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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沉默是默认还是拒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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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沉入远山墨色的轮廓线,将最后一片金辉泼洒向溪涧林莽,人群从白昼的喧腾神殿广场,浩浩荡荡迁徙至村后平坦开阔的大坝上。
天幕已被彻底洗净,呈现一种深邃浓烈的靛蓝,没有一丝云翳,一轮巨大的浑圆饱满的玉盘,从东边幽黑的山峦之巅缓缓浮升,那皎洁清冷的光辉,毫无阻碍地倾泻而下,将山川草木、房舍田垄都镀上了一层朦胧而圣洁的银霜,又与日间残存的暑气人间的鼎沸奇异地交融在一起。
坝中央,早已堆垒起几座巨大的篝火,粗壮的原木交叉架设,浇透松油和烈酒,在几声利落的咔哒引火声中。
“轰。”
炽烈的火焰腾空而起,橘红色的巨龙咆哮着扭动躯体,火星像是亿万只被惊扰的金红色萤火虫,狂乱地向幽蓝的天幕升腾飞舞爆裂,热浪和光焰混合成巨大的漩涡,以不可抗拒的威力,瞬间驱散了月光的清寒,将整片大坝照得亮如白昼,灼热的空气扭曲升腾,裹挟着松脂的焦香柴火的烟气,劈啪作响着席卷过人群的脸颊,带来一阵烫人的暖意和原始的躁动。
人群在篝火前自动散开一片巨大的空地,十二名伴祭早已换上了便于舞动的简练祭服,依旧是褐、黄、青、碧交错的色彩,但材质更薄,款式更利落,他们沉默而迅速地围成一个严密的动态的半圆弧形,圆心直指篝火烈焰之前那片空地的核心。
其他人,年长者、青壮、妇孺,则默契地向后退却,退到半圆的伴祭身后,形成一个更大的沉默涌动的带着崇敬热望的人圈,更远的地方,那些没能挤到核心位置的村民,已然沿着田坎的高埂或站或坐,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目光无不投向篝火中心那片空场,一张张脸在火光与月华的交织下,明暗交替,写满期待。
“咚~~~!”
一声沉重如闷雷的鼓响,突兀地撕裂了火焰燃烧的喧哗和人群的窃窃私语,紧接着,就是狂风骤雨的前奏,鼓点陡然密集急促。
“玉魄悬霄汉,金辉照尘寰,”伴着第一声疾鼓,苍劲的男声如斧劈金石,率先炸开在热浪火光之中。
“万物蒙惠润,承恩此夜全”
“火德通幽冥,燃我赤诚焰”
“鼓震山河醒,舞祈天地宽”高亢的呐喊合入。
十二人的声音骤然合流,不再如白日神祠内那般古老低回缥缈神圣,而是每一个词句都爆发开来,高亢急促充满了原始的野性力量和生命的呼号,金辉与赤焰辉映,山河醒天地宽相应,在熊熊篝火的映照下,他们的声音不再是沟通神明的唱诵,而是响彻大地山川直抵月轮的战歌,仿佛要以尘世最炽烈的热情,引动天上最清冷的玉盘与之共舞。
就在这声浪滔天的合音浪头达到最巅峰的刹那。
篝火的光芒猛然向两旁怒卷,一个纯白色的身影,一个像是被火焰托起的精灵,猛然跃入那半圆圆心,跃入光与热交织的旋涡核心。
依旧是那身缀满银线云纹月兽的白袍,宽大的袖摆与下摆因剧烈的动作而恣意翻飞,脸上,依旧是那冰冷无情的白色面具,额心的青绿萤石反射着跃动的火焰,似在燃烧的月魄。
他甫一站定,不等鼓点有任何迟疑,动了。
