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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梦八十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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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水是先于意识抵达的。
它在眉骨与颧骨之间的凹陷处积成珠,初时只是微凉的一点,而后顺着皮肤的纹理蜿蜒,像一条极细的银蛇,游过眼角时,我忽然睁开了眼。
视野里是漫无边际的绿,草叶的边缘缀着碎光,风过时,那些光便簌簌坠落,落在睫毛上,碎成一片温热的痒。
这不是阵地。
最后的记忆是断裂的。
炮弹炸开的瞬间,红光如熔化的铁水泼满天际,我甚至看清了气浪中翻滚的碎石与断木——那是我们死守了三天的阵地前沿,断墙背后还压着小周的半个身子,他昨天还跟我讨过一块压缩饼干,说他娘做的枣糕比这好吃百倍。
然后是失重感,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拎起,后背撞上砖石的刹那,骨头缝里像是被楔进了无数根冰针,疼得人发不出声。
我以为自己会像那些炸开的碎石一样,散在这片焦土上,可此刻,身下却是柔软的草,草茎间还藏着没干透的晨露,沾在军裤(不,不是军裤)的布料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
我撑起胳膊时,草叶发出细碎的呻吟。
低头看,才惊觉身上的衣服换了。
那件灰布军装不见了——它左肘有个磨穿的洞,是上个月匍匐前进时被铁丝网勾破的;后腰凝着半块暗褐色的血渍,是小李牺牲时溅上的,他倒在我怀里,血烫得像火;袖口还有一道歪斜的豁口,是拼刺刀时被鬼子挑开的,布茬上还沾着点发黑的血。
而现在穿在身上的,是件靛蓝色的土布褂子,针脚细密得像地里的麦芒,洗得发白的布面上,连个像样的褶皱都寻不见。
我捏着衣角转了半圈,布料摩擦着皮肤,竟有种近乎奢侈的顺滑,像初春化冻的河水漫过脚背,陌生得让人心头发紧。
手心沉甸甸的。摊开来看,是半块硬面饽饽,芝麻嵌在焦脆的壳上,边缘微微发潮,却仍能嗅到麦香里裹着的甜。
这不是我们连队的干粮——我们的饼子掺着麸皮与沙砾,硬得能当武器砸人,咬一口能硌得牙龈出血。
我试探着咬了一小口,面香混着芝麻的油香在舌尖漫开,那点甜很淡,却像一颗石子投进枯井,在空荡荡的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
喉咙突然哽住了。上回尝到甜味,还是去年深秋在老乡家养伤时,大娘塞给我半块麦芽糖,硬得像块琥珀,含在嘴里能甜一下午。
可此刻这甜味却让我慌,像揣了只受惊的兔子,在胸腔里撞得咚咚响。
我站起身时,草在脚下铺成一片摇晃的绿海。
远处有持续的嗡鸣,不是炮弹破空的尖啸,也不是机枪的哒哒声,是一种平稳的、带着节律的震颤,像无数只蜜蜂振着翅膀飞过。抬头望去,心脏骤然缩成一团。
那不是山,也不是树。
一座座楼宇直插云霄,玻璃幕墙反射着流云的影子,棱角锋利得像未开刃的刺刀,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泛着冷光。
我仰着脖子看了许久,直到脖颈酸得发僵,才看清那些楼竟是用铁与玻璃砌成的,没有飞檐翘角,没有夯土的墙基,却稳稳当当立在那里,比团部最高的炮楼还要高出许多,密密麻麻挤在一起,把天割成了碎块。
风从楼宇间穿过去,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有无数牺牲的战友在高处呜咽。
更让我心惊的,是地上跑的物件。
没有马,没有驴,一个个银灰色的铁盒子沿着黑色的路飞速滑行,快得像贴着地面飞。盒子亮得能照见人影,四个黑色的轮子转得只剩残影,跑过去时连点烟尘都不起。
我蹲在路边的树后,看着它们一辆接一辆驶过,有的盒子上画着红黄绿的图案,有的窗子里探出颗脑袋,对着手里的小匣子说话,声音又轻又快,像在传递什么秘密暗号。
那匣子也怪。巴掌大小,亮晶晶的,能发光,能出声。有人把它贴在耳朵上,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有人用手指在上面划来划去,屏幕上的画面就跟着动。
我见过团部的收音机,要插着电线,摆在桌子上才能响,哪有这么小巧的?
