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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莳华∶松饼之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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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雨声在逼仄的房间外响起时,我终于能抬起头,从无所适从的思绪中挣脱出来。
难怪会这么闷热,尤其是在这个位于校园一角,总是被两边高大的教学楼挡住各个方向阳光的偏僻屋子里。
淅淅沥沥,噼里啪啦。哗啦哗啦。在短短的两分钟里,原本就黯淡的天光经过窗户的折射,投进屋里的灰色光线的角度也随着外面天色的骤变而迅速跌落,我扭头,被我随意坐在上面的桌子另一头摆着的石膏头像上落满了厚重的深色阴影。
而在视线的余光里,另一张更生动的人脸这时正被她所盯着的手机屏幕于阴影中打亮。
我从桌角上跳下来,走到门口,按下墙上的开关。标准的白光骤然降临,瞬间洗刷了这个小小空间里的一切色彩……确实有很多色彩,错落的画架一个个支在房间里唯二的人身间,上面有空白的画纸,有黑白的线稿,也有上过的颜色,没有洗净的调色盘和笔刷则草草搁置在相应的画架附近。
被我从后方盯着后背的人下意识仰头,适应了光照的变化之后,又重新沉默地看向手机屏幕。
「……你带伞了吗?」
我站在她背后问。
「带了,但是不打算借你。」
毫无起伏,或者说刻意毫无起伏的声线。
「……好了好了,我不坚持让你道歉了。」
我说。不如说,这场雨来的很是时候,再一次给了我一个理由主动说出和解的话语,毕竟关乎是否需要淋雨回家这种现实问题。
「我本来就不需要道歉。该道歉的是谁?」
「总不能是我吧?没人需要道歉不行吗?」
我说。
「不行。」
「原因呢?就因为你从来不需要道歉,即使做错了也不需要,反而触了你霉头的人才需要道歉吗?」
我没好气地加快语速。
「你说得对。」
……如果这种对话出现在什么小说里,那么读者大概立即就会和我一样血压飙升了吧。
会因此就立即丢下书本,或者划走手机的阅读页面也说不定。
那样实在是很幸运了,至少从此不用和我一样再和公然说出这种三观不正的言论的家伙打任何交道。
不过即使是我,不也有着这样的选项吗。和一个人,尤其一个恶劣的人不再来往,怎么说也不会是一件像800米跑进4分钟一样不可能做到的事。
可是不行。我走到她的侧面,试图端详起此刻她脸上的表情。
从侧脸看来,这女孩至少在容貌上还没有到足以支持她任性到这种地步的程度,脸蛋小巧,没有扎起来的黑色及肩发丝掩映下,侧面稍有些婴儿肥的影子。她的肤色远比我白皙,我总是需要化淡妆才能达到她肌肤的天然质地……即使如此,也大概只能用“可爱”或者“清纯”来形容吧,再加上那副架在同样小而不起眼的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她绝不是那种一眼看上去就会怀有睥睨众生气势的色相,或者说恰恰与之相反。
「好吧,我承认今天没吃到午饭是我自己的问题,不应该傻傻在那等着明知道有几率迟到的冷曦,然后还凶了你……对不起,可以了吧?」
我叹了口气,双手拄在膝盖上弯下腰,稍稍把脸凑近她,说。
「……明知道每次都是这样收场,还非要吵架,真是愚蠢的人啊,莳华。」
「别用这种中二的语气骂我……」
我扶了扶额头。冷曦的说话方式听起来像是从她此刻正在手机上看的日本动画片里学来的,但事实上身为中国高中生的我们早就过了会模仿里面的人说话的年纪了。看得出来她并非像孩子一样发自内心地这么说话,而是……
故意的。
这就是我在意她的地方之一。
「伞在门口的架子上,你去拿吧……还是你来打伞。」
冷曦从画架前的椅子上站起来。