双臂陡然如展翅的鹰隼般擎天张开,十指戟张,骨节分明,脚步以某种古老的奇异的韵律狠狠踏在泥土地上,发出沉重闷实的噗噗声。
他的舞蹈不再是白天神祠里那沟通天地一板一眼刻板的仪轨。
这是战舞。
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和难以言喻的野性张力,身体的旋拧幅度极大,带动宽大的白袍像是被狂风撕裂的云,疯狂地搅动着周遭灼热的气流,每一次顿足踩踏,都仿佛要将大地的力量引燃,每一次疾速的旋身跳跃,袍袖破空发出裂帛般的锐啸,沉腰、俯冲、仰身、拧转,动作刚劲彪悍到了极致,如同在搏击九天罡风,又像在与无形的火焰恶魔角力。
鼓声追随着他,鼓点时而如同密集的骤雨,铺天盖地砸下,时而是雷霆万钧的轰然重击,震得人心脏发颤,时而转为连绵不绝的滚奏,恰似奔涌的江河。
伴祭的半圆也随之疯狂舞动,他们的动作虽不似核心那般激烈狂放,却如呼应着主祭的心跳般,步伐整齐划一,臂膀有力挥动,口中念诵的古老战歌越发急促高亢。
赤焰扭曲着,舔舐着那张冰冷面具的边缘,跳跃的火舌在他纯白的袍子上投下明暗扭曲动荡不休的光影,墨色的长发早已在剧烈的运动中彻底挣脱了束缚,在每一次狂野的旋身、甩头间,像被惊扰的墨色怒龙,狂乱地飞舞的拍打着空气,缠绕着苍白的脖颈和肩臂,汗水顺着长发发尾飞甩出去,在火光中划出一道道转瞬即逝的细小银弧。
面具的眼洞依旧深邃,冰冷,但那白色的线条,在篝火的蒸腾跳跃和墨色怒龙的狂舞中,竟奇异地产生了一种割裂般的视觉冲击,圣洁的白袍在怒放,墨色的长发在咆哮,冰冷的面具在沉默地承受着烈焰炙烤,神性在狂野的近于撕扯的力量宣泄中,被推向一个濒临崩解、却又岿然不动的极限。
外围的人群彻底被点燃,方才还压低的惊叹此刻变成了压抑不住的嘶吼和叫好,篝火的灼热鼓点敲击的震撼那白色身影在火光中怒放狂舞带来的视觉和精神上的双重冲击,烧灼着所有人的神经,男人们挥舞着拳头,妇人们掩着嘴,孩童们瞪大了眼睛跟着蹦跳。
段燎站在最外围的人圈边缘,紧靠着田埂,他那身利落雅痞的黑衣此刻被篝火的光烘烤得发烫,额角沁出的汗水混着飞扬的火灰,他瞳孔里只映照着烈焰中心那抹狂舞的身影,
墨发狂舞,白袍怒放,鼓声裂天,汗如血沸,神魔同躯。
那已不再是白日里那个隔着距离的月神化身,这是糅合了神性的孤高,人类的极限挣扎大地脉搏的狂野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献祭的玉石俱焚的极致美感,像极了绝壁上怒放的冰莲,在赤焰与极寒的交界处,撕开生命最浓烈最惊心动魄的华章。
篝火熊熊燃烧,金红色火焰扭动着舔舐幽蓝的夜幕,鼓点密集如暴雨倾盆,催逼到顶点。
场心那纯白的身影猛然仰身,双臂向苍穹怒张,宽袖猎猎作响,墨色的长发如同失去重力的藤蔓,狂舞着甩出一道令人窒息的黑痕,紧接着,那抻至极致的腰身如同被无形的巨弓拉满,瞬间屈起,巨大的力量驱动着他,猛地俯冲向下。
“噗通。”
一声沉重闷响,膝盖重重砸进被篝火烘烤得滚烫的土地,尘土微扬,伏拜。
那纯白的身影将自己当做献祭的羔羊一般,又像疲惫归巢的巨鸟,整个脊背绷紧,双手向前伸展,额头死死抵住温热粗粝的地面,墨色的长发随着动作的惯性扑散开来,一部分纠缠在肩颈,一部分散落在泥土上,更有一部分无力地垂落,汗水浸透了肩背的衣料,那一片深色在火光明灭中喘息,篝火的暖光舔舐着他伏低的毫无防备的颈后肌肤,勾勒出紧绷的线条,天地在这一刻似乎彻底臣服于这极致虔诚又疲惫的姿态。
“哦~~~!!”
