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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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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的冷气开得太足了。
叶安澜坐在肿瘤科门外的长椅上,指尖有节奏地轻敲着金属扶手。
他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指节分明,像钢琴家的手——如果那双手没有因为长期服用精神类药物而微微颤抖的话。
敲击声几乎微不可闻,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安静得仿佛不存在。走廊尽头的电子钟显示着时间:14:23。
距离护士叫他进去已经过去了十七分钟。十七分钟零四十三秒,他在心里默数着,这是他打发时间的小游戏。
走廊上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某种花香型空气清新剂,刺鼻得令人作呕。叶安澜想起三个月前,父亲也是坐在这张椅子上等待宣判。
那时的父亲是什么表情?
他试图回忆,却发现记忆像被雨水打湿的水彩画,只剩下模糊的色块。他只记得父亲挺直的背影,和后来从医院顶楼一跃而下的决绝。
"叶先生?"
诊室的门开了,一位面带职业微笑的护士站在那里。"主任请您进来。"
叶安澜站起身,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身上看不出牌子的黑色衬衫。这件衣服的价格能抵普通人大半年的工资,但穿在他身上和地摊货没什么区别。
这就是金钱的讽刺之处——它能买来最昂贵的衣物,却买不回他六岁那年被暴力夺走的天真。
诊室里,头发花白的肿瘤科主任推了推金丝眼镜,将一叠检查报告在桌面上摆正。
叶安澜注意到医生的手指在微微发抖,白大褂领口别着的钢笔随着呼吸轻微晃动。
"叶先生,我想您应该已经有所预感。"主任的声音低沉而谨慎,每个字都像是经过精心测量,"和您父亲的情况...非常相似。"
叶安澜点点头,目光落在报告上那个刺眼的诊断结果上:胰腺癌晚期,伴肝转移,预计生存期4-6个月。
纸上的墨迹很新,还带着打印机的余温。
他忽然想起父亲听到诊断时,茶杯从手中滑落摔碎的声响。瓷片飞溅,褐色的茶渍在地毯上洇开,像一幅抽象画。
"治疗方案的话..."医生开始翻动另一叠文件,纸张发出沙沙的响声。
"不需要。"叶安澜打断他,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今天的天气,"我父亲试过了所有方法,手术、化疗、靶向治疗...最后不还是从医院顶楼跳下去了吗?"
医生的表情凝固了。
叶安澜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座私立医院顶楼的安全门就是因为叶父的纵身一跃才被加装了警报系统。
那天的监控录像他看过无数次:父亲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步履蹒跚却坚定地走向天台边缘,没有一丝犹豫,就像走向一场期待已久的约会。
"叶先生,现代医学每天都在进步..."
"谢谢您的好意。"叶安澜站起身,将诊断报告折好放进内袋,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封情书,"我会按时来拿止痛药。"
走出医院大门时,盛夏的阳光如潮水般涌来,刺得他眼睛发疼。
叶安澜站在台阶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感到恐惧或悲伤,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五个月,最多六个月。
一个精确的倒计时,比他过去十八年任何一天都更有确定性。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
叶安澜掏出来看了一眼,是银行经理发来的消息,关于父母遗产最后一些手续的问题。屏幕上还有三个未接来电,来自他的心理医生。
他直接关掉了屏幕,没有回复。
那些数字对他而言早已失去了意义——三辈子都花不完的钱,却买不来一夜安眠。
叶安澜没有叫司机,而是漫无目的地沿着人行道走着。
六月的阳光炙烤着柏油路面,蒸腾起的热浪扭曲了远处的景象。
他的衬衫后背很快被汗水浸湿,贴在皮肤上,像第二层无法脱去的躯壳。
转过一个街角,一家宠物店闯入视线。橱窗里,几只小猫挤在一起睡觉,毛茸茸的身体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阳光透过玻璃洒在他们身上,镀上一层金边。叶安澜停下脚步,隔着橱窗与一只醒来的橘猫对视。
猫咪的瞳孔在强光下缩成一条细线,慵懒地打了个哈欠。
推门进去时,挂在门上的铃铛清脆地响了一声,惊醒了角落里一只灰鹦鹉。它扑棱着翅膀,发出刺耳的叫声:"你好!你好!"
