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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 2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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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笑,眼神晦暗不明。
她靠得近一些,伴随着起身,轻声呼痛。
他果然心软了,或是心虚了,垂眸避开她的注视,生涩地说:“外边的事,比闺中女子那点小龃龉复杂,你……”
她幽幽一叹,弱弱地说:“果然你早就明白这其中的道理,方才那些恭维,不过是为了哄我开心。”
“不!”他没法再掩藏下去,只好委婉地说,“即便想到了这一点,也没人做得到。想要和老神仙对上话,没法避开久隆,那是他最信任的人。”
他分明还有些话瞒了没说。她努力了这么久,仍没有真正打动他,但这个人良心不坏,他已经几次提醒:是我要攀附你,我这个混蛋,别冲动,再想想……
有良知的人,有底线,这是她唯一的指望,她不能揭穿他,还得接着动之以情。
她温柔一笑,挨着他的肩膀,压声哀求:“我坐不稳,能不能靠一靠?”
他默许了。
她垂头把玩手指,落寞地说:“你说得对,这算是以卵击石。烂命一条,横竖活不过这几日,拼一把吧。我不怕死,只要能把他带下黄泉。先前他踢你,踩你,我恨得不行,哪有这样的?得喜,你不要自轻自贱,好好活着。这事由着我去做,你什么都别管,他要是为难你,你想法子投靠端王。我身边那几个宫人,个个夸他仁德。”
他咳了,飞快地说:“巳时起坛作法,离得不久了,你再躺一躺,养足精神才好应付。我出去催一催三仙汤。”
她不想就此放弃,随着他站起,柔声问:“出得去吗?别为了我得罪人,不值当。”
他依然不肯看她,淡淡地说:“你装昏,我寻个借口出去问药。”
“好。得喜,谢谢你。”
他扶她躺下,终究没再说一句。
能做的,已经做完了。说再多,逼急了也许会适得其反。她乖顺地闭上眼,只在他放手离去前,飞快地抓了一下袖口,让他看到依恋,又懂事地立即放开。
他果然因为这小手段顿了片刻,而后转身离去。
他和守卫低语了几句,出去了。
门开了,又关了。风被挡在门外,墙上的字画还没平静,轻敲着墙面,发出很轻的哒哒。屋里腥臭冷寂,只剩了她和不散的阴魂。
她从鬼门关艰难爬回来,又要往那儿冲去,但是这一次,她不再惊慌,不再害怕。
佛挡杀佛,魔挡杀魔。
老神仙刚出关,还要由着那帮神仙骗子折腾半天,用不着“俗人”伺候。久隆仍在值房等着,见得喜进来,挥退要上前换烟袋的三宝,坐直了问:“妥了?”
得喜摇头,一走近便跪下认错:“干爹,儿子无能,这人脾气犟得很,听不进话……她不肯照着本来唱,非说那只是梦呓,不算仙术。”
“贱婢!”
她一直没把他这个九千岁放在眼里,久隆听到这番言论,没有丝毫怀疑。他气得七窍生烟,掀翻炕桌,噌地翻起,打开三宝上来服侍的手,接连骂了几声,恨道:“这小娘皮,绝不能留。”
“干爹息怒,别气坏了身子,不值当。”她也提了这个词,得喜说到这,不由得恍惚了片刻。
久隆一脚踢来,他回了神,顺势倒地,趴伏在那,畏畏缩缩往下说:“奴才假意顺从,啰嗦几个时辰,打探到她们半夜往那树下浇滚水,天天如此。”
“你的意思是这树一定会倒?”
“她是这么说的。她说她一再否认自己是仙人,但说的话、做的事件件灵验,老神仙才会信得真,信得深。她胸有成竹,说经了这一事,看谁还敢质疑她的身份。她已猜到举告的人是那乔眉音,奴才怕坏了干爹的事,装作不知,没搭话。她恨得不行,说她们本是同乡,何必赶尽杀绝?她遭了一回罪,受够了,怕死了。她要报复那个女人,还想……想叫背主离去的青鹚后悔,打算趁这回得重用就赶紧住进大殿去。她手里没人,有心笼络儿子,这就摆上了威风。干爹,儿子错了,这女人不好惹,咱们还得小心谨慎,不能栽在她吹的枕头风上。要不,趁话还没递出去,再斟酌斟酌?”
