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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那不就是赐福的活神仙。 ...

  •   燕南枝被邬夷软禁在长平宫里,连同他那个被打得半死的宫女绯席。
      绯石与绯席跟着他一路从北绥到永宁,将他从小照顾到大。
      他六岁那年无缘无故发起热,杯米不能食,滴水不能进,几乎命悬一线。长平宫请不动太医,绯石只好趁夜色出门求药,结果一 夜未归,等再被发现已经被溺在荷塘里丢了性命,只留下绯席与燕南枝相依为命。
      绯席一见面色惨白的燕南枝,膝行着将他小心护在怀里,轻声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殿下,没人难为你吧?”
      燕南枝安静地缩在她怀中,闻言摇摇头,呢喃道:“乌兰提死了。”
      绯席眸中闪过一道暗芒,还像燕南枝儿时那样,轻拍着他的背,轻声道:“吓到殿下了。”
      燕南枝木木地盯着角落里无人照顾早已凉透的金兽香炉:“要是巽风晚一步,连陛下也……”
      “那真是只差一点。”绯席叹息一声,似是有惋惜,“殿下想回家吗?”
      燕南枝自小被送来永宁当质子,换取永宁对北绥对战加烈时的粮草支持。他是光宗最不起眼的一个儿子,生母是光宗宴饮醉极时无意识里临幸的舞伎,若不是因为质子一事,他甚至连认祖归宗的机会都没有。
      出发前,光宗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孩子,金石玉璜沉沉压 在这个还不满周岁的孩子胸口,将他装点成一个漂亮的玉娃娃,沉得他连哭闹的力气都没有,看起来还真有几分亲父子的慈孝。
      光宗亲力亲为,为他选名取字,大宴群臣。
      燕南枝,字忘归。
      一只永远安安分分忘在江南不归来的燕子,为他衔来源源不断的粮草。
      他离家时还太小,没带来北绥的半分霜雪,以至于听到“家”,他心中只能模模糊糊地想起三四月的那场春雨,潮潮的,低低的,丝丝缕缕带着腥味的凉气从泥里生根发芽,从木廊下的缝隙里挣扎蔓生,牢牢地攀咬住那颗无依无靠的心。
      燕南枝也像现在这样不安地依偎在绯席身边,细数着风铎声,在廊下等待他的老师。他的老师邬远道,是当今文林魁首,翰苑领袖。而今日是他的诞辰。
      这位从寂寂无名一骑杀出的传奇太傅刚上任,连宫中的东南西北都分不清,走来走去在一棵歪脖子树下发现了正在玩泥巴的燕南枝。他看见这个年纪的娃娃就走不动道,一下子又犯了好为人师的毛病,也不想想宫里怎么会有野孩子,就收下了这个来路不明的弟子。
      哪怕后来知道了这孩子是北绥来的质子,他依旧好心态地安慰自己:古圣人本就说过有教无类。
      邬远道风流落拓惯了,这样冒着杀头风险的大事,他顺手就做了。更何况燕南枝是个聪明孩子,他渐渐有了惜才之心,更加舍不得明珠蒙尘。
      春时夜雨频惊,邬远道总是在月升时披着蓑衣叠指敲长平宫的窗户,敲三下,燕南枝手里还握着笔,鞋也顾不得穿,跑出来喊他“夫子”。
      他比王栎邬夷还要小上几岁,儿时又过得辛苦,看上去皱皱巴巴的只剩几两骨头,邬远道时常顺点王栎的零嘴,揣在怀里,给燕南枝带去。
      一来二去,师徒二人就达成了不言而喻的默契。
      燕南枝身份尴尬,参加不了邬远道的寿宴,他就耐心地等夫子结束了应酬再来寻他。
      等雨都下到第三轮,宫门口亮堂起来,来来往往的宫人提着灯步履匆匆,白纸灯笼与灯笼撞在一起,白煌煌地照亮一张张惊慌失措地脸。
      邬远道死了,在他的寿宴上。
      那日夜雨春寒吹麻了大半个人,燕南枝站起身又徒劳地跌坐回去,他问绯席:“夫子是因我而死吗?”
      绯席隔着雨幕望向北方,形同虚设的屋檐破败不堪,挡不住劈头盖脸砸下的急风骤雨。她不知道怎么想起了六岁的燕南枝,才退烧,眼睛还湿漉漉的,问她绯石在哪里。
      她那时也还很年轻,不过是十几岁的姑娘,本就为相依为命的伙伴惨死哭得双眼红肿,更不知道怎么给比自己还小那么多的孩子解释什么是死。
      寄人篱下的生活平等地催熟所有稚弱的灵魂,更何况是燕南枝这样早慧的孩子。
      他没哭没闹,说话时还有没完全消下去的热度,问绯席:“石姐姐是因我而死吗?”
