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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梦八十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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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周年。
这个数字像块石头,砸在我心里,漾开一圈圈疼。八十年,得有多少个春天,多少场雨?
我想起我家的老黄牛,活了十五年就老得走不动了,最后是爹亲手宰的,肉炖了一锅,全家五口人没舍得吃完。
八十年,足够让一个吃奶的娃娃变成白发苍苍的老人,足够让一片焦土长出新的庄稼,足够让那些枪炮声,变成故事里的声音,被孩子们当成传奇来听。
可我总觉得不真切。
我摸了摸胸口,那里本该有块疤——是去年在一次战斗中,被弹片划的,足足有三寸长,血流了好多,卫生员用盐水洗的时候,疼得我直咬牙,差点晕过去。
可现在,皮肤平平整整的,什么都没有,连点印记都寻不见。
我又掐了自己一把,胳膊上疼得很,可这疼里,总像隔着层什么,不实在。
就像小时候做梦,梦见自己在天上飞,脚底下是空的,心里慌得厉害,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戏台上的锣鼓声突然响起来,震得人耳朵嗡嗡的。我站起身,顺着声音往前走,穿过一片海棠林,就看见一个大广场。
广场中间搭着台子,红布铺着,上面挂着横幅,字是金色的,在太阳底下闪着光——“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八十周年”。
台子上有人在唱歌,声音洪亮,调子很熟,是《义勇军进行曲》。
台下站满了人,有老有少,都跟着唱,拳头握得紧紧的,脸上带着光。有个老兵,穿着挂满勋章的军装,背挺得笔直,像棵不老的松树,唱到“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时,他敬了个礼,手在微微发抖,眼眶红红的。
我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蓝布褂子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我想起第一次唱这首歌,是在新兵连。
那时候我还不会唱,只会跟着哼哼,班长骂我没出息,说这歌是用血写的,得竖着脊梁唱,得带着气唱。
后来,每次冲锋前,我们都要唱这首歌,嗓子喊哑了,就用嘴型哼,枪在手里攥得发烫,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冲上去,把鬼子赶出去,把他们从这片土地上赶出去。
现在,他们在唱,在笑,在欢呼。
我站在人群后面,看着台上的人,看着台下的人,看着那些亮晶晶的眼睛,看着那些挥舞的旗帜,突然觉得,这八十年,好像就在一眨眼之间。
那些枪炮声,那些牺牲,那些在黑夜里的期盼,都变成了此刻的笑声,变成了孩子们脸上的光。
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一面小旗子,跑到我面前,仰着头问:“爷爷,您是老兵吗?您打过鬼子吗?”
我看着她眼里的光,像星星一样。
我想说,是,我是。
我想说,我和我的战友们,守过阵地,拼过刺刀,吃过草根,流过血。
我想说,我们没能看到这一天,但我们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总会有这样的日子,阳光暖暖地照着,孩子们可以安安稳稳地唱歌、玩耍,不用躲防空洞,不用怕炮弹。
可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她的头发软软的,像春天刚冒出来的草芽。
她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老师说,谢谢你们。”
谢谢你们。
这四个字,像一股暖流,从脚底一直冲到头顶,熨帖了所有的疼,所有的苦。
