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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梅雨季的最后一场雨,持续了整整三天。
      傅砚之站在陆氏私立医院住院部的长廊尽头,第七次看腕表时,秒针正卡在“12”的位置,像被无形的手钉住。
      他的西装袖口沾着点咖啡渍——早上在会议室打翻了服务生送来的蓝山,当时脑子里正反复回放着一个名字:陆既溟。
      六年前那个同样下着雨的六月,他也是这样站在时间的裂缝里,看着属于自己的少年时光被连根拔起。
      而现在,口袋里那只银色打火机的棱角,正硌着他的掌骨,像六年来从未愈合的旧伤。
      长廊的感应灯忽明忽暗,映着傅砚之身后那排紧闭的病房门。
      最里面那间住着傅氏集团的副总,三天前突发心梗被送进来,点名要陆氏医院的心脏外科团队主刀。
      当傅砚之在手术同意书上看到“主刀医生:陆既溟”时,握着钢笔的手指突然不受控地颤抖,墨水滴在“家属签字”栏,晕开个丑陋的黑团,像极了六年前被雨水泡烂的那页物理笔记。
      “傅总。”
      身后传来脚步声,白大褂摩擦的窸窣声混着消毒水的味道,像条冰冷的蛇,悄无声息地缠上来。
      傅砚之转过身时,心跳漏了半拍。
      陆既溟就站在三步开外,白大褂的领口系得一丝不苟,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线条利落,骨节分明的手正捏着份病历夹,指尖在纸页边缘轻轻敲击,节奏均匀得像手术刀划过皮肤的频率。
      他比六年前高了小半头,肩背挺得笔直,少年时微卷的头发剪得极短,露出光洁的额头,额角那道浅浅的疤还在——是当年追车时摔在碎石路上划的,傅砚之在伦敦的无数个深夜,都曾对着镜子描摹过这道疤的形状。
      “陆医生。”傅砚之的声音比预想中稳,只是指尖在口袋里攥紧了那只打火机,银质外壳的凉意透过布料渗出来,冻得他指尖发麻。
      陆既溟没说话,只是抬了抬眼。细框眼镜后的目光扫过来,像两片结了冰的湖,没什么波澜,却带着种穿透性的冷。
      他的睫毛比少年时短了些,大概是总戴眼镜的缘故,眨眼时镜片会反射出一点走廊的灯光,亮得像六年前器材室那盏快没电的星星灯。
      “周副总的术后恢复很好。”陆既溟终于开口,声音比记忆里沉了三度,每个字都像被手术刀修过,精准、冷硬,没有多余的尾音,“傅总要是没别的事,我还要去查房。”
      他说着就要走,白大褂的后摆带着风扫过来,傅砚之几乎是本能地伸手去抓——指尖擦过布料的瞬间,陆既溟像被烫到似的猛地侧身,病历夹的边角在墙壁上磕出“嗒”的轻响。
      这个小动作让傅砚之的心猛地一缩。
      六年前,陆既溟在画室被他从背后抱住时,也是这样的反应。
      那时的少年会先绷紧身体,像只受惊的小兽,然后很快软下来,把脸埋进傅砚之的颈窝,带着松节油味道的呼吸蹭得他发痒,嘴里嘟囔着“傅砚之你好烦”,却把手指悄悄缠上他的手腕。
      “我有话问你。”傅砚之的声音有点发紧,视线落在他手腕上——那里空空的,没有红绳,也没有当年那串廉价的银铃铛,只有块价值不菲的腕表,表盘冷光闪闪,像在刻意切割所有关于过去的痕迹。
      陆既溟停下脚步,却没回头,只是侧着脸,晨光透过走廊的窗户落在他的下颌线,勾勒出道锋利的阴影。
      “傅总想问什么?”他的语气听不出情绪,“是想问周副总还需要住几天院,还是想问傅氏集团下半年的体检套餐能不能打折?”
      傅砚之的喉结滚了滚。
      他想问的太多了:想问这六年他在哪个国家读的医学院,想问他画架上是不是还摆着那幅没送出去的油画,想问他看到物理公式时,会不会突然想起当年在器材室一起解过的题……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句笨拙的:“你……还好吗?”
      陆既溟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很轻,却带着冰碴子:“托傅总的福,死不了。”
      他转过身,镜片后的目光终于正对着傅砚之,“倒是傅总,看起来过得不错,西装是Brioni的定制款吧?比当年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好看多了。”
      这话像根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在傅砚之的软肋上。
      他确实穿了件新西装,是上周在米兰订的,剪裁完美,衬得他肩宽腰窄,符合所有人对“傅氏掌权人”的想象。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衣帽间最深处的衣柜里,还挂着一整排六年前的旧校服,领口磨出了毛边,袖口沾着洗不掉的颜料渍——是陆既溟当年趴在他身上画画时蹭的,少年当时笑得露出小虎牙,说“这样就没人跟我抢你了”。
      “六年前的事……”傅砚之试图解释,却被陆既溟打断。
      “六年前什么事?”陆既溟往前逼近一步,消毒水的味道突然变得浓烈,“是傅总突然消失的事,还是器材室那盒没吃完的薄荷糖?或者是……你带走的那只打火机?”
