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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第 6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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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王给得喜找了个活,照老神仙生前起居,在宫里再造个一模一样的后启殿,一应布置,全照着那边的来。而后再给皇上讲讲老神仙每日吃些什么,做些什么……
皇上要缅怀老父亲,人间至孝大过天,再没人敢乱动管这事的太监。
得喜把这事告诉了她,而后感慨:“从前在南宫,端王只是担了个管事的名,很少出面拿主意,久隆有意冒犯,他也是大度不计较。就算是出席大场面,他也少言少语,并不十分出色。而今仅凭三两句就说得皇上动了重建的心思,应对皇后和那些宗室长辈也是游刃有余,确实不一般。”
她将搭在他小腿上的左脚收回来,翻个身,换右腿挂上去,枕着他胳膊说:“不叫的狗才狠。”
总是暗含对端王的不满或鄙夷,为什么?他不敢明着问,只说:“你给他捎了什么?”
她睁开眼,懒洋洋地说:“不值钱的玩意,就先前在庄子上用笋壳做的灰羊。”
“哭竹生笋??”
“嗯,果然猜得出,没叫我白费心思。”
他猜到了,端王也猜到了,且立刻有了对策。
倘若她生在个好人家,没有经历这些变故,该是何等潇洒!
菜户不是体面夫妻,过不得明路。大面上,他在宫外没有家,只能以采买的名义出来待一会。
就快要走了,他抓紧问:“家里人对你好不好?”
她眨眨眼,毫不含糊答:“好,除了贾余,别的都好。嫡母和善大方,妹妹天真烂漫,和我十分要好。姐姐冷淡些,只是不爱被人打扰,不为难人,偶尔还会送些闲置的书籍或物件。弟弟们也好,温和有礼。我亲妈……也好,也不好。她不敢做坏事,但喜欢明里暗里说酸话,爱闹腾。不过,这也怪不得她,出身不好,自小受打骂,没被当人看,因生得标致,辗转被卖了三四个地方,难免左了性子。从前吃尽了没钱的苦,便一心钻在钱眼里,后来看似走了大运,实则跟了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她因少了见识,不会看人,也不会看事,听男人灌几句蜜话,就被哄得团团转,奸忠不辨,只管和太太做对。”
她笑笑,设身处地说了几句好话:“从前我也有过怨恨的时候,恨她为何不能像别人那样温柔贤淑,体体面面。后来再想,倘若她也生在好人家,有人费心教养,有陪嫁做依靠,就不会那样了。我虽是庶出,却没受多少苦,有人教导,还有机会出门读书长见识,我实在没资格笑话她。让我去经历她经历过的一切,说不得会更古怪。”
“嗯。”
她收回思绪,正色道:“回不去了,从我被塞进轿子的那刻起,就再也回不去了。得喜,我姓胡,你姓江,我们是一家,与她们不相干。”
他懂:不管将来如何,她与贾家人相认,只会给他们带去灾祸。
“好!”
“若有机会撞上贾余,少不得要踹上两脚,便是天打雷劈?也顾不得了。”
“我替你收拾他,两脚不够,至少十脚。”
“哈哈……他干了许多混蛋事,该!”
当的是要紧的差,事没办完就出宫,已是通融,定了几时回就得回,不敢耽误。
“若有机会,记得留意是谁把你的事说了出去,时刻小心,万万不能大意。最晚熬到明年,一定要走!”
“好,我记下了,你别担心,安心在这住着。对外说是养病,不想见的……”
“去吧,我自会调停。”
她不想送,就在美人靠上歪着,看他从廊道走远,消失在屏门后。
翠儿上前安慰,她回头,笑一笑,淡淡地说:“事已至此,担忧没用,我信他。”
她在王府做客,但一点都不客气,托人带口信,催陈安安排人往琼花庄送东西去,还附上了名目。
翠儿颇有些为难,干巴巴地说:“姑娘说庄上的灵兽爱吃这些,还要叫跑腿的人带消息回来,要问问灵兽好不好,要提醒那边:洗了澡要及时烤干,火不能太大,别烧坏了脚。不能吃露水草,以免坏了肚子。叫阿旺常上山逛逛,挖到枸杞或地黄,拣嫩枝嫩叶给它吃。”
陈安抬手制止,问:“到底是什么灵物?”
“是只羊,画上有。”
陈安皱眉,他实在不明白为何主子要特意那样交代,不像有私情的样子,莫不是故交?
