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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落局 ...

  •   将军府的后院青石板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枝桠上的雪沫被寒风包裹着,落在了晏无降的肩头。

      他左手按弓,右手勾弦,指尖因施力而泛起白,箭羽贴着他的小手臂。

      寒风中“嗡”的一声,箭破风而出,稳稳扎在数十步以外的箭靶红心处,往下坠的雪粒在箭侧随着箭抖了抖。

      随后他松了弓弦,垂下眼睫,看着脚边的箭筒里的黑羽利箭,张开嘴呼出一股白气,在寒冷的雪地里成雾,但很快在眼前又散开了。

      他的身后传来亲信去伤踩在雪地里的簌簌声:“老大,您今日早晨借病逃朝会是先见之明啊,早上朝堂上几位大臣,还有几位皇子上奏重立储君,但右相不应,非说什么‘虽皇后已逝,但圣上未立新后,且嫡出太子尚在,按宗法继承,理应是太子回朝,而非新立储君’......”

      去伤看着晏无降那被寒风吹得发红的俊脸,曾经出征被困于他国时敌人剑锋划伤留下的疤痕还竖立在晏无降的眉睫之间。

      而他口中的太子,因触及圣怒被流放北疆近三年,这三年里新立储君的奏疏在朝会上未曾间断,不少得利的大臣都说是要新立储君,但圣上仍旧按当年处理的结果——“贬谪北疆、保留太子名分”,立储的奏疏也不了了之了。

      可今日,竟有人胆大包天胆敢在圣上眼皮底下伙同大臣倡议拥立新储——一道奏议是奏议,多位大臣上奏可就是党派了。

      晏无降勾起嘴角,将弓箭放下,伸手抚去长凳上的雪,理着披风坐下,板凳旁火炉狂沸的茶水给他伸过去的手升了点温:“这样啊,那陛下就没说什么吗?”

      去伤说:“宫中人说陛下说这事先搁置,和左相谈论起商律的事情,右相吃了个闷头亏。”

      在去伤身后的相府主母朱颜走了过来:“右相曾是太子的老师,太子离京前就此一人为太子求情。”

      相府主母朱颜,原是朝中圣上青眼有加的女官,自丈夫大将军,也就是晏无降的生父晏安战死疆场,甚至是被剥去功勋以后便远离朝堂、回归家庭、治理家务。

      她是南方人士,生得温婉,也生得漂亮。

      而朱颜这话,字字都在敲击着晏无降的野心,自大将军蒙冤赐死后,晏无降就铁了心的要推恒武帝下朝,她当长辈的也是瞧在了眼里。

      可她也是打心眼里不愿他为一人、为过往而使自己陷入危机当中。

      “制栖雪,先弑师,你想做的我都知道,但,”朱颜叹气:“别把你自己,也别把晏家拖进那趟皇宫里深不可测的浑水里。”

      若是于乱世,晏无降要举剑刺向九重殿的那把龙椅,这无可厚非,她可以做他的谋士,帮他铺好太子殿下的登位路。

      但盛世之下,纵使当今圣上恒武帝暴虐、纵使那金碧辉煌的皇宫内里明争暗斗,也不由他一个车骑将军去掀桌子,暂且还不论武将在朝中的尔虞我诈之中有多少胜算。

      晏无降勾唇:“为太子说情?那是右相清廉自守,不是天高地厚,高看了自己在圣上心中的份量,圣上下得令如何会因一个丞相就收回?”说到底,不是朝中只有右相一人护太子,而是当年只有他敢护太子、敢骂皇帝。

      右相正是大臣渴求的秉公之臣,可恒武帝要的从不是这种只认规矩、不懂权衡的人。

      他的存在,更是太子宏图霸业的阻碍。
      右相和太子,朝堂之上只能存在一人。

      朱颜摇摇头:“太子殿下在朝野之中可就只剩这一位不惧皇权站在他身后了,太子殿下是否能回宫还看右相大人,你常不在帝京可不知右相与左相这些年越发往两处极端走去,关系更是水火不容,若是右相倒了,左相一人独揽大权怕是危险万分。”

