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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冷曦∶未知人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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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县一中遇到了一个奇怪的女人。
像莳华这样的女生,在这所该下地狱的学校里绝对是百年一遇的吧。对此,阅历和皱纹一样丰富的老师们似乎也是这样想的……然而我其实本来并不关心同班同学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直到那个初三暑假刚结束,天气依然分外炎热的上午,我按习惯在最后一节体育课前溜到画室里,没离开教学楼几步,就感觉到背后似乎有某人的视线缠绕。经过操场时回头,在炽白色的烈日下,操场上花花绿绿的人流中却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只会让人晕眩。
那时我才意识到,动画片里经常出现的那种靠第六感感觉到被跟踪的情节是真实存在的。
来到画室所在的两栋教学楼的夹角处时,我再次猛地回头,却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上课铃声在这时响起,视野所及只有像倒放的流水一样收回教学楼中的人潮。
我一边在心里默念「见鬼了」,一边打开画室的门锁。这个常年背光的小屋里和教室比已经十分阴凉了,但我进门的第一件事还是打开空调。
无论需不需要,我爱这种享受特权的感觉。
老旧的空调外机花了半晌才在屋外战栗起来。鬼使神差地,我在这时重新站起身来,猛地推开画室的门。
然后就看到了一个倚靠在门侧墙上的人影。
一个和其他人一样扎着简单马尾辫,穿着T恤和牛仔裤的女孩子,正贴在屋檐投下的小小一片阴影里,仰头喝着矿泉水。
现在想来,那一刻我对她的初印象完全集中在因为仰头而完□□露的脖子上……又白皙,又细长,连接着锁骨的部分拉起瘦削的筋。
「啊……有什么事吗?」
她显然有些惊慌,眼睛瞪得大大的,嘴里的水险些呛出来。
不过,反过来问我是什么情况啊?
「不是你一直跟着我吗?」
我往门里退了一步,只把半个身子留在门外。
「我……只是在找能乘凉的地方,每周这节课看你每次都往这边跑,所以在想会不会是什么合适的地方,」
对方傻笑着把拿着矿泉水的手背到身后,踩着红色帆布鞋的脚尖灵活地踮了踮。
「我对这学校完全不熟呢。」
「这里是我们美术生用的画室,」
我完全走进门里,把开着的门留在身后,
「也不是随时都能来的就是了。」
「哇,居然有空调啊,好厉害!怪不得你老是来。」
陌生的,应该是同班同学的女孩子一走进来就毫不见外地发出感叹……她并不知道这间屋子里的凉意其实和那台噪音轰鸣得像要散架的台式空调关系不大。
感叹完之后,只见她随便坐在沾着干涸的颜料粉末,一点也不干净的桌角上,自顾自地摆弄起放在她大腿边上的石膏头像来。
一句话也没有了。
看她和石膏像对视时天真的大眼睛,让人怀疑如果不管她的话,她会和石膏像对视一下午,也许会试着和它说话也说不定。
好像她到这里专程就是来找石膏像玩的一样。
等等,这眼睛……这么看,她其实化了淡妆吧?
脸蛋白腻得和太过朴素的装扮格格不入的同时,眼睛的轮廓和睫毛都乌黑乌黑的,眼线灵动的弧度让人想起花朵的浓绿叶子。
不仅化了妆,技术显然也很好。
而且这家伙的头发是深栗色的,乍一看让人怀疑是不是染过……但仔细多看两眼的话,能看出是天生的质地。头发偏栗色的人很多,但是浓郁到像她这样的我还是第一次见,也许她的父母都有着偏栗色的头发吧。
再加上那副天真地戳向石膏像的样子……天呐。莫名地让人火大。
「话说你确实是六班的吧?」
为了制止她继续对石膏像露出那种表情,我不得不开口问她。
「对啊,我有在教室里看见你……不过你好像不经常上课,真羡慕你们美术生啊。」
她的说话方式展现着跳脱的思路。
「……你叫什么名字?」
我继续把对话导向更有实际意义的方向。
「李莳华……草字头,时间的时。」
她终于抬头看向我,被那双睫毛乌黑的眼睛盯上的瞬间,我还是觉得她继续看石膏像比较好。
「你呢?」
「冷曦。」
「哇,你姓冷吗!好文艺的姓氏啊!」
她配合着语气露出有些夸张的惊异神情。
「不过我不记得有在花名册里看到过这个姓……你该不会在名单的最后面吧?」
