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第七章 X-1: 【无声的入场券】 ...
-
冰冷的触感率先刺穿了混沌。
不是坠落预期的撞击,而是某种更滑腻、更彻底的寒意,蛇一般缠绕上裸露的皮肤。
纪念卿睁开了眼睛。
视野里没有天空,没有大地,只有一片令人眩晕的、无限延伸的银灰色。
巨大的镜子,一面接着一面,毫无缝隙地拼接,构成了一个没有起点也望不到尽头的巨大回廊。
镜面本身并非纯粹的明澈,更像蒙着一层薄雾的深潭,映照出的身影层层叠叠,扭曲拉长,构成一片望不到尽头的、令人晕眩的“人海”,每一个模糊的轮廓都带着她自己的影子。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金属冷却后的腥气混杂着尘埃,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滞涩感。
绝对的寂静。
不是那种森林深处的宁静,而是一种被硬生生抽离、吞噬殆尽后的虚无。
仿佛整个世界被裹进了厚厚的隔音棉里,连自己的心跳都遥远得像是来自另一个宇宙的回响。
纪念卿下意识地想确认自己的存在感,指尖微动,轻轻叩击在身侧光滑冰冷的镜面上。
笃。
声音微弱得几乎只是指尖下的一点微颤,像一颗小石子投入粘稠的泥潭,连一丝像样的涟漪都没能激起。
那点微弱的震动感沿着指骨传来,仿佛在接触的瞬间就被镜面贪婪地吸走了大半能量。
纪念卿垂眸,眼神沉静如水,目光落在自己指尖与镜面接触的那一点,精确地捕捉着那细微震动传递回来的余波和……其消失的速度。
“高频衰减明显,超过五米有效传播距离急剧缩短至无效,近似指数级衰减模型…声波能量被介质吸收转化?”一个清晰的模型瞬间在她思维殿堂里构建完成,冰冷的公式和数据流无声地滚动。
声音在这里,是无效的警告,也是致命的奢侈品。她收回手指,指腹在同样冰冷的黑色西裤上轻轻抹过,拭去那并不存在的灰尘。
动作从容,仿佛刚才只是在拂去衣襟上的一片落叶,而非确认了一条关乎生死的铁律。
就在她站直身体,准备迈开第一步时——
“啊——!!!”
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尖叫,毫无征兆地从某个方向猛地炸开!
那声音极其短促,像是被人一把扼住了喉咙,又像是被投入了强酸的金属,在刚刚达到最高点的瞬间,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狠狠掐灭、吞噬。
前一秒还是撕心裂肺的惊恐,下一秒便是绝对的死寂,快得连尾音都来不及消散,只留下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空白。
纪念卿的脚步甚至没有停顿。她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精准地投向了声音消失的方向。
那里,只有重重叠叠、扭曲晃动的镜中身影,像无数个怪诞的幽灵在无声地嘲弄。恐惧的毒气,已经开始在这无声的牢笼里弥漫了。
她收回视线,不再关注那注定无解的悲剧起点。
她开始移动。步伐不快,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从容。
高跟鞋的鞋跟落在同样光滑冰冷的镜面“地面”上,本该发出清脆的嗒嗒声,此刻却只留下一点几乎无法察觉的震动感,如同行走在极厚的天鹅绒上。
她的目光没有四处乱扫,反而大部分时间落在自己的前方——确切地说,是落在前方镜面中映照出的自己移动的身影上。
光线昏暗,从头顶某个无法确定的高处投下,不均匀地涂抹在镜廊里。
纪念卿刻意地,在路过一片被阴影笼罩的区域时,猛地一个急停!
镜中的影像,如同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产生了一个极其细微、却又无法忽视的“卡顿”。
那个影像完成“急停”动作的时间,比她本体慢了大约……0.1秒。
影像的轮廓在那一瞬间甚至出现了一丝模糊的拉伸,像是被无形的手扯了一下。
紧接着,她毫无征兆地一个利落转身。
这一次,镜中身影的延迟更加明显。
它笨拙地、甚至有些踉跄地完成了这个转身动作,仿佛一个初学跳舞的人跟不上节拍。
当她的本体已经稳稳地面向新的方向时,镜中的影像还在笨拙地调整着姿势。
“同步率异常…时间延迟…能量传递损耗?不,更像是独立的复制进程。”纪念卿内心毫无波澜,数据模型瞬间更新,“影子在复制本体的信息,存在‘写入’延迟。脱离进程需要时间和能量积累。干扰其同步性,可延缓甚至中断复制进程。”
一条潜在的生存法则,在她优雅的“实验”中,悄然建立。
“喂!等等我!等等!”一个带着浓重哭腔和喘息的声音,粘稠地钻进耳朵,打破了纪念卿周围那层由绝对理性和寂静构成的屏障。
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环境里显得格外刺耳。
一个年轻男人连滚带爬地从一条岔道冲了出来,脸上糊满了汗水和不知名的污渍,眼神惊恐得像是被猎人逼到绝境的兔子。
他显然看到了纪念卿,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不管不顾地朝她狂奔而来,嘴里还语无伦次地喊着:“有东西!后面…有东西在追!救命!带我一起走!”