      太子能不能回宫确实在于右相,但不归右相来左右太子是否能回宫。

      但此刻晏无降只是扫了朱颜一眼:“主母夫人,无降唤您一声阿娘,只是因为你是我父亲明媒正娶的正妻,但无降的事无需夫人插手。”

      晏无降非正妻之子,而是婢子所生,只是他生母早亡,由府内的管家带大,在这相府之中他对朱颜仅有尊重之礼。

      他站起身,将小瓷杯中的茶一饮而尽,对着漫天白雪道:“我晏无降只要虞栖雪活着。”

      “你胆大包天,那可是太子名讳,你作为将是不可唤喊的,”朱颜脸色巨变,被晏无降对太子不敬的行为震惊住:“太子纵使贬谪北疆、脱离帝京,但仍旧是一国储君,你的军功再能响彻九重天,也不可如此傲慢。”

      虞栖雪,字阿奴,当朝太子。
      出生便被封为储君,居东宫、望太极,从牙牙学语到旁听朝政都随右相顾宏中习礼,世人都说他当不起储君,但在成长中、在顾宏中的教导中虞栖雪的言行早已撇去那点朝中人鄙弃的骄横跋扈风气,担储君之担当、行储君之行事。

      只是虞栖雪也学了右相的清正,不过这份清正没能护他稳坐东宫,反倒像一双无形的手,生生剥去了他的太子官服。

      晏无降的父亲——前任大将军被左相党派构陷通敌叛国时,圣上大怒,朝中大臣皆明哲保身,唯有虞栖雪上奏恒武帝,恳请彻查此案,却不料触及恒武帝的霉头,恒武帝盛怒之下虞栖雪被贬谪至偏远的北疆地带。

      已时隔三年之余。

      如今那皇城中央终于有人敢明面上对储君之位带起来一丝贪婪,恨不得撕碎了虞栖雪的躯体煲汤、拆了他的骨头喂狗,来满足自己想触摸东宫那把椅的欲望。

      晏无降他也等了这个机会三年之多。

      无论是清醒时的筹谋,还是午夜梦回的呓语,迎太子回宫都是他一心要做成的事。

      “主母夫人,”晏无降朝她递了一杯热茶:“朝中大臣你争我斗的,无降只是添了一把火而已,要说推手之功还真达不到,没您说的那样严重,不过太子名讳,唤了又如何?谁会去御前告我的状、治我的罪?”

      “我冒犯他?往后冒犯的地方多了去,莫非太子真能让我死?”

      他向来就是这副混不吝的模样,还指望他这个整日在战场上打打杀杀的人熟悉四书五经、礼仪之道啊?

      晏无降喝了一口茶,府中的下人弯身进院:“将军,陛下召见,赵公公在门外等候。”

      ——

      “要我来说起那太子殿下,早些年还真是让人艳羡,出生那日就入住东宫,生来就是要当太子的,不过太子他秉性桀骜,曾经春日宴时气性一起,与前来庆贺的前后左右四军之前将军周文颂稍起冲突,便欲屠之养他东宫那条巨蟒,若非陛下拦着,怕是会寒了大说众武将们的心,本以为他能继续在朝中为虎作伥,谁知他后因劝谏陛下察明大将军案,触及陛下逆鳞,就被遣去北疆了。”

      太极殿内,君臣议事的朝会刚歇,几位老臣却未急着退去。

      户部尚书苏颂捻着胡须,点头赞同,又接着开腔:“说来也是,不过太子殿下流放北疆这些年,朝堂之上波云诡谲,当年他年少气盛,因几句口角就起大怒,后又卷入晏安的叛国漩涡之中,落得个流放下场,他这些倒真令我觉着唏嘘啊。”

      礼部尚书周海卫也微微颔首,接话道:“是啊,我记得想当初太子殿下初入朝堂,也是被称为鲜衣怒马来着,可谁能料到这太子死性不改,竟会惹怒陛下,就算是受宠的储君,还不是落得贬谪下场?若是今日圣上饶恕其罪,下诏召回,不知是要委以何任,又会在这朝堂之上,掀起怎样的波澜哟。”

      高堂之上,恒武帝的眼皮微微掀起。

      文官行列,争辩声不断,左相右相一个个不停地站出来。

      苏颂率先出列,道:“太子殿下流放北疆这些年,北疆之地苦寒无比,风沙磨人,可就算太子性子是改了几分,但他当年与大将军一党亲密不分,以下犯上之罪是不争的事实啊,怎么能就这么轻易地揭过?微臣认为新立储君胜过召太子回朝。”

      周海卫亦附和:“圣人念及骨肉血亲召回太子殿下,可太子殿下这些年在北疆,与胡商牧民混杂,更别说北疆是前朝王室铁穆达力统辖之地,异族的藩王坐镇,臣想太子殿下的行事做派怕早失了皇家体面,召回如何能捂悠悠众口?”