算了,横竖只这么点东西,送上一年也就几十两。
“知道了。她平常做些什么?你仔细留意着,等王爷回来问起,你也好交代。”
只做一件事,但画的都不是正经东西。
翠儿不想给胡姑娘添麻烦,含糊着答:“从不出门,偶尔做些针线,也夸过院子里的景致,在纸上涂涂画画。来来回回练,把画得不好的那些都撕了。”
“我知道了,你去吧。”
胡姑娘就这样安静地待着,五月底,夫妻匆匆一聚,又分别。
胡姑娘和翠儿合得来,又不喜欢热闹,这院里做细致活的下人,就只剩了这一个。两人常一块在廊下说话,但只要粗使婆子进院门,胡姑娘就起身回屋去。
翠儿不解。
胡姑娘不胆小,不像是害怕躲起来。胡姑娘也从不为难人,想是怕麻烦吧。
瑞王要在永辉宫守灵柩,回不来。两头书信一换,带回来一份叮嘱:不得怠慢,不要打搅。
有了这八个字,小院也供上了冰鉴。胡姑娘爱吃冰碗,但不爱吃上边的核桃仁和杏仁,鸡头米和菱角是吃了又要,怎么也不腻。
江公公有了些体面,偶尔回来一趟,把得的赏赐都交给她。她送了两样给翠儿,说是添妆,翠儿没法拒绝。还有不少,她把牌子、手串这些带表记的玩意全拣出来,交给陈安,只留金银傍身。
陈安不敢收,她也有话说:“这些东西都是宫里来的,光样子好看,外头当铺不敢收,只能在这里边用,你看我这身份,合适吗?你挑一件留着自己戴,剩下的交到府里,抵我在这儿的花销。少啰嗦,此刻你们王爷在跟前,我也这么说。”
还真是不客气,但有些人说话就是气势足,叫人厌不起来。
陈安无奈,只得暂且收下。
秋风一起,胡姑娘真的动起了针线,缝了一堆中衣和袜子。明明手艺好,又有空,却懒得绣半朵花或是一片叶,全是素的,但做了一件又一件,没完没了地缝。
翠儿帮忙裁,她就自己缝。翠儿帮忙缝,她就自己剪。
攒了大半箱,但一直不见人回来。
她有些不高兴,丢下针线,开始写字。
“胡姑娘,宫里来人……”
她砸下笔,立刻冲了过去。
传话的小丫头来不及把话说完,陈安已经领着执事太监进了院子。
“方公公,这边请。”陈安引着走到近前,飞快地说,“这位就是胡姑娘,伺候过老神仙十余年,王爷见她留在安乐堂?没人照看,就接走了。许是老天怜惜,谁知她渐渐地好起来了,只是还不够力气当差,暂且留她在这养身子。”
方公公奉承两句后,看向她,和和气气说:“皇上念着老神仙,想找几个南宫的老人儿过去问问。姑娘,御前马虎不得,只好委屈你了。”
他打了个手势,立时有老妈妈上前围面巾,摸胳膊和腿,再是太医把脉。
她不行礼,不说话,神情呆滞。
方公公不在意,等到太医点了头,立刻道:“走!”
圣意不可违。
陈安趁转身之际朝她使眼色:谨慎些。
她也在看他,可惜太深邃,陈安没看穿。
陈安再风光,手也伸不进宫里。她深知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只能自己琢磨。
皇帝一直靠得喜唱那出孝顺戏,而今要另外找人,让她不得不往坏处想。
这方公公很是气派,地位不低,没有对一个宫女客气的必要,因此傲气了些,但也没有鄙夷或欺压的意思。
那就是还好。
镇定!
得喜是聪明人,不会轻易闯祸。
她猜得没错,皇上叫她进去,只是问起南宫的琐碎事。得喜侍立在香案旁,不时添一两句。
早有准备,从胡荚家乡到入宫后在哪当差,做了些什么事,她全记在心里,但那些细碎的见闻,只有胡荚本人知道。她不敢迟疑,连猜带编,也答上了,偶尔夹一个民间小故事。皇帝听着新鲜,丝毫没起疑。
唐四海靠近,抬手拨了一下帘子。
皇帝会意,打发她退下。
说半天话,得了一对金元宝,共十两。
权当是做了说书先生。
皇上要办大事了,闲杂人等退场。她和得喜一前一后出门,一个往东,一个往西,两人从头到尾没说上话,只用余光瞥见了对方的存在,这就够了。
平安就是大吉!
方公公领来,方公公送回。
两人走小角门出仁寿殿,还得沿着鱼池走上一段,才能到大东门上马车。两人都懒得说废话,默默地往前走,只在垂柳被风带着过来横扫时,她失神“欸”了一声,他喊了“小心”,过后接着安静。
快到墙根时,方公公突然停下,回头望着她,压声说:“我和胡荚打过两回交道。”
是真,还是诈?