有个穿花衬衫的年轻人走过,匣子里突然传出清脆的铃声,他笑着接起来,说的话我大半听不懂,只零星捕捉到“纪念”“胜利”“八十年”几个词。
胜利?八十年?
我心里猛地一跳。难道仗已经打完了?可昨天傍晚,连长还蹲在战壕里给我们分子弹,他的手指被冻得发紫,说鬼子的援兵明天一早就到,让我们再撑三天。
怎么一觉醒来,天就变了?
我沿着路边往前走,脚下的路是黑色的,硬得像被铁碾过,上面画着笔直的白道道。
走了没几步,就见一群人围着个铁架子,伸手往里面塞些圆片,再按一下按钮,就有瓶瓶罐罐掉出来。
有个穿蓝裙子的姑娘拿出一瓶橙黄色的水,拧开盖子时,里面“滋滋”地冒起白泡,像小时候在河湾里摸鱼时,鱼鳃吐出来的泡,转眼就破了。
她喝了一口,余光瞥见我,愣了愣,随即露出个笑。那笑容很干净,像山涧里刚汲的水,没有一丝防备。
我慌忙低下头,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脸——阵地上的兵,哪有干净的?脸上不是泥就是血,胡茬子像荒草似的疯长,笑起来怕是能吓着人。
可她没走,反而朝我走过来,把那瓶冒泡的水递到我面前:“大爷,您喝吗?天热。”
大爷?我怔了怔。我才十八,去年生辰那天,娘还托人捎来双布鞋,说我成年了。怎么到了这里,就成大爷了?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蓝布褂子,又摸了摸脸颊,难不成这梦里的我,已经老了?
“不,不渴。”我摆摆手,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的木头。
她也不勉强,把水收回去,又笑了笑:“您是来参加纪念活动的吧?今天好多老同志都往广场那边去呢。”
纪念活动?我没听懂,只能含糊地点点头。她转身走了,麻花辫在身后甩了甩,像两只受惊的小鹿。
我望着她的背影,心里那点慌乱又涌了上来。
这里的人,走路时腰杆挺得笔直,说话时声音清亮,眼睛里没有血丝,也没有恐惧,仿佛从来没见过炮弹把人炸成碎片,没闻过凝固的血腥味。
往前走,是个更热闹的地方。红的绿的招牌挂在头顶,字亮得晃眼,像把星星摘下来挂在了半空。
有人推着小车叫卖,白气从笼屉缝里钻出来,裹着面香肉香,往人鼻子里钻。我顺着香味走过去,看见笼屉里码着雪白的馒头,一个个圆滚滚的,像刚满月的娃娃脸。
旁边的案子上摆着油饼,金黄酥脆,咬一口怕是能掉渣;还有酱红色的肉,切成薄片,油光锃亮的,看着就解馋。
摊主是个胖大娘,系着洗得发白的白围裙,手里的铁铲“当当”地敲着铁锅:“刚出锅的肉包!热乎的!”
我站在旁边,脚像被钉在了地上。在连队里,能吃上白面馒头就算过年了,平时都是杂粮掺着野菜煮成糊糊,有时候断了粮,就只能挖地里的草根。
有一回小三子饿极了,把牛皮腰带煮了,嚼得满嘴是渣,还笑着说像牛皮糖。
“孩子,要个包子不?”大娘抬头看见我,笑着问我。
我下意识摸了摸口袋,空空如也。在战场上,钱是最没用的东西,子弹和粮食才是硬通货。我摇摇头,往后退了退。
她却麻利地捡了个热气腾腾的肉包,用油纸包好塞到我手里:“拿着吧,看你面生,是从乡下赶来的?今天是大日子,算我请客。”
包子烫得手发麻,热气从油纸缝里钻出来,糊在脸上,暖烘烘的。
我捏着那个包子,像捏着块烫手的金子,想说句谢谢,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她已经转过身去招呼别的客人,声音洪亮,带着笑,听着就让人心里踏实。
我走到街角的老槐树下,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肉汁一下子涌出来,鲜得人舌头都要化了。
我狼吞虎咽地吃完,连掉在油纸上的碎屑都捻起来塞进嘴里,嘴里的香味还没散尽,心里却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一块。
这到底是哪儿?