我活了十八年,听过老乡说谢谢,听过战友说谢谢,可从来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让我鼻子发酸,让我觉得,那些在泥里滚、在血里爬的日子,那些看着战友倒下却只能往前冲的日子,都值了。
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多,锣鼓声,歌声,欢呼声,混在一起,像潮水一样,把我裹在中间。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风里带着花香,没有一点硝烟味,没有一点血腥味。
真好啊。
我想。
要是老王班长能看见就好了,他总说,等打赢了,想回老家种二亩地,看看麦子长得有多好。
要是小三子能看见就好了,他说过,打赢了要天天吃白面馒头,吃到撑。
要是小李能看见就好了,他才十七,总念叨着他那没过门的媳妇,说等仗打完了就娶她过门,生个大胖小子。
还有小周,还有柱子也该看看的,他们两个才十六,临死前还拽着我问,城里的姑娘是不是都像画上那样好看。
他们都该看看的。都能看见就好了。
我站在这片热闹里,看着安宁,看着我们用命换来的土地,忽然觉得这梦要是不醒就好了。
可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声响像刀,猝然划破了所有美好。
不是锣鼓,不是歌声。
是冲锋号。
那声音尖锐、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像从遥远的过去传来,又像就在耳边炸响。
眼前的景象开始晃动,像水波里的倒影。
广场上的人、台上的歌、挥舞的旗帜,都在淡去、模糊。阳光冷了,花香散了,只剩下熟悉的、带着血腥味的风。
我踉跄着伸手,想抓住什么,却只捞到一把空气。
号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像在催命。
我知道,梦要醒了。
冲锋号的锐鸣像一把淬了冰的刺刀,猝不及防地剖开梦境。
那声音不是从广场的扩音器里来的,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铁锈味的嘶哑——是阵地前沿那把老铜号,号管上坑坑洼洼,还留着弹片擦过的痕迹,吹号的小张总说它漏风,可吹出来的调子,能穿透炮火,直钻进人骨头缝里。
我猛地睁开眼,眼前的红绸与金辉瞬间碎裂,像被狂风卷走的灰烬。
取而代之的,是头顶灰蒙蒙的天,以及一截炸断的树干,狰狞地指向天空,枝桠上还挂着半片破军装,在风里有气无力地晃。
嘴里的甜味消失了,只剩下苦涩的土腥。我下意识地啐了一口,吐出半截带血的草根——是战壕里的黄茅根,涩得能麻掉舌头,饿极了才会嚼两口,骗骗肚子。
身上的蓝布褂子也不见了。重新裹住皮肤的,是那件熟悉的灰布军装,左肘的破洞磨得发亮,后腰的血渍已经发黑发硬,像块干结的泥。
我摸了摸胸口,那道弹片划的疤还在,指甲按下去,能感觉到皮下硬硬的增生,疼得很实在。
不是梦。
或者说,刚才那场繁花似锦,才是梦。
“二狗,你咋哭了?”旁边传来小三子的声音,带着点含糊的鼻音,“梦见你娘做的红薯干了?”
我转过头,看见小三子正蹲在战壕里,背靠着湿冷的泥土,用块破布擦他那杆步枪。
他的脸被硝烟熏得发黑,只有眼睛亮得惊人,颧骨上贴着块纱布,是昨天被弹片划伤的,渗出来的血把纱布浸成了暗红色。
枪托上,“杀鬼子”三个字刻得歪歪扭扭,笔画里还嵌着泥。
我张了张嘴,想说说那个有白馒头、会冒泡的水、还有毛主席画像的地方,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声低低的咳嗽。
梦里的那些鲜亮,和眼前的灰败比起来,像隔着层厚厚的毛玻璃,说出来,怕是要被当成疯话。
“没啥,”我抹了把脸,摸到一手湿冷的泥,不知道是露水还是眼泪,“沙子迷眼了。”
小三子咧嘴笑了,露出两排被烟熏黄的牙,牙床上还沾着点玉米饼子的碎屑:“这鬼地方,除了沙子就是炮子,迷眼才正常。”他把擦好的枪靠在腿边,从怀里掏出个东西,用油纸包着,层层打开,是半块干硬的玉米饼子,边缘都发了黑。
“诺,分你点。”他用刺刀小心翼翼地把饼子劈成两半,递过来一半,“昨天从二柱子身上摸的,他……没福气吃了。”