      右相顾宏生气呼呼地出列,他的袍角抖了抖,朗声道:“各位官员万万不可忘了太子幼时便通读经史,那些个忠孝节义我想太子比在场口不对心的大臣们都更加清楚,”

      “北疆之行我想对太子来说是磨难更是锤炼,他替朝廷勘察北疆地形和政治,在北疆一带通了商道,使北疆成了赋税重地,这难道不是大功吗?老臣曾经教导殿下时,便深知殿下心性纯良,纵有过往冲撞,也早该随着北疆的风雪散了,不召回名副其实的储君,难道新立能力、性情更不如太子殿下的皇子吗?”

      没有人能够在少年时就明白权力的真谛,世人应该给这个太子成长的时间,而这北疆三年恰恰好。

      只是这话,顾宏中收住了。

      倒是左相周文矩气得冷笑一声,拂袖上前:“我看右相怕是念着师徒情分给蒙蔽了双眼!太子当年与大将军为谋私利牵连了多少忠良志士?晏安叛国难道太子就清白了吗?如今盛世太平,若迎回一个旧账多到数不清的储君,岂不是给天下人看笑话?”

      “左相也知道太子殿下贵为一国储君,但还请左相不要给太子戴上什么脏帽子......”

      “顾宏生,太子当年真就这一处错误吗?”周文矩阴恻恻地发问。

      右相顾宏生,十五岁入前朝为官,国破家亡归隐山林,太帝建朝以后数次请命出任太学院院士,从太子到七皇子皆为右相之徒弟,可最为出众的则是太子虞栖雪了,右相十分宠爱。

      而左相周文矩,前任丞相之子,三十岁为相,尽心辅佐当今陛下,算得上能臣,与年岁长自己近四十余岁的右相仍旧不服输,坚持己见,对虞栖雪有很大的意见。

      周文矩眼中的虞栖雪就是“肚子只有几两墨,心却有万千野心”,德不配位、偏执残暴,实在是难当一国储君。

      顾宏生怒目而视:“左相满口旧账,可曾看见太子殿下贬谪北疆以后,为北疆百姓治了夺命无数的疫病、通了自内向外的商道?皇家子孙,有错能改,有功当赏!倘若如今陛下召回,那也是是彰显圣德,左相又为何要阻挠太子归朝?”

      恒武帝将手中的折扇掷落地面,在冷硬的板砖之上平静落地,而后又在一声烦躁的“啧”声以后,平静下来的是众大臣的争辩声,众臣的面面相觑,纷纷不敢直视高台之上恒武帝的目光,将头低着,手中的奏折被捏的弯曲。

      晏无降却是笑了,他眼底的笑意未达深处,他明白周文矩如此急于反对迎回太子,不过是怕太子回宫后清算当年构陷大将军的旧账。

      但顾宏中的力保,却是太刚直,不懂藏拙,他所说的那些功劳才是真的该伴着恒武帝那声烦躁声随风雪散。

      若此时公然帮顾宏中,反倒坐实太子党的罪名,让人起疑。

      晏无降心想着还不如偏向周文矩,既让周文矩放松对自己的警惕,又能借慎思全局的说辞,将太子有功的话术当作笑谈,将矛头对准右相。

      毕竟,陛下最忌深得民心的右相在京中势力独大,若是太子再有功与民心,岂不是师徒二人皆保不了?今天这出迎储君的戏,他觉得还是得让顾宏中自己唱下去。

      他说:“右相大人于此帝京数十年不出城,为何对北疆之事如此了解?如若是道听途说,那晚辈得提醒你一句,道听途说不可信,无降归朝路过北疆一带,北疆可还是一片荒凉之地,雪灾泛滥、庄稼被毁,一片哀苦声响彻。”