"您好,需要什么帮助吗?"年轻的女店员快步迎上来,胸前的名牌写着"小林"。
叶安澜的目光扫过店内。
鱼缸里的热带鱼像流动的彩带,仓鼠在转轮上奔跑,还有那只不停重复"你好"的灰鹦鹉。
他的视线最终落回店员脸上。
"这家店卖吗?"他问。
小林愣住了,笑容僵在脸上,"您是说...买宠物?"
"不,买这家店。"叶安澜从钱包里抽出一张黑卡,放在玻璃柜台上,"包括所有动物和员工,现在就要。"
女店员的眼睛瞪得溜圆,嘴唇微微颤抖,"我...我需要叫店长..."
两个小时后,叶安澜签完最后一份文件,正式成为了这家宠物店的新主人。
他坐在收银台后面,看着员工们不知所措地窃窃私语。这种冲动消费在他被诊断出双相情感障碍后越来越频繁——躁狂发作时,钱对他而言只是个虚幻的数字。
上周他刚买下一座游泳馆,只是因为路过时觉得那池蓝色的水看起来很干净,让他想起六岁前家中的游泳池。
"老板..."原来的店长——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小心翼翼地走过来,额头上的汗珠在灯光下闪闪发亮,"这是转让合同,您要过目一下吗?"
叶安澜摇摇头,直接在最后一页签了名。"你们照常工作,工资翻倍。"他说完就起身离开了,留下满屋子目瞪口呆的员工。
铃铛再次响起时,那只灰鹦鹉突然大声叫道:"再见!再见!"
天色渐暗时,叶安澜发现自己站在城市最破败的街区。
这里和他住的别墅区完全是两个世界——斑驳的墙壁上涂满 graffiti,坑洼的路面积着黑色的污水,空气中弥漫着廉价油炸食品和腐烂垃圾混合的气味。
躁狂期的精力正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空虚感,像潮水一样从脚底漫上来。
他随便找了块还算干净的地面坐下,背靠着锈迹斑斑的路灯杆。
手机又震动起来。这次是心理医生发来的消息,提醒他明天有预约。
叶安澜盯着屏幕看了几秒,然后关机,把手机塞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五个月的倒计时里,他不想再假装配合治疗了。
夜越来越深,街上的行人渐渐稀少。
偶尔有醉汉摇摇晃晃地走过,对他投来好奇或警惕的目光。
叶安澜仰头看着对面那栋摇摇欲坠的居民楼,窗户里透出的灯光像一只只困倦的眼睛。
六楼的一扇窗户突然打开,一个破旧的编织袋被扔了出来,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重重地砸在楼下的垃圾堆上,惊起几只觅食的野猫。
紧接着,楼道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叶安澜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人被一个卷发大妈推搡着赶出楼门。大妈穿着褪色的碎花睡衣,头发上还卷着发卷。
"房租拖了三个月!当我这是慈善机构啊?"大妈的嗓门足以吵醒整条街的人,"带着你的破烂滚蛋!今晚就滚!"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阴沉着脸走向那个编织袋,动作粗暴地把它扛在肩上。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一件皱巴巴的黑色T恤,衣服下隐约可见结实的肌肉轮廓。乱糟糟的头发像是很久没好好打理过,下巴上还有没刮干净的胡茬,在路灯下泛着青色的光。
即使是这样落魄的样子,也掩盖不住他锋利的轮廓和挺拔的身姿——像一把被随意丢弃在垃圾堆上的军刀。
叶安澜不自觉地盯着他看。
男人走到公交站的长椅前,把编织袋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自己则躺了上去,双手枕在脑后,完全无视了坐在不远处的叶安澜。
路灯的光斜照在他脸上,勾勒出一道倔强的下颌线和紧抿的嘴唇。
不知哪来的冲动,叶安澜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走向长椅。
他的影子先一步落在男人身上。
男人闭着眼睛,但叶安澜知道他没睡着——他的呼吸节奏不对,睫毛也在轻微颤动。
"需要一个住所吗?"叶安澜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需要钱吗?"