「诶?现在吗?最后一节课还没结束啊?」
我说。
「你都来这里旷课了,还在乎什么时候放学吗……果然很愚蠢啊。」
她白了我一眼。
「可是……你要去哪?」
我本来是打算等到放学的时候,让她用伞带我回家……然而我自然是不能做出在正常的放学时间前回到父母都在的家里,这种宣告自己早退了的傻事的。
「不知道啊……总之先离开学校再说吧。」
面前比我矮了一头的女孩把书包随手披在一边肩膀上,朝门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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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一般的学生,在中午十一点四十分,下午五点四十分,晚上十点这三个放学时间之外走出校门,是会受到门卫的盘问,并且被要求出示请假条的。但是很明显,冷曦不在「一般的学生」之列。
说难听的,她本来就是托关系才能在这所需要不低的中考分数门槛才能进入的省重点高中上学,而在入学后她似乎把这种便利的后台关系像树根一样蔓延到了学校的各个角落,无论是拿到画室,体育馆,微机室的钥匙,还是在门卫的默许下来去自如,对她来说都不在话下。
班主任也完全不会管她。成为这所以高压教育及与之相称的辉煌高考成绩著称的学校的学生,对她的学习带来的帮助,几乎为零,甚至可能充满了副作用。
下午四点,冷曦在我撑着的伞下插着耳机,同我一起经过空无一人,只有雨水喧哗着的操场和花坛。因为阴暗的天色,身后刷着红漆的教学楼上都齐刷刷地亮起来白炽灯的成排光芒。一想到此刻那些教室里正同步上演着佩戴扩音器的老师或高昂或枯燥地讲课,一排排像我俩一样的学生低下头紧张地奋笔疾书,教室里响起一阵阵水笔笔尖在书本上敲击的声音这样的场景,那些灯光在深灰色的天幕里就显得迷离而令人惆怅。
伞下的两人在门卫的侧目下走出校门,积水把我们的帆布鞋都沾成了半湿。
校门前就是一条县城的主干道。从踏出高耸的拱形大门的那一刻起,校园里的静谧被抛诸脑后,马路上来回飞溅的车声和灯光就像被迎风裹挟,斜着灌进伞下的雨水般扑面而来。
「去打游戏吧?」
「去咖啡厅吧。」
我和伞下的女孩同时开口。
结果是我的提案更符合不良少女的人设。
「今天不想打游戏。」冷曦说。
「可是我的钱不够咖啡厅那种地方的消费啦……除非你请我吃松饼。」
我说。
「那你就不能不吃松饼吗?我去咖啡厅也经常只点咖啡啊。」
「不要。我讨厌因为达不到平均消费而没面子的感觉。」
「……不仅愚蠢,而且还虚荣,李莳华。和你一起去才会让我没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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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呀,冷曦。」
冰淇淋填进松饼的甜美格子里。鸡蛋的浓郁香味,焦糖的甜腻,还有香草冰淇淋的清爽。烤松饼配热卡布奇诺,这个搭配很难想象我今生会有吃腻的一天。
「……这么厚脸皮,这世上是没你在乎的人了吗?」
「是啊?」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真是的。早知道上次就不带你来了。」
说起来今年都15岁了,可这还是我第二次来咖啡厅这种地方。
第一次也是冷曦带我来的……也是人生中初次吃到了松饼这种美味,在那之前我还以为我绝对不会喜欢任何甜食呢。
那天好像也是一个下雨的晚上吧……和今天一样,是有晚自习的夜晚,所以咖啡厅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原本不大,只有两层阁楼,加起来不过十张桌子不到的小空间都显得像图书馆一样空旷,在暖色的灯光里,木质座钟的钟摆声抑扬,空气里弥漫着植物在雨天散发出的露水清香和甜点的甘美气味交融成的,令人愉悦的气息。
