变得幽深,“你年龄尚小,还未真正见识过。但爷爷要你记住:这一生,爷爷快意恩仇,敢与天下争锋,几乎无所畏惧。唯独对这种阴柔诡谲与心神控制,最为忌惮。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猛虎无需时刻提防豺狼挑衅,却需小心草丛中毒蛇的突袭。怜怜,日后你若踏入了类似的地方,切记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所有吃穿用度,必须万分注意。”
……
陈大刀盯着面前那两颗在巨大托盘里显得格外孤零零的“涤心素包”,又抬眼看了看远处柜台后,依旧不时将目光扫向这边、额带淡纹的掌柜,再环顾四周这色调统一、行人神色大多平静乃至淡漠的古城街景。
她忽然站起身,一手撑着茶棚简陋的木制护栏,轻盈地一跃,便落在了街边的青石路面上,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林师兄,” 她转过身,“我要出去一趟。接下来,我们就暂时分头行动吧。”
林觐那双黑澈的眸子望向她:“你去哪?”
陈大刀展颜一笑:“既然你的事都不告诉我,那我的事,为何一定要告诉你呢?” 她顿了顿,像是才想起什么似的,用下巴指了指桌上那巨大的托盘和两颗包子,语气轻松地补充道,“对了,那包子看着挺特别,不过……我劝你最好别吃。”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便汇入了街上的人流。
陈大刀离开茶棚,并未走远。她渐渐放慢脚步,抬起头,望向街道两旁异常高大的屋楼。灰白色的石墙在日光下反射出有些刺目的光,大块的垒石砌得严丝合缝,窗棂高而窄,整条街巷都给人一种坚固、冷肃、不断向上攀升的压迫感。
街道宽阔,也异常洁净,几乎看不见一片落叶、一粒尘土,仿佛家家户户都有某种恪守不移的洁癖。
所有人的眼睛,都像是一个人的眼睛。
所有人的手,都像是一个人的手。
陈大刀背着手,慢慢地踱着步。爷爷,你说的,就是这样的地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