男人猛地睁开眼睛,那是一双狼一样警惕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冷光。
他上下打量着叶安澜,目光在那件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衬衫上停留了几秒,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的弧度。
"滚。"他简短地说,又闭上了眼睛,仿佛叶安澜是什么不值得多费口舌的蚊虫。
叶安澜没有动,反而更近了一步。"需不需要一个对象?"他继续问道,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跟我谈五个月恋爱,我包你一辈子的用钱。"
男人这次直接坐了起来,动作快得吓人,眼睛里燃起怒火。他比叶安澜高了半个头,肩膀宽得能挡住背后的路灯
"神经病?"他咬牙切齿地说,手已经握成了拳头,指节发白。
叶安澜歪了歪头,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也算吧。"他承认道,然后从衬衫口袋里掏出医院的诊断报告,递给男人。
"胰腺癌晚期,最多活六个月。我有花不完的钱,但不想一个人死。"
男人没有接那张纸,只是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他,拳头慢慢松开。
"操。"他骂了一句,抓起编织袋大步走开了,背影在路灯下拖出长长的影子。
叶安澜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没有追上去。他回到路灯下原来的位置坐下,从另一个口袋里摸出一瓶药,倒出两粒吞了下去。
医生说这是稳定情绪的,但他觉得没什么用——药片能缓解症状,却治不好孤独。
夜深了,叶安澜蜷缩在路灯下,听着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像生命的倒计时。
第二天清晨,叶安澜在街角的早点摊前又看到了那个男人。他正在和摊主讨价还价,手里捏着几张皱巴巴的纸币。
"就便宜一块钱,我天天来你这买。"男人说,声音比昨晚柔和了些,带着点痞气。
摊主是个胖乎乎的大妈,挥着锅铲摇头:"不行不行,现在物价涨得厉害,小本生意亏不起啊。"
叶安澜走过去,放下一张百元钞票:"他的早餐,和我的,不用找了。"
男人转头看到他,表情瞬间阴沉下来:"怎么又是你?"
"我叫叶安澜。"叶安澜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伸出手。
男人盯着那只白皙修长的手看了两秒,嗤笑一声,接过摊主递来的煎饼果子转身就走。叶安澜拿起自己的那份,不远不近地跟在他后面。
接下来的三天,叶安澜像影子一样跟着这个男人。他知道了对方叫付辄,25岁,正在到处找工作但屡屡碰壁。
他看过付辄在建筑工地搬砖,汗水把T恤浸透贴在背上;看过他在餐厅后厨洗碗,手指被热水泡得发白;看过他被便利店老板以"长相太凶吓跑顾客"为由赶出来...每到夜晚,付辄就随便找个公园长椅或24小时ATM机房睡觉,而叶安澜就坐在不远处,安静得像一尊雕像。
第三天晚上,在中央公园的长椅上,付辄终于爆发了。
"你他妈到底想干什么?"他一把揪住叶安澜的衣领,把他抵在一棵梧桐树上,声音压得极低却充满怒火,"跟踪我三天了,信不信我报警?"
树皮粗糙的质感透过衬衫传来,叶安澜却笑了:"你可以试试。不过警察可能会先查你为什么连续三个月睡在公共场所。"
付辄的瞳孔收缩了一下,手上的力道加重:"你调查我?"
"不需要调查。"叶安澜平静地说,呼吸因为领口的压迫而有些困难,"你被赶出来那晚,编织袋里掉出了一张电力公司的催缴单,上面有你的名字和欠费记录。至于睡在公共场所...你的黑眼圈和随身携带的洗漱用品说明了一切。"
付辄松开了手,后退一步,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你到底是什么人?"
叶安澜整理了一下衣领,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照片递过去。照片上是一栋豪华别墅,门前的草坪上停着几辆跑车。
"这是我住的地方。父母去世后留下的。诊断书你也看过了,我没必要骗一个陌生人。"
付辄盯着照片看了很久,喉结上下滚动:"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看起来..."叶安澜停顿了一下,寻找合适的词语,"足够冷漠,不会因为我要死了就可怜我。"
夜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响声。远处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又渐渐消失。
付辄的肩膀慢慢放松下来,他抬头看了看月亮,又看了看叶安澜,突然笑了:"有便宜不占大傻逼。"
叶安澜眨了眨眼:"所以?"
"所以,带路啊,老板。"付辄扛起编织袋,歪了歪头,"不是说包我一辈子的用钱吗?"
叶安澜的嘴角微微上扬,这是他很久以来第一次真心实意地想笑。
两个人在月光下一前一后地走着,影子时而重叠,时而分开,像一场奇怪的双人舞的开场。
生命的倒计时,从此多了一个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