越不叫去,就越该送去。
“哼,丑人多做怪!”久隆气乐了,得意道,“凭她?那是做梦,再长十张万张嘴,这风也吹不起来。她也就这点用了,用完就扔了吧!”
“儿子愚钝,还请干爹指点!”
久隆防着他做大,摆手道:“你怕成这样,就别上了,只在外头看着。”
得喜急道:“干爹,还是让儿子去吧!”
久隆撇嘴,皮笑肉不笑道:“怎么……连你也要犟嘴了?”
“儿子不敢。对了,闲聊时她说了出身,只是商户人家的庶女,不知怎么地就被挑了出来。她说她和端王没牵扯,我看未必。”
温和就是窝囊,端王处境艰难,总装和气软弱的相,这样的人最好欺负,只要大面上给个虚礼就成了。久隆没把他看在眼里,不屑道:“行了,畏手畏脚,哪有一点办大事的样子?好好跟着德庆,再学几年。”
“是,多谢干爹教导!”
“下去盯着,这会她对你上心着呢,有什么好消息,赶紧报来。”
“是!儿子谨遵干爹教诲。”
巳时的法事,由胜天、永城上阵,台上一唱一和,有翻有滚,很是热闹。
久隆留在殿外候命,站得腿酸,好不容易等到传召,立马挤出一张愧悔无地的皱脸进去请安。
等到老神仙发问了,他赶忙跪下请罪:他怕话传话,有损老神仙修行,将谶语误会成妖言,冒冒失失将仙姑关起来责罚了。
他连着磕头,涕泪横流,剖心坼肝说了为难处:“事给压下去了,但奴才不安心啊,一闭眼就……奴才当着她的面问过,她矢口否认,说她没有仙术,转头又说出这样的话。奴才糊涂了,不知道要信哪一句,还得您老人家慧眼辨真伪。”
老神仙面露愠色,那就是信的。
久隆哀哀戚戚认错:“奴才做了蠢事,冒犯了玉姑,死活该奴才一个人去受,这就爬过去请罪,不叫她迁怒到别处。老神仙,您保重……”
他佝偻着身子往前爬,老神仙见了心软,摆手道:“别嚎了,你留下,再打发人去请她,用软轿……用最好的,要诚心诚意。行了行了,仙人虚怀若谷,真心庇佑我大闳,不会和你这个糊涂人一般计较。”
久隆没敢起,跪着倒退到门口,交代完事,照原样爬回来,规规矩矩地跪着。他一使眼色,宫人便端来水方便他净手。
他伺候的茶水浓淡、温热最合老神仙的意,一口茶下肚,老神仙熨帖了,和和气气指点他:“一会人进来了,你好好磕三个响头。这是你的福气,要服气。”
“是,老奴记下了。老神仙,那宗喜事……嘶,老奴这张嘴,该打该打!”
他扇了一嘴巴子,觑着老神仙的脸色停住,小声说了端王那边的添丁之喜。
“儿子?”
“正是!说是眉清目秀、聪明伶俐……”
老神仙不耐地打断:“才落地,怎么看出来的?”
“这……”
老神仙不缺孙子曾孙,对这个抢气运的曾孙只有厌恶,摆手叫他住嘴,闭目凝神,等着仙人到来。
有了他的旨意,软轿抬到门口,换了殿中伺候的人,再抬进屋。
贾从真扶着轿沿,艰难坐起,挣扎着要下地。
老神仙怕仙人怪罪,当真有损修为,连忙阻拦:“免礼免礼,玉姑受了苦,好生歇着吧。本不该打扰,只是外头这风,越刮越大,方才那法事也出了些岔子,实在为难,还请玉姑不计前嫌,费心指点。”
久隆磕头如捣蒜,咚咚咚接连好几个。
贾从真并不看那边,仍在努力拉拽自己,哑着嗓子认罪:“老神仙,奴才罪孽深重……”
声太小,老神仙按捺不住,起身,推开伺候的人,一个箭步冲到跟前,贴近了听。
久隆离得远,不好刻意近身,只得厉目警告。
贾从真垂眸,细细地说了几句。
老神仙震惊,回头盯着久隆,高声问:“你在万霞山的宅子里养了什么?”