纪念卿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
她看到了男人身后拖曳的影子——在昏暗光线下,那影子边缘模糊得如同融化的墨迹,与本体之间似乎隔着一层扭曲的空气薄膜。
它不再是简单的轮廓,更像一团粘稠蠕动、拼命想要挣脱束缚的活物。脱离度,初步估计已超过60%。危险。
“注意你的影子。”纪念卿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平稳,穿透了对方混乱的喘息。她甚至微微侧身,向旁边挪开半步,为对方让出奔跑的空间,动作间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疏离感。
“什…什么?”男人一愣,下意识地回头看向自己身后。就在他转头的一刹那,他前方不远处的一面镜子里,异变陡生!
镜面深处,他模糊的倒影突然开始扭曲、膨胀,脸上浮现出极其诡异恶毒的笑容,那双镜中的眼睛,空洞漆黑,死死地锁定了镜外奔跑的本体。
镜面本身似乎也微微凹陷下去,形成一股无形的、带着恶意的吸力,引诱着、呼唤着他撞向镜角那尖锐的棱线。
男人的瞳孔瞬间放大,被那镜中幻象彻底攫住,脸上浮现出迷醉般的神情,奔跑的方向诡异地一折,直挺挺地朝着那面致命的镜子撞去!
“别动!”纪念卿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像冰锥刺破迷雾。
话音未落,她右手食指与拇指捻起一枚不知何时出现在指间的、普通的银色金属纽扣。
没有多余的动作,手腕只是极其优雅地一抖,如同拂去衣袖上的一点尘埃。
嗤!
一道细微的破空声几乎被死寂吞没。
那枚纽扣化作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银色流光,精准得如同用最精密的仪器计算过。
它划破粘滞的空气,不偏不倚,带着恰到好处的力道,狠狠击打在男人左脚外踝骨最突出的位置。
“呃啊!”男人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般向前扑倒,重重地摔在光滑冰冷的镜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
就在他扑倒的瞬间,他身后那团粘稠蠕动的影子,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
它那拼命向外挣脱的势头猛地一滞,边缘的模糊和扭曲程度肉眼可见地降低了一瞬,与本体之间那层扭曲的空气薄膜似乎也稳定了那么一刹那。
虽然很快又恢复了蠢蠢欲动的状态,但这一下重摔带来的剧烈动作变化和本体位置的瞬间错位,显然打断了它“脱离”的进程。
男人趴在冰冷的镜面上,痛得龇牙咧嘴,惊魂未定地抬头,正好对上纪念卿平静无波的目光。
那目光里没有责备,没有怜悯,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刚刚脱离险境的实验样本。这目光比任何尖叫都更让他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
纪念卿没有理会他复杂难言的眼神。
她的视线已经越过倒地的男人,投向了他刚才冲出来的那条通道深处。
那通道的尽头,光线更加晦暗,仿佛沉入了墨汁之中。
一片巨大的、水银般粘稠的物质正缓缓地蠕动着,从地面和墙壁的镜面连接处“流淌”出来。
它没有固定的形态,表面像融化的液态金属,却又不断泛起诡异的涟漪,映照着周围扭曲的镜像,仿佛将整个迷宫的恶意都浓缩、具现化于此。
一股无形的压力伴随着冰冷的腥气弥漫开来,连空气都变得粘稠沉重。
“镜…镜兽!”男人看清了那东西,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带着极致恐惧的气音,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手脚并用地想往后爬,却因为疼痛和恐惧显得笨拙不堪。
通道里并非只有他们。还有另外两三个玩家,显然是被那男人刚才的尖叫吸引,或是同样被逼退到此。
此刻,他们面对着那堵不断蠕动膨胀的液态墙壁,脸上只剩下绝望的灰败。
一个体格壮硕的男人怒吼一声,似乎想鼓起最后的勇气,抡起手中一根不知从哪儿拆下来的金属管,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那团水银状物质!
呼!
金属管带着风声落下。
噗嗤!
没有金铁交鸣的脆响,只有一种令人牙酸的、如同插入浓稠泥浆的声音。
金属管毫无阻碍地穿透了那液态兽体,只在表面激起一圈剧烈的涟漪。那涟漪迅速扩散,整个水银兽体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猛地膨胀了一圈!