      最后三个字像重锤,狠狠砸在傅砚之的心上。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那冰凉的金属触感硌得掌心生疼——六年来,他换过无数个口袋,从伦敦到纽约,从谈判桌到私人飞机,这只打火机从没离开过他身侧,夜里甚至会攥着它入睡,指腹一遍遍摩挲那个几乎被磨平的“溟”字,直到天亮。
      “我……”
      “傅总不必解释。”陆既溟后退半步,拉开距离,重新恢复了那副疏离的样子,“您当年走得急,大概忘了很多事。
      比如,您说过等我考上A大就把打火机还我;比如,您在物理笔记的最后一页画了只猫,说叫‘洛伦兹’;再比如……”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傅砚之的胸口,那里的衬衫下藏着道浅疤,是当年被父亲推搡时撞在车门上留下的,“您发着高烧背我去医院,摔在积水里,手背上被我的眼镜片划了道疤。”
      傅砚之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以为陆既溟什么都不知道。以为那些被刻意掩盖的温柔,那些藏在伤人话语里的保护,早就被六年的时光冲刷得一干二净。
      可现在看来,对方记得比他还清楚,每个细节都像被手术刀解剖过,晾晒在消毒水的光线下,带着残忍的清晰。
      “我留了体检报告在笔记里。”傅砚之的声音有些发颤,“你看到了吗?我当时……”
      “看到了。”陆既溟打断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应激性心肌炎,建议静养。
      傅总当年真是辛苦,一边应付着移民,一边还要演戏骗我。”他低头看了看腕表,“我查房时间到了,傅总自便。”
      说完,他转身就走,白大褂的下摆扫过走廊的椅子,带起一阵风。傅砚之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他走路的姿势变了——少年时总爱微微晃着肩膀,像只慵懒的猫,而现在,每一步都踩得极稳,背影挺得像把出鞘的刀,带着种生人勿近的锋利。
      直到那道白大褂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傅砚之才缓缓靠在墙上,掌心的打火机烫得他肋骨发疼。
      陆既溟走进值班室时,指尖还在微微发颤。
      他反手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白大褂的下摆铺在冰凉的瓷砖上,像朵散开的云。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发出单调的声响,和六年前器材室的雨声重叠在一起。
      他从白大褂口袋里摸出个东西——是半根红绳,被透明胶带小心翼翼地粘在张卡片上,卡片是张泛黄的体检报告,名字是傅砚之的,日期是六年前的6月15日,诊断栏里“应激性心肌炎”几个字被人用铅笔描了又描,墨迹发黑,像滴没干的泪。
      这是他从那本被红笔划烂的物理笔记里找到的。六年前那个雨夜,他蹲在傅家别墅门口,雨水泡透了笔记,只有这张夹在夹层里的报告还算完整,红绳就缠在报告的边角,是他当年亲手系的“同心结”,说“这样两个人就永远在一起了”。
      陆既溟的指尖轻轻拂过“傅砚之”三个字,喉结滚了滚。
      他怎么会不知道。
      知道傅砚之当年是被父亲逼着签的移民文件,知道他把体检报告藏在笔记里是想解释,知道他扔下楼的书包里,物理笔记的夹层藏着张没写完的信,最后一句是“等我回来”。
      可知道又能怎样?