外围人群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呐喊和掌声,无需命令,仿佛被这最后一个动作点燃了灵魂深处的共情,三层人浪瞬间激活,蜂拥上前,鼓点未停,却转换了节奏,变得更加热烈奔放,人们自发地围绕着那伏拜的中心,手挽着手,踏着简简单的源自远古的踢踏步伐,开始纵情舞蹈,欢声笑语,呼朋引伴,刚才的肃穆荡然无存,只剩下宣泄的庆祝的纯粹的欢腾,火焰跳跃,人影在火光中晃动、旋转、融入一片沸腾的海洋。
喧嚣的最中心,那片小小的静默之地。
虞清宴依旧维持着伏拜的姿势,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只有背上被汗水彻底浸透的湿痕在火光下微微反光,直到外围跳舞的人影彻底将他跪伏的区域模糊成一个模糊的白色焦点,他才极其缓慢地仿佛挣脱了千钧重负般,直起腰身,站了起来。
他没有看那狂欢的人群一眼,像一个终于卸下最沉重戏装的伶人,借着人潮的遮挡和火光明暗的交界,悄无声息地退出了那片灼热的中心,步履有些虚浮,穿过仍在兴奋中的村民身边,走向坝子边缘无人注意的角落。
清冷的月辉在此刻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温柔地接住了这个刚从烈火深渊走出的灵魂,他背对着沸腾的广场和喧嚣的篝火,在田埂边站定,沉默片刻,修长的手指抬起,摸索到那覆压他脸庞一整天的冰冷僵硬的面具边缘。
指尖微微用力。
“嗒。”
轻微的弹响,那束缚了他视线呼、一切表情的白色牢笼,终于被摘下。
冰凉的空气瞬间涌入鼻腔,他闭了闭眼,再缓缓睁开。
月光温柔的毫无保留地流淌在他侧脸上,额角被面具边缘挤压出的红痕尚未消褪,几缕被汗水浸透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鬓边,疲惫在他深邃的眼窝处投下深色的阴影,下巴的线条也显出紧绷后的些许松弛,但就在这份真实的不堪重负的疲惫之上,那挺直的鼻梁略显苍白的薄唇紧抿的唇线……却在月华的洗涤下,奇异地焕发出一种超越尘世的沉静的近乎悲悯的神性光辉,仿佛他并非凡胎□□,而是坠落凡间的月中精魂,在清辉里短暂地停留、喘息。
“好,卡,太完美了!!!”司徒悠悠嘶哑又亢奋的声音猛地炸开,瞬间击碎了这份遗世独立的静谧,她嗓子已经喊劈了,但仍兴奋得直跳脚。
王逸晨也长舒一口气,扛着沉甸甸的摄像机小跑过来,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碎发:“清宴,辛苦了,太辛苦你了,怎么样?还好吗?”