二柱子是昨天冲锋时倒下的。一颗子弹打穿了他的脖子,血像喷泉似的涌出来,他连哼都没哼一声,就直挺挺地倒在了我面前。
我记得他揣着这饼子,说要留到打赢了再吃,那是他娘走了三十里地送来的。
我接过饼子,入手硬得像块石头,边缘割得手心生疼。
放在嘴里嚼了嚼,渣子剌得喉咙发紧,得使劲往下咽,才能不呛着。这味道,和梦里那口甜饽饽比起来,像嚼着碎玻璃。
“等打赢了,”小三子也在嚼饼子,说话含糊不清,饼渣从嘴角掉出来,他赶紧用手接住,塞回嘴里,“俺要天天吃白面馒头,就着猪肉炖粉条,吃到撑死。”
我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脑子里又闪过梦里的集市,那些堆成小山的白馒头,油亮的猪肉在案子上冒着热气,胖大娘系着白围裙,笑得满脸褶子。
“砰——”
一声枪响从远处传来,子弹“嗖”地一声擦过战壕顶,打在后面的土坡上,溅起一片尘土。
小三子瞬间绷紧了身子,抓起枪,猫着腰贴向战壕边缘,眼睛警惕地盯着前方。
我也立刻握紧了手里的步枪,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枪身冰凉,还带着点潮气,是昨天雨打湿的,没干透。枪管上,还留着我用布反复擦拭的痕迹,磨得有些发亮。
战壕里的空气一下子凝固了。
风从战壕口灌进来,带着股铁锈和腐烂的气味——是昨天牺牲的战友,来不及抬下去,就临时埋在不远处的弹坑里,土埋得浅,味道顺着风飘过来,像根细针,扎得人心里发慌。
“都精神点!”连长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他猫着腰,快速地在战壕里移动,军帽歪在一边,露出额头上一道新添的伤疤,“上级命令,今晚炸掉鬼子的碉堡,为大部队开路。二狗,小三子,你们俩跟爆破组上。”
连长的声音很哑,像被砂纸磨过,每说一个字,喉结都要剧烈地动一下。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眼下是浓重的青黑,看样子,又是一夜没合眼。
“是!”我和小三子同时应道,声音在空旷的战壕里撞了撞,显得有些单薄。
连长走到我面前,停下脚步,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的手很粗糙,掌心全是茧子,还带着□□的味道,拍在我肩上,力道很沉。
“二狗,”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点什么,像是期许,又像是担忧,“那碉堡是块硬骨头,鬼子的机枪火力猛得很。但炸掉它,咱们的大部队就能冲过去,这仗,就赢了一半。”
“俺知道。”我攥紧了手里的枪,指节泛白,“保证完成任务。”
连长点了点头,又转向小三子,刚要说话,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呜呜”的声,像恶鬼在哭。
“隐蔽!”连长大吼一声,猛地把我和小三子按倒在战壕里。
几乎是同时,头顶传来一阵尖锐的呼啸,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震得整个战壕都在晃。泥土和碎石像下雨似的砸下来,落在头盔上,“叮叮当当”地响。
我死死地抱着头,把脸埋在湿冷的泥里,能闻到一股浓烈的火药味,呛得人喘不过气。
这是鬼子的迫击炮。
等爆炸声过去,我抬起头,抹了把脸上的泥,看见不远处的战壕塌了一块,土块把一个新兵埋了半截,他吓得直哭,声音抖得像筛糠。
“哭个屁!”连长爬起来,吼了一声,脸上全是泥,只有眼睛还亮着,“没死就赶紧扒土!”
几个战友赶紧冲过去,七手八脚地把那新兵拉出来。他的胳膊被砸伤了,血顺着袖子往下流,哭得更凶了:“俺想俺娘……俺想回家……”
没人笑话他。谁不想家呢?
只是在这战壕里,想家是件奢侈的事,得把那点念想压在心底最深的地方,化成拼刺刀时的劲,化成扛炸药包时的胆。
我把那半块玉米饼子重新包好,塞回怀里,紧贴着胸口。那里还有点温度,能让硬邦邦的饼子稍微软一点。
然后,我解开腰间的炸药包,检查了一下引线,线是新换的,用麻搓的,很结实。
帆布包上,还留着前几任爆破手的血渍,发黑发暗,像朵丑陋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