      六年前的他,抱着那本湿透的笔记在器材室守了七天七夜,看着橘子蛋糕发霉,看着星星灯彻底熄灭,看着自己手腕上的红绳一点点磨断。
      后来父亲破产跳楼,他被远房亲戚接去英国,在医学院的解剖室里熬过无数个通宵,手里的手术刀越来越稳,心里的那点温度,却像被福尔马林泡过,一点点变硬、变冷。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助理发来的消息:“陆医生,傅氏集团的人来联系,说想把员工体检全转到我们医院,指定要您负责。”
      陆既溟盯着屏幕上的“傅氏集团”四个字,忽然笑了,笑得眼眶有点发热。
      他想起六年前,傅砚之也是这样,用笨拙的方式靠近——故意在他画室门口晃悠,借口问物理题把笔记本塞给他,甚至偷偷在他的画具箱里塞薄荷糖。
      只是那时的少年,眼里有光。
      而现在的傅总,眼里只有算计。
      陆既溟删掉助理的消息,把那半根红绳重新塞回口袋,贴着心脏的位置。
      冰凉的卡片硌着胸口,像傅砚之当年留在他手背上的疤,疼得很清醒。
      他站起身,对着镜子理了理白大褂的领口,镜片后的眼睛又恢复了那片冰封的湖。推开门时,走廊的风吹进来,带着雨的湿气,陆既溟深吸一口气,闻到空气里除了消毒水,似乎还残留着点淡淡的雪松味——是傅砚之身上的香水味,和六年前他身上的橘子汽水味,判若两人。
      傅砚之在住院部的咖啡厅坐了整整一下午。
      窗外的雨停了又下,阳光偶尔会穿透云层,在桌面上投下块晃动的光斑,像六年前器材室里跳着舞的灰尘。
      他点了杯蓝山,没加糖也没加奶,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时,忽然想起陆既溟当年总爱抢他的速溶咖啡,皱着眉说“难喝死了”,却还是会一口口喝完,然后偷偷往他嘴里塞颗薄荷糖,凉得他舌尖发麻。
      手机响了,是特助打来的:“傅总,陆氏医院那边回话了,说……陆医生拒绝接我们的体检项目。”
      傅砚之握着咖啡杯的手指紧了紧:“知道了。”
      “还有,”特助的声音顿了顿,“我们查到,陆医生六年前是被他远房舅舅接去英国的,在剑桥读的医学院,期间……没回过国。”
      傅砚之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
      他以为陆既溟会恨他,会等他,会像他一样,在无数个深夜里反复咀嚼那段过去。可事实是,对方早就走了,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长成了另一个人——冷静、锋利,把所有关于“傅砚之”的痕迹,都藏得严严实实。
      咖啡厅的门被推开,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傅砚之抬头,看见陆既溟走了进来,白大褂换成了便装,一件简单的黑色T恤配牛仔裤,背着个黑色的双肩包,像个普通的年轻医生。
      他径直走到取餐台,报了个号码,接过店员递来的三明治和热牛奶,转身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傅砚之的位置。
      四目相对的瞬间,陆既溟的脚步顿了顿,随即像没看见似的,径直走向门口。
      “陆既溟。”傅砚之几乎是脱口而出。
      陆既溟停下脚步,却没回头。
      “六年前的打火机,”傅砚之的声音在空旷的咖啡厅里显得格外清晰,“我还带着。”
      陆既溟的背影僵了僵,几秒钟后,他缓缓转过身,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像冰面裂开的缝:“傅总留着它做什么?收藏?还是……想等升值?”
      “我想还给你。”傅砚之站起身,口袋里的打火机硌得他掌心生疼,“当年……”
      “不必了。”陆既溟打断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一只打火机而已,傅总要是喜欢,就留着吧。”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傅砚之的手背上——那里的疤早就淡得看不见了,只有凑近了,才能摸到那道浅浅的痕迹,“何况,我现在用不上了。”
      他举起手里的热牛奶,晃了晃:“医生不适合碰易燃易爆物品。”
      傅砚之看着他眼里的疏离,忽然觉得那只打火机像块烙铁,烫得他无处可藏。
      六年来,他把这东西当成救命稻草,以为只要它还在,那段过去就不算彻底死去。可现在看来,是他太天真了。
      “我在国外找了你六年。”傅砚之的声音有些发哑,“我去了你以前的画室,去了我们常去的香樟树下,甚至……”
      “傅总真闲。”陆既溟喝完最后一口牛奶,把纸杯扔进垃圾桶,发出“咚”的轻响,“可惜我没时间陪傅总回忆过去。我晚上还有台手术,失陪了。”
      他转身走出咖啡厅,阳光落在他的背影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像条无法跨越的鸿沟。
      傅砚之看着那道影子消失在街角,忽然觉得口袋里的打火机变得无比沉重,像装着整个少年时代的灰烬。
      傍晚时分,傅砚之开车路过当年的高中。
      校门翻新了,气派的电动门取代了原来的铁门,门口的香樟树却还在,枝繁叶茂,遮住了半面墙。
      他把车停在路边,看着穿着校服的学生三三两两地走出来,女孩们笑着分享耳机,男孩们勾着肩膀讨论篮球,像极了六年前的他和陆既溟。
      有个穿白衬衫的少年,背着画板从校门里跑出来,手里攥着个银色的东西,对着不远处的另一个少年挥手——是只打火机,和他口袋里的那只很像。
      傅砚之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想起六年前的最后一个下午,陆既溟也是这样,举着相机跑向他,阳光落在少年的发梢,像撒了把碎金,嘴里喊着“傅砚之,你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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