她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说出了怎么听都是讥讽一样的话语。那个花名册是按入学成绩排名的。
然而看她那副依然很天真的傻笑表情,她好像在把这句话当作玩笑在开。
我那时还不知道她是花名册的第一位,并且以后也都是。结合上这重身份的话,在这所成绩就是一切的县城高中,她这句话对于大部分人绝对是嘲讽中的嘲讽,足以让人打心底讨厌她的那种。
当然,对我无所谓,我不在乎成绩这种事。
但是还是好火大。
「我没有在花名册上。我是托关系才入学的。」
我说。
「这样啊……抱歉?」
她歪了歪头,后知后觉地产生了一丝似是而非的歉意。
我不行了。
我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
「班里居然允许化妆吗?绝对不可能吧?」
我说。
「也没说不允许啊?都开学半个月了,班主任一直没说什么呀。」
坐在桌子上的李莳华仰脸看着逼近的我,终于不由自主地往桌子里面瑟缩了一点。
「去卸掉。」
我命令道。
「诶?为什么呀……我就是怕流太多汗妆会花,才不想上体育课的。」
「没有为什么,我想让你卸掉。」
我说。
「可是,我——」
我抓起旁边画架上的水彩笔刷,在不知道谁用完没洗的调色盘上面蘸满颜料。
「你干什么——」
这迟钝的女孩意识到我要做什么,本能地抬手遮挡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我一只手狠狠抓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流畅地在她修饰得精致可人的脸蛋上画下一道粗壮、肮脏的横笔。
从左颊到右颊。
手感就像扇了她一巴掌一样。
「你——」
李莳华不可置信地抬起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我和她同时盯紧了她的指尖。她的眼神和身躯因为我的突然发难而颤抖不止,我则讶异于那只手的质地。
除了完美二字,应该没有更贴切的形容词了吧。我可以肯定她的手上没有涂任何东西,但是无论是皮肤颜色还是细腻的程度,都比她被薄薄粉底覆盖的脸蛋有过之而无不及,让人联想到细密,雪白,柔和,易碎的成堆的肥皂泡沫。
从手腕到每一根手指的指尖,每一处骨节都朝侧方或上方萌生出钻石般坚硬,华美的棱角。随着她的手指一下下战栗,纤细的筋骨在她的手背上浅浅拉起,玉色的血管缭绕其间,像是纠缠着山脊的溪流。
她就是盯着这样的一只手上的食指指尖,身体颤抖得越来越厉害,脸颊和嘴唇同时肉眼可见地泛红。
「呼……呵。」
她低下头,嘴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喘息声。
上一秒还没心没肺的样子,下一秒就变成这样了吗。
距离我上一次因为伤害别人产生负罪感……已经过去多久了呢。
是久违的感觉,但是也不多。
「出门左手边就有水池。」
我退后一步,轻声说。
「谢……谢谢。」
李莳华从桌子上落下来,同样低声对我说了两个莫名其妙的字。
这种时候,哪怕她对我说「对不起」,我也不会觉得比「谢谢」更加奇怪。
门外响起了水龙头的声音。我不想回头,于是稍稍转动视角,下意识地盯着桌角上的石膏像出起神来。
又是一次没有经过大脑思考,身体就擅自动起来的行为。我只是有了某种念头,手就自己去执行了。
好像这世上不存在任何需要顾虑的规则一样。
好恶劣。好恶劣。好恶劣。
这就是我啊。
我握紧了拳头。
「那个……冷曦同学,这里有毛巾……或者纸巾吗?」
有弱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转身,看见李莳华像一只袋鼠一样耷拉着滴水的双手,低着头走进屋来。
「有纸巾。」
「那请借——」
「别动。」
某人刚背手把门带住,就被我逼得靠在了门板上。
「别一直低着头……你非要我捏着你下巴弄不可吗?」
我拿出纸巾,贴在对方的脸颊上,吸去水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太热了,她脸上的水珠都是温热温热的。
不过她的脸要更热一点就是了。
「唔……」
这家伙的喉咙,或者鼻子里似乎正发出某种沉闷的哼鸣。她的身高比我高出一些,至少有165cm以上。这样看来,等到上大学的时候长到170cm应该不是问题。
可是她真的适合这种身高吗?我为了能凑近她的脸,不由自主地踮了踮脚尖。而她却执拗地低着头,一只手遮在嘴巴前面,眼睛一眨一眨的,几乎要哭出来了。
说到底,只是被我在脸上画了一笔,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啊?