顺着街往前走,过了个路口,听见一阵读书声。不是私塾里老先生教的那种摇头晃脑的调调,是一群孩子,声音脆生生的,像刚剥壳的豆子,一颗一颗砸在心上。
“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
我趴在栏杆上往里看。院子很大,铺着像地毯似的绿草,孩子们穿着蓝白相间的衣裳,排着队往前走,小手甩得高高的。
有个梳羊角辫的小姑娘走得急了,差点绊倒,前面的男孩伸手扶了她一把,两人都笑了,露出尖尖的小虎牙。
教学楼是雪白色的,窗户擦得能照见天上的云。我踮着脚往里瞧,看见孩子们坐在整齐的桌子前,手里握着笔,在本子上写着什么。
墙上挂着一张画,画里的人穿着军装,目光炯炯,嘴角带着笑。
我认得他——是毛主席。在连队的指挥部里,也挂着他的画像,连长说,跟着毛主席走,就能打跑鬼子,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
原来,好日子是这样的。
有个戴红领巾的小男孩跑过来,趴在栏杆上看我,眼睛圆圆的像两颗黑葡萄:“爷爷,您是老兵吗?老师说今天有好多老兵来参观。”
我又被喊爷爷,心里有点别扭,却没反驳。他指着墙上的画像,语气里满是骄傲:“这是毛主席,我们学过他的故事,他领导我们打赢了仗,建立了新中国。”
“嗯。”我点点头,嗓子发紧。
“我们今天下午要去纪念馆,”他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像落满了星星,“老师说,要记住那些打仗的爷爷,没有你们,就没有我们现在的好日子。”
我的眼眶突然热了。这孩子,细皮嫩肉的,手指上没有茧子,脸上没有伤疤,他哪里知道什么是打仗?
他不知道一颗炮弹能把人炸成什么样,不知道饿肚子时连树皮都想啃,不知道看着战友在面前倒下却无能为力的疼。
可他说的是对的。我们打仗,就是为了让他们不用打仗。
“去吧,”我伸出手,想摸摸他的头,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我的手上全是茧子,还有道没长好的疤,怕刮着他,“好好看看。”
他笑着跑开了,红领巾在身后飘着,像一团跳动的火。
我离开学校,往前走了一段,看见一片林子。
里面有树,有花,还有水,不像阵地旁边的树林,枝桠都被炸断了,地上埋着地雷,走一步都得小心翼翼。
这里的树长得笔直,叶子绿得发亮,有老人在树下打拳,动作慢悠悠的,胳膊伸出去,像在捞水里的月亮。
湖边有张长椅,我走过去坐下。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织成一张金网,风一吹,网就动,光点在身上跳来跳去,像小时候娘缝衣服时掉落的线头。
有个老太太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个老大爷,两人慢慢地走着,老太太凑在老大爷耳边说着什么,老大爷笑得胡子都翘起来了,露出没剩几颗牙的牙床。
不远处,几个年轻人铺了块格子布,上面摆着面包和水果,说说笑笑的。有个姑娘拿起一个小匣子,对着他们按了一下,匣子“咔嚓”响了一声。
我想起团部的相机,要用黑布蒙着头,拍一张要等老半天,洗出来的照片还是黑白的,哪有这么方便?
“您也是来逛公园的?”旁边有人问。
我转过头,是个头发花白的大爷,手里拿着个收音机,正放着京剧,咿咿呀呀的,听得人心里敞亮。
“嗯。”我应了一声。
“今天人多,都是来赶热闹的,”他笑了笑,露出豁了一颗的牙,“胜利八十周年了,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