虞清宴微微侧过身,对着他们点了下头,将面具递到王逸晨手中,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沙哑:“还成。”
就在此时,一瓶被拧开了盖子的矿泉水递到了他面前。
虞清宴抬眼。
段燎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侧,手里稳稳地握着水瓶,他身上那件挺括的黑色丝缎衬衣沾了些篝火的灰烬,在月下泛着柔和的暗光,脸上依旧是那副雅痞气十足的神情,嘴角勾着笑,眼神却没了之前的戏谑或躁动,只有一种沉静,他将瓶子递得更近些。
虞清宴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在那瓶水上,然后,伸手接过,指尖无可避免地擦过段燎的手背皮肤,他仰起头,喉结清晰地滚动着,冰凉的液体润过他灼痛的喉咙。
“多谢。”
月神祭落幕后的团圆宴,那是另一个乐章开启,少了神圣,多了烟火鼎沸的喧腾。
坝子边上,临时拉起的灯泡串亮起暖黄的光晕,照亮了数不清挤挤挨挨的桌子,大碗大盘,酒香肉香,蒸腾着白气,月到中天,那轮皎洁的圆盘愈发清亮,将一片喧嚣热闹都罩上朦胧的银纱。
“来来来,清宴,敬你一杯。”
“主祭辛苦了,必须干了。”
“山君娘娘保佑咱村,清宴你功不可没啊。”
虞清宴被推到了主位的边缘,一波又一波真心实意的敬意裹挟着浓烈的酒气涌来,他那张在月光下更显清俊的脸染上了几丝淡淡的红晕,疲惫的眼眸里也氤氲起微醺的水雾,他无法推辞,也不擅长推拒这直白的热情,一杯杯村民自酿的带着辛辣甘甜醇香的米酒被硬塞入手中,从起初微微皱眉浅抿,到后来几乎是认命般地仰头饮尽,辛辣顺着喉咙一路烧到胃里,驱散了肌肉深处的寒气和紧绷,也熏染得那双眼越发迷离空濯,脖颈间残留的红痕在酒精作用下更显清晰,沾了酒液的薄唇在暖黄的灯光下润泽出异常诱人的、比平时更艳丽的色彩。
段燎隔着几张桌子遥遥望着,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着,又酸又涨,看他被众人轮番敬酒,看他眼底的疲惫越发浓重却还在坚持,看他微醺的侧脸在嘈杂暖光中透出一种近乎脆弱的瑰丽……段燎强压着冲过去挡酒的冲动,只是手中的杯子捏得死紧,这份喧嚣中的荣光,这份敬意的重量,是虞清宴该得的,也是他此刻必须承受的,无人能替代。
月上梢头,银辉清冷。
宴席渐渐散场。
杯盘狼藉,酒气和菜香弥漫,吆喝声告别声拉着家常的低语声渐次远去,孩子们早已困得直点头,被大人背在背上带回家,灯泡的光晕在微凉的夜风中轻轻摇晃。
喧嚣褪去,残留的寂静更显空茫。
段燎环顾四周,没在散场的人潮中发现那抹清瘦的白色,心念一动,他拔腿朝着远离村庄喧嚣更靠近山崖的坝子最外侧边缘走去。
山崖无声地向墨蓝色的夜空伸展,月光毫无遮拦地洒下,崖边的草木都染上一层清冷的银粉,远处连绵的山峦在月光下起伏延伸向无垠,崖下幽深,偶尔能听到几声沉睡的溪涧低语。
一个孤高的身影伫立在崖边,正是虞清宴。
他依旧穿着那身祭祀后并未换下的素白亚麻衣裤,夜风拂过,衣袂轻扬,宛若遗世独立的月中仙君,背对着身后尚存一丝热闹余烬的坝子,面朝着万籁俱寂的山川与星空,沉默得像一幅被月光浸透的水墨。
段燎的脚步声在碎石路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他的目光灼灼,紧紧锁着那个清寂的背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每一次搏动都沉重而清晰。
他停下脚步,站在虞清宴身后不到两步的距离,月光将他们并排投向地面。
“虞清宴……”
崖下的风带着寒意,卷起了两人的衣角。
虞清宴没有回头,亦无声息。
段燎向前微微倾身,月光将他挺直的身影清晰地映在地上,紧挨着前方那个清瘦的轮廓:“我知道…之前是我混账,是我…是我脑子抽风,不懂事……”
风卷过他微哑的嗓音,在空旷的崖畔散开。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山林冷冽的气息钻入肺腑,他向前又迈了一步,这一步踏得极近,几乎能闻到对方身上未散的淡淡酒气和清冽的汗息混合的味道。
“……但这次,是真的,虞清宴,我是真的……”他停顿了一瞬,仿佛要将这三个字的份量再掂量一次,确认无误:“喜欢你。”
月光清冷,在崖石上流淌。
虞清宴的身影依旧纹丝未动,他没有回头,没有应允,甚至没有一丝轻微的肩臂晃动来表达回应。
唯有风。
只有崖畔的夜风,打着旋儿掠过,吹起虞清宴垂落在身侧自然垂搭在腿边的素白衣袖。
那双骨骼匀称、指节分明的手掌,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