      晏无降自然知道顾宏中为何清楚——三年来,太子年都会托胡商带密信给顾宏中,北疆的那些一二事,顾宏中比谁都清楚,他之所以敢如此反问,是因为他在赌顾宏中不敢将这话说破,一说破,右相私通流放太子的罪名就坐实了。

      那时候右相逃不过,虞栖雪也得死。

      位高权重的丞相力保惹帝怒被贬的太子,这摆明面上不给皇帝面子,顾宏生是能臣、也是清官,他内心的正能促使他直面指出皇帝的错误,当着面骂皇帝。

      可一介清官一旦有了苟合犯罪嫡子的嫌疑,那清官的清正廉洁就成了最漏风棉袄。

      “你个武将懂什么!”顾宏生将芴板高举于发髻,不愿再与晏无降多说些什么:“陛下,臣还有事要参,”

      恒武帝:“爱卿请讲。”

      顾宏中:“太子虞栖雪虽曾有过错,但近年来对北疆那片贫瘠之地的作为,足够将功抵过,荣誉归朝,再入东宫。”

      晏无降微微侧身:“右相大人万万不可动了气,这寒冬腊月的,塞外的药材运入京来可难啊。”

      随后他又屈膝跪地,拱手向恒武帝:“陛下,末将虽为武将,只懂从军作战,但末将也明白右相大人所说之太子在北疆的作为,是真是假还待取证,若真如此或许可称有功,但过往之错亦曾动摇国本,若仅凭一句将功抵过便迎回东宫,恐难安当初大将军叛国案蒙冤的众忠臣的心,还请陛下慎思,不能被单一功绩蒙蔽圣听啊。”

      动得什么国本?不就是恒武帝座下的那把刻着巨龙模样的黄金椅子。

      恒武帝此时正摩挲着,在他的掌心之下的巨龙正张着牙,瞪目看着座下的文臣武将。

      周文矩在侧哼哼唧唧:“对啊,是真是假还尚未得知呢,就功绩?”

      恒武帝看着阶下跪地的晏无降,冷冷发笑。

      晏无降的话确实戳中了他的心思——左、右相二人揽权,为保皇权不被架空,他只得利用朝中事物废除丞相职位。

      第一个入他眼中、成为眼中刺的正是顾宏中。

      杀一个人不难,杀一个位高权重的丞相也不难,难就难在顾宏中此人身上,过于刚正不阿,朝中、民间拥护者甚多,像极夺嫡时悬刺在他的头顶,随时要他命的利剑。

      如若虞栖雪归朝,与顾宏中暗度陈仓,那动摇的就是他十九年稳坐如山的皇位。

      如果非要在这二人中取一个,那他必然选择虞栖雪。

      ——制栖雪、先弑师。
      这道坊间流传的三字箴言早已传到他的耳里,儿子总归是儿子,他总得再给他一次机会。

      最后他缓缓开口,声音冷得像殿外的雪:“此事朕已知晓,退朝。”

      众臣皆惊,唯有晏无降低头时,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陛下没直接否决迎回太子,便是他要的结果。

      晏无降走出太极殿,雪还在下,落在他眉睫的疤痕上,去伤候在殿外,低声问:“老大,成了?”

      他抬手掸去肩头的雪,声音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周文矩以为我帮他,陛下以为我顾大局,只是顾宏中就当个献祭品罢。”

      晏无降从袖中摸出一枚小而圆的玉石,下端刻着一个极小的“奴”字。

      “再耐心等等,阿奴,这帝京的雪,快化了。”

      寒风中卷着雪沫掠过晏无降的脸,那枚玉石在他手心之中,像握住了自虞栖雪被贬北疆三年来从未熄灭的筹谋。

      晏无降走出太极殿,雪还在下,落在他眉睫那道收复西凉时留下的疤痕上,这位十七岁随军、二十三岁便坐到车骑将军之位、仅次于大将军的少年将军,此刻褪去了殿上一眼让人瞧出的蠢笨与面对皇权的畏惧。

      他仍旧是意气风发的大说第一将军。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序·落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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