      绯席紧紧攥着燕南枝的手,似乎是怕他也消失了似的,笑得比哭还难看:“当然不是了殿下,夜里黑,绯石粗心忘了掌灯,错把荷塘看作了路。”
      怎么会没掌灯呢,尸体被发现的时候,边上没熄的白纸灯笼还在水里幽幽漂着。
      坐以待毙。
      少年在江南四月的夜雨中枯坐一 夜,直至东方泛起鱼肚白,才动了动早已没有知觉的身体。
      凭什么他就只能坐以待毙?
      他扶着柱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以茶代酒,倾杯倒在本就被雨淋透的阶上,茶水很快地渗入泥土中,与雨纠缠在一起,看不出一丝特别的痕迹。
      他俯身拜下,长揖到底:“弟子燕南枝,今日祝夫子寿。夫子所授铭刻于心,他日还恩,我定以天子之尊,行弟子之礼,尊夫子做名留万载的帝师。”
      王栎有德无才,邬夷有才无意,只有他燕南枝可以。
      年幼的心灵还理解不了什么是恨,什么是憾,就早早扎根。
      *
      邬远道抖抖蓑衣,王栎倚在门上,笑嘻嘻地接过他的斗笠,将他迎进屋,奉上盏热茶。
      他这个学生,看起来温吞乖巧,有时候甚至有点窝囊,其实总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先生可还喜欢新弟子?”王栎语气轻快,迎上邬远道的目光又冲他俏皮地眨眨眼。
      邬远道知道他没别的意思,笑道:“顺风耳啊,什么都瞒不过你。”
      “先生也不赖,这就知道我偷偷藏了新的话本子,别说与母后,学生才开始看呢。”王栎拱手讨饶,还真有几分拜菩提老祖时的猢狲样。
      “将我指路指到长平宫去的时候,怎么不怕我告到皇后哪去了?”
      “学生生来就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记错了东南西北也不稀奇。”
      “那每日课后往我桌上放一袋零嘴算什么。我都一把年纪了,你也不怕把我的牙磕坏。”
      “学生孝敬先生,思虑不周。先生若是磕坏牙,用学生的名义去请太医便是,他们才不敢乱说。”
      王栎意有所指,话里话外都是要给燕南枝拨御医的意思。
      “你啊,什么时候收收心就好了。”邬远道长叹一声,虽然没对他说重话,可心中总有种不安。
      王栎太散漫,灵慧却不通俗物,万事万物都一般轻重地落在他眼中。若只是做个王爷,一生富贵悠闲到老,兴许还能善终。可他偏偏是太子,滔天的权势放到他手中,于他于百姓,真的会是一件好事吗?
      他正忧心忡忡,王栎却没心没肺:“原来先生也有发愁的时候,我听说从前先生白马长剑一 夜飞驰三百里,我还以为这样的侠士是最无拘束的人。”
      邬远道却沉默了一会,捻了捻他已经花白的胡子,依旧如年轻时澄明清澈的眼睛看向王栎,竟有些无法言明的悲悯。
      “你可知道你为何叫栎?”
      王栎正色道:“请先生赐教。”
      “栎木,做船容易沉,做棺椁很快就会腐败,做器物容易毁坏,做廊柱容易被虫蛀。就是因为它不堪大用,人才会任凭它肆意生长,所以才长寿。”
      “百姓们想要一个明君,但是对自己看大的孩子们心中总归有些私心,只盼着他无灾无难,平安长寿。”
      王栎有些惊讶,他问:“先生可是知道了什么?”
      邬远道摇头笑道:“年纪大了,就容易絮絮叨叨。”
      王栎也跟着他笑,身上还有种散不去的少年天真:“现在就算是老了,那一百年之后可怎么办呀?”
      “人生七十古来稀,能活到百岁的更是屈指可数。”
      积雨煮茶,王栎的话永远落不到实实在在的事物上,偶尔是通晓世间万事万物的白泽,偶尔是日行千里的土行孙,青龙会施雨,凤凰会涅槃,邬远道好似也在他的话里腾云驾雾,成了混沌初开时的小泥人,不着边际地做无根无凭的幻想。
      “难道古圣人说的彭老都是骗人的?”
      邬远道被他逗笑,一敲他的脑门:“一世为人已足够辛苦,生生世世岂不苦上加苦?”
      “生生世世也好,生生世世便能提前知晓,让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那不就是赐福的活神仙?”
      “天底下都是人活够了才求仙,哪有年纪轻轻就求仙问道的。仙道恒长,万古如斯的寂寞是会把人逼疯的。”
      王栎来了兴趣,追着太傅问道:“先生这样说,是见过仙人吗?”
      “见没见过又有什么重要呢?凡人成不了仙,仙也不会成为凡人。”
      “人不能成仙,那成鬼也好,翻覆幽冥之间,学七十二般变化,管它什么王家温家司马家,惩恶扬善还看任侠!”
      “什么仙啊鬼啊,你该少看些话本子了。”邬远道被他逗得前仰后合,他笑弯腰笑出泪,“得了,长不大也好。”
      “先生自己看了不老少,现在反倒教训起我来。”
      “没教训你。”
      邬远道胡子都快笑分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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