久隆本想否认万霞山有宅子,但老主子已经摆手叫亲信出去了。
这黄迎是宫里派来的禁卫统领,两头不沾,只对皇帝效忠,不会给他留情面。
一查就明了的事,这会抵赖,过后反倒不好了。
他跪下,半真半假答:“回老神仙话,奴才本家来了几个亲戚投靠,暂且安顿在那。离家六十载,不孝不悌,愧对……”
老神仙紧攥着轿杠,催问:“那玉仙是你什么人?”
晴天一霹雳!
久隆慌了,急忙辩解:“老神仙,奴才不敢啊,郁娘是郁郁寡欢的那个郁,并不是玉仙……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一时情急,竟忘了忌讳。”
他认罪自罚,用了劲抽脸,打得脑袋发嗡,但这一回,老神仙只是冷冷地看着,并没有叫停。
久隆悔得肠子都青了,郁娘原名絮儿,新近改的名,这娘们年轻胆小,怕官怕兵,只怕会说漏嘴。
他确实存了几分比照万岁爷的心思,从柳仙到玉仙,各种仙都养过,平常并不这么叫,只在被窝里摆摆主子的款。
他在外置宅子、养女人,老神仙早就知情,他有时还拿妻妾相争当笑话说给他老人家听。这事过了明路,他不怕有人来告,便放肆了些。这疯女人不提梧桐,只说这事,让他大感不妙。
他连扇了十几下,没人阻拦,一时不好收场。
好在端王赶来了,先替他求情,再温声禀报侧妃产子一事。
“什么时辰?”
“前子时。”
老神仙客客气气问歪在轿子里的贾从真:“玉姑,这事怎么看?”
玉姑弱弱地纠正:“奴才不是仙人,也不会看八字。静思房有一幅山水画,挨板子的时候,脑袋正对着那面,疼起来脑子糊涂,看多了就乱做梦。”
胡说!
他嫌死了女人晦气,宅子换来换去,万霞山这处到五月才置办,他只带外甥去过,一众干儿子都不知情。这臭娘们和端王眼去眉来,分明是串通好了。容侧妃是娘娘的人,照吩咐催生,宫女投诚,贱婢挨打服软,他以为两头都已拿下,一时大意了。
到底是怎么泄露的?
这局要怎么破?
久隆顾不得端王在场会杀自个的面子,诚心诚意认起错来,把怎么认识郁娘,花多少钱买下,因惦记着差事,一时口误叫错过一次,都交代清楚了。而后哭诉这是闺房中的事,他立时就跪下自罚自责了,也不知怎么会传出来,污了老神仙的名声,罪该万死啊!
他哭,端王求情,细数他的功劳苦劳。
玉姑也哭,哭得小心翼翼,眼泪只在眼眶里打转。
清潭微波比老泪纵横更招人亲近,老神仙叹道:“既然是梦,你怎么跟他说起了?”
疑心病一来,该唱重头戏了。
她仰头,双手盖眼,痛不欲生道:“老神仙,您行行好,收回成命吧!不要将我送给他,他是个阉人,不洁净,手段残忍,我我……奴才不想下阿鼻地狱,只想清清白白地伺候您!”
“胡说,哪来这样的事?”
久隆恨得咬牙,正要辩解,肩膀又麻又痛,疼得上身抽搐,张不动嘴——端王一脸温和,帮他说着好话,掐在肩井穴的手上却下了狠劲。
“玉姑,汪大伴不是那样的人,底下人都说他仁慈热心……”
玉姑一听端王这话,吓坏了,抖得筛糠似的,垂头放下手,胡乱拉扯衣裳,语无伦次道:“他逼我服侍他,我不从,他说久隆久隆,长久兴隆。九久相近,龙隆相通,只要他久隆想要,没什么不能成的。他下死手打我……小皇孙降世,众人要去庆贺,他怕月下殿缺席了会有人过问,急急忙忙叫人送来参汤吊命。我烧糊涂了,梦见梧桐树倒向自己,想是不小心说了出来。他非说这是神仙降临,教我背一些词,到老神仙跟前来胡说。我不从,他……他……证据在这!”
莹白如玉的肌肤上,几道紫红的指痕清晰可见。
端王及时撇开了头,老神仙却看得细致。
这狗爪长短,他熟悉得很,再串起先前那事,勃然大怒,“狗东西,以下犯上,意图谋反!拉出去,杖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