如果不是这种时间段的话,比如高中生们共同的,也是少得可怜的课余时间,每周周六没有晚自习的时候,这里无疑会人满为患,穿着校服和没穿校服的,性别相同或是不同的,两三人或是五六人的组合,他们的声音和气息会把这里的空间尽数填满。
如果非要置身于这种环境的话,那我应该会坚持选择去网吧玩游戏吧……毕竟在那里,像我和冷曦这样的女生可是很惹人目光的稀罕来客。
也许就像冷曦说的一样,我真的很虚荣吧。而且还不是那种能驱策我好好努力学习,凭借成就来获得注视的虚荣……如果只是能靠性别这种天生的东西,或是化化妆,染染头发,买条好看又吸睛的洛丽塔裙这类又简单又直观的方式达到目标,对我来说是最好不过的了。
这么想,我真的是一个典型的不良少女诶。
不过倒也有区别……比起不良少女们旷课时热衷的泡吧或是和不同的男生恋爱,我更想像此刻一样坐在木桌对面,边吃松饼边狠狠地观察冷曦。
「别都吃完了!」
冷曦的视线忽然从平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屏幕离开,一下子抬起手中的叉子,把我正准备再叉进嘴里的最后几块松饼之一连饼带叉按在盘子里。
「你放开,我喂你吧?」
我看见她认真皱起的眉头,忍不住说。
「想都别想。」
她又更加压紧了我手中的叉子。
「……真是的。」
我识趣地把松饼从叉子上褪下来,不过视线停留在那块松饼上,随着它嵌入冷曦的叉子,然后摇摇晃晃着没入小小的,涂了无色唇膏因而亮晶晶的嘴唇之间。
店里的时钟在这时敲过了晚上六点钟。到目前为止,午饭时间时在我俩之间爆发的小小争吵和那时想来几乎无法压抑的怒火都已经在静谧的独处时间里消失无踪了。
今后也会这样吗?反复地被她惹生气,然后在她面前退缩,然后像泄气的河豚一样彻底在温水里松弛下来。
我的脾气会被磨成……很有弹性的样子吧。
我解开脑后的马尾辫,让发丝和我一起放松地趴在桌面上。
「看上去你这次也彻底不准备回去上晚自习了呢?」
冷曦看了我一眼,说。
「事已至此……晚自习是历史课,历史老师不会管我的,他连抓住我玩手机都不会告诉班主任诶。」
一旦趴在自己的手臂上,困意立马就袭来了。我用惺忪的腔调说。
「全班第一说话就是有底气啊。」
「平行班的第一也算第一吗?毫无含金量的吧。」
我用指节敲了敲桌面,说。
「你这话如果被前排那些疯狂用功还考不过你的家伙听到了,会气得揍你一顿也说不定。」
「……我说,李莳华,你肯定会付出代价的。」
突然,她话锋一转,用中二的口吻说了一句我很在意的话。
「不要用中二的语气说这么可怕的话啊……难道我会遇到什么厄运吗?」
只有在占了便宜的时候,才会有「代价」的概念产生。如果她指的是我不用学习也能维持一个让平行班的同学们嫉妒的成绩这件事的话,那么代价我想我已经支付过了吧……我的天赋并不是与生俱来的,如果我的天分真的好到那种地步,我的数学不应该差到吊在所有科目的车尾才对。
那是一种从本来不该记事,却还是记住了一些东西的年纪就支付至今的代价吧……和文艺哲学一样抽象的东西,让人不愿意多想。
我眯了眯眼。不,她应该不是指这个。我开始咽起口水来。
明明是高中里唯一一个能一起来咖啡厅这种程度的朋友,我对她却一直有些亏心……对于把她当做人间观察的独特素材这回事。我当然没有恶劣到用观察笼子或是玻璃墙后的小动物一样的心境观察她,但是即使是这一点点带着也许是一种隔阂的心思,若是被如此高傲的她察觉的话,我想我确实会付出代价,而且……是非常沉重的那种。
「不知道。只是看着你的脸就有这种感觉,」
冷曦学着我的样子,把下巴支在平叠于桌面上的手背上,我们的目光在低低的角度直接相对,
「我很期待那一天。」
她用叉子戳了一下我的脸。
「痛……求你期待点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