「我先说好,就算你露出这种表情,我也不会和你道歉的,更不会哄你开心,」
擦干净脸颊,我把她捂着嘴巴的手强硬地掰开,用新的纸巾蘸去她鼻子和嘴巴上的水。
结果她的脸更红了。
这么看来,谢去修饰的李莳华一下子顺眼多了。她刚卸掉妆的皮肤潮红潮红的,看来并不是适合化妆的体质,也可能化妆品的质量一般。如果试着想象,她原本的肤色即使不算太白,和黑也更是差得很远,只是有些黯淡罢了。
大抵身体不太好,怪不得不喜欢上体育课。
眼睛没有那么有神了倒是真的,但是这样更能清晰地看到里面浅茶色的瞳孔。
是很柔和的那类形象。
「我懂了,原来你是那种人设啊,一旦化妆就会自信满满,卸妆之后就立马变成阴角了……上次看到这种设定,是在哪里呢?」
我退后几步,端详了一下她整个人的样子。
完全难以想象,她刚进门时是什么样的状态,我又对她做了什么。
「不是的……我只是,有点被你吓到了。」
这家伙像小孩子一样吸了一下鼻子,终于稍微把脸抬起来了几度。
「那你也太容易被吓到了吧。能被比你还矮的我吓到要哭出来了似的。」
不管怎么样,我达到了让她卸妆的目的。也许是这个原因,我现在的心情变得很好,于是我重新坐回到画架前,不再理会她。
而她,听声音应该是轻手轻脚地经过了我背后,重新和石膏像坐在了一起。
她又会对石膏像露出那种寂寞的表情吗?
我按捺这种好奇心长达10分钟左右,最后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
看见她坐在原来的桌角上,但是完全没管石膏像,而是用几乎发直的眼神对着手机,两个大拇指疯狂地在屏幕上跳动着。
好可怕。
不过……她的手未免也太好看了吧。
两手的四指拢在看不清图案的手机壳上,又白又细嫩,像是一对收起的白色羽翼。
这时我自然地想起,昨晚美术老师刚啰嗦地指出了我的肢体画法有所欠缺,给我布置了画10幅不同动作手和脚部的素描的作业。
比起石膏像,也许我应该找李莳华当模特才好。
手都这么好看的话,脚应该也不差吧。我的视线下移到她规规矩矩地垂在桌前的双腿上。她穿的是修身款的牛仔裤,腿的线条和手一样,纤长有余,丰腴不足。
也许还没开始发育?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两节大腿。
和她比起来,这不是就像用到不能再用的铅笔一样短小吗?
这样恼火地想着,我把画架上的纸撕下来,揉成一团远远抛进垃圾桶里。上面画了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我看了一眼手机,十一点三十五分。不知不觉最后一节体育课要在外面烈日炎炎的操场上结束了。
「那个……李莳华?」
「诶?」
对方从狠狠敲击屏幕,不知道是在打字还是在玩游戏的状态中脱出,抬起头来,用和发色很像的茶色瞳孔看向我。
既然能这样停下动作数秒之久,应该不是在玩游戏吧。
「今天我请你吃午餐吧……在学校附近找家店。」
「诶……诶?!」
岂有此理…….这立马就像眼冒红心一样傻笑的表情是怎么回事啊?
难不成……这家伙是要用钱哄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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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那女人唯独蹭吃蹭喝这回事,是不会含糊的啊。」
回忆到这里,我叹了口气,在黑暗里闭上眼睛。
这时,枕边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起来。
点开一看,果然是莳华发来的消息。
「今天谢谢你请我吃松饼。午餐咕我的仇,就这样划掉吧。」
Q版白色兔子的头像后面,这么一行字预览在锁屏界面上。
这个家伙……故意挑我无法当面发作的时机这么说吗。
「明天不理她了」的念头油然而生。
为了把这个念头尽可能保留得长,我抓起枕头盖在脸上,逼自己尽快沉沉睡去。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当视野完全被遮断到漆黑的时候,浮现在脑海里的却是那句无意间的对话。
「这么厚脸皮,这世上真的没有你在乎的人了吗?」
「是呀?」
那时她脸上轻松的笑意,就像是考试时难得有一题答案在记忆里确凿无疑的感觉,就像子弹从枪膛里飞出一样流畅。
「果然是有趣的人设。」
我下意识咕哝了一句,也许并没有发出声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