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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暴风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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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进火葬场的那天,文宥哥吐了。他扒着厕所斑驳的洗手池干呕。我站在门口看他,手里还捏着刚领到的、装着父亲骨灰的红布口袋。
“对不起……”他撑在池边,声音哑得全是冰碴子,“小怀……都是我的错……”
我没说话,走过去把骨灰袋放在积满水渍的台面上,踮起脚拧开水龙头。冷水哗哗冲着他发抖的手指。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眼眶红得吓人,但一滴泪都没有了。从车祸那天起,他的眼泪就好像流干了。
爸的赔偿金和剩下的一点存款都交到了我手上,由一个远房表叔公证。表叔斜眼瞥着缩在角落的文宥哥,嗓门很大:“翰哥生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小子,小怀你以后可得盯紧点,别让他犯浑再惹事!”文宥哥的肩膀哆嗦了一下,头垂得更低。
文宥哥明明比我老实多了,脾气还好,于是脾气不好的我把嘴臭表叔揍了一顿。这时我更加明确,我爱文宥哥,就算他是个男人,我也爱他,像那些把女演员海报藏在枕头底下的小男孩一样生涩地爱他。
可怜的表叔骂骂咧咧地走后,我把存折和现金塞进抽屉最底层,钥匙挂在自己脖子上。
那天晚上,文宥哥把他所有的钱,一沓皱巴巴的零票和几张整的,都推到我面前。“学费……和生活费,”他不敢看我,“你拿着。”
“那是我爸留给你下学期的学费。”我没动那钱。
“但那是你爸的钱。”他固执地推过来,指甲掐进掌心。
“现在是我的了,我继承了他的钱,怎么安排是我的事。”我把钱摞好,塞回他那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夹层,
他不再坚持,但从此再没动过爸留下的任何一分钱。他开始拼命找活儿干。放学后去修车铺帮人洗车,周末给楼下打印店抄写文稿,每次揣着钱回来,都会仔细记在一个小本子上,然后去买米买面,没有哪个小地方天才遍地出,我和我爸已经算是这地方脑子最聪明的了,于是他的学习一落千丈。
但我变得愈发怯懦,很怕一个人待着。爸的气息在屋子里消散得很快,只有文宥哥过来做饭打扫时,他身上的皂香才能暂时填满那些空洞。我缠他缠得更凶,放学准时堵在校门口,他打工我就搬个板凳在旁边写作业