阿加不动声色,平静地回:“不记得了。”
方公公还待要说两句,才起个头,突然止住,抬手将她拨到身后,而后转身,朝在池对面行走的主子请安。
两面隔得远,不能高声问安,只要大面上不出错,就行了。
那面确实没空闲管他们,急匆匆地走了。
方公公直起腰,立定,背对着她说:“端王殿下是主子,常在皇上跟前走动。下回见了要早些请安,以免有人罚你不懂尊卑。”
她听出来了,是友非敌,舒了口气,诚心道谢:“多谢提点。身无长物,只有这一对,又不好……”
方公公轻笑道:“好生收着吧。这些日子先预备着,有人提起了南宫旧名册,多数仍在那边守灵柩,在京者寥寥,不好找。照册子上的数目,三五天就轮完了,只怕还要进来一趟。”
他摸了摸腰下垂坠的金珠子,又立刻放开了。
金丹?
应当不是,年前玉姑在折子里提到了这人,黄迎也有呈报。照他们的推测,皇后不能动,金丹必定要代主子受过,逃不掉!
这份好意,得领。
“记下了,多谢。”
端王是主子,走东侧门进。
唐四海下台阶来迎,靠近了,沉声说:“方才长公主进去了,王爷稍等,容奴才进去通报一声。”
“大伴歇一歇,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先在这透透气,等长辈出来了再说。”
“也是,奴才莽撞……”
“言重了,大伴不必客气。 ”那错觉挥之不去,他闲走两步,再不着痕迹地打听,“方公公领着什么人出去了?他们朝我行礼请安,我却连人都认不出来,有些过意不去。 ”
唐四海被皇后叫走,并不在场,又不好在这时候去找徒弟打听,便笑着将上一个扯过来应付:“有几个宫人从前在南边伺候,因故被人带了回来。皇上念起老神仙,想找人说说话,远水止不了近渴,就叫人把她们翻出来,带进来问一问。这几日都有,走的这个管碗碟,叫什么冯莹儿。这是个上进的孩子,下了些功夫精研,从古到今,从细到粗,都说得上几句,皇上听了高兴,耽误到这会。”
虽在意料中,仍不免失望。端王没了兴致,进殿再唱一段父子情深,就寻个借口匆匆出了宫。
汤赟还在南宫,但把大事托付给了好友,在暗地里帮他牵线。
虽说这安排很隐蔽,他思虑再三,还是不去了,写了张签子叫人送过去。
眼下不动就是动,动了是找麻烦。
处处污浊,处处晦气。
回房头一件事:梳洗。
屋里不留人,是他的习惯,这会要空出一段想心事,因此一听见外间动静,便出声赶人。
外边再无声息,门外有文忠守着,院门口还有人。
应该是错将风声当做了人。
莫名烦躁,他舀一满瓢水,从头顶浇下,加快清洗。
“谁?”
窗上里外各糊了两层,密不透光。墙上留了灯,只是离得远,略显微弱的烛光在屏风上投下一个窈窕身影,淡得像烟,不停地颤动。
他心头鹿撞,恍惚喊了出来:“玉姑?”
“嘭。”来人踢到了什么,慌慌张张认错,“王爷,是妾身。新到了几匹好料子,妾身牵挂着您,连夜做了几件,特地给您送来。”
他攥紧拳头,砸在水面上,恨道:“谁放你进来的,滚出去!”
外头的文忠也听到了这声吼,赶忙冲进来请走她,回来便跪下认错:“王爷恕罪,侧妃说是有宫家的消息,不便叫外人知道……”
“蠢货!”
端王余怒难消,顾不上擦头发、系衣衫扣,手一抬,将桌上一应用具全掀落。
“外人?谁是外人,你到这时候还弄不明白吗?蠢货,蠢货!她们就等着拿我把柄呢,你倒好,开门揖盗……滚,滚出去!”
王爷一向沉稳,这样的摔砸,可是头一回。
文忠悔得肠子都青了,他是真糊涂了,蠢到忘了本分。
王妃说侧妃夹在中间为难,叫他们多体谅侧妃和二爷,那边有什么事,只要不为难,都依了她。侧妃一来便哀哀戚戚诉忠心,他稀里糊涂,信了“出嫁从夫”和“为悦儿着想”。他想着王爷素了大半年,吃睡都不好,也该纾解纾解了。横竖皇家与别处不同,虽说明面上的规矩是守制二十七个月,但只要不大张旗鼓,向来没人敢窥探王府秘事。
他想到这,抬手照自己脸上狠抽了一耳光——王爷又不是那好色之徒,有什么不能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