被金属管穿透的部分,粘稠的物质沿着管身快速向上“爬行”,同时,被涟漪波及的边缘区域,几团稍小的、形态相似但更凝练一些的液态物质瞬间分裂出来,带着同样的恶意,缓缓地向攻击者和其他玩家“流淌”逼近!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
那壮汉看着自己武器被“吞噬”,看着分裂出的小型怪物逼近,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眼中只剩下死灰。
“用光。”
一个声音响起。
清晰,冷静,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粘稠的死寂和绝望的喘息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纪念卿依旧站在原地,离那危险的通道口还有几步之遥。她的目光锐利如解剖刀,穿透昏暗,精准地落在那不断蠕动的水银兽体内部。
在那看似混沌一片的液态核心区域,一个极其微弱、但闪烁着不同频率幽光的点,如同黑暗中的萤火虫,正以某种特定的节奏明灭着。
“频率干扰它的能量节点,”她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个实验室里的操作步骤,“核心。强光聚焦。”
“光…光?”一个离纪念卿最近的、戴着眼镜的年轻女人最先反应过来,声音发颤,带着难以置信,“哪…哪有强光?”
“反射。”纪念卿言简意赅,目光扫过通道两侧的镜壁,又瞥向地上那个刚刚挣扎着坐起的男人口袋里露出的一小截金属钥匙链,“还有你身上的金属反光面。任何能反光的。调整角度,聚焦在那个闪烁点上。要快。”
她的指令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击穿了部分人的麻木。
那戴眼镜的女人猛地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地去摸自己口袋,掏出一个边缘磨得有些光亮的金属徽章。地上那个男人也反应过来,哆嗦着掏出钥匙串。
其他人如梦初醒,有的摘下腕表,有的试图用匕首的光滑刀身。
“往…往哪照?”壮汉丢掉了被吞噬的金属管,嘶哑地问,声音里还带着恐惧的余韵。
“核心点。闪烁处。”纪念卿的目光牢牢锁定着兽体内部那个明灭不定的光点,如同最精密的追踪器,“左上偏移十五度,高度齐胸。现在。”
她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魔力。
幸存者们几乎是本能地服从,手忙脚乱地将手中能反光的物品对准了那水银兽体深处。
通道两侧的镜壁成了现成的“反射板”,几道微弱、摇晃的光斑在昏暗的通道里艰难地汇聚、碰撞。
嗤——
当第一缕由金属徽章反射、经过镜壁二次折射的光束,终于歪歪扭扭地投射到兽体内部那个闪烁的光点上时,空气中响起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烧红的烙铁按在湿布上的声音。
那光点猛地爆发出更刺眼的光芒!
整个水银兽体的蠕动瞬间僵直!
紧接着,如同连锁反应,所有勉强聚焦过来的光束——无论强弱——都如同精准的手术刀,刺中了那个致命的弱点。
水银兽体内部猛地爆发出无数细小的、高频闪烁的紊乱光点,仿佛内部电路板瞬间过载短路!
它无声地剧烈翻腾起来,表面鼓起无数气泡又迅速破裂,粘稠的形态开始剧烈地波动、扭曲、塌陷!
没有震耳欲聋的咆哮,只有一种低沉到几乎无法听闻、却又让空气都随之高频震颤的嗡鸣。
那嗡鸣如同亿万只细小的虫子在疯狂啃噬着耳膜,带来一种深入骨髓的恶心感。
在幸存者们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那庞大的、看似不可战胜的液态怪物,如同被投入烈日的冰雪,在混乱的光影闪烁和高频震颤中,迅速萎缩、崩解、蒸发。
几秒钟前还散发着致命压迫感的庞然大物,此刻只剩下空气中弥漫的一股更浓烈的金属腥味和几缕袅袅升腾、带着微弱蓝光的诡异烟气。
通道尽头,重归晦暗的死寂。
幸存者们如同被抽干了力气,纷纷瘫软在地,大口喘着粗气,脸上交织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更深沉的恐惧。他们下意识地看向那个发出指令的身影。
纪念卿已经转身。
她甚至没有再看一眼那消散的怪物残迹,也没有理会身后那些充满了敬畏、疑惑和劫后狂喜的目光。黑色的身影在层层叠叠的幽暗镜廊中显得异常挺拔而孤寂。高跟鞋落在镜面上,依旧悄无声息,步伐稳定得没有一丝涟漪。
她径直走向前方更深、更幽邃的迷宫深处,那里只有镜子与镜子构成的无限囚笼,光线在远处彻底沉入一片粘稠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
未知如同深渊巨口,在她前方无声地张开。
没人看见,在她侧前方一面巨大、扭曲的镜面里,映照出的那个模糊身影。
镜中的“纪念卿”,唇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弧度微小得几乎无法察觉,转瞬即逝,快得像是一个错觉。
然而,那绝非错觉。
那是一个纯粹的、冰冷的、带着一丝棋逢对手般兴味的弧度。
如同一个孤独的弈者,终于瞥见了棋盘另一端,那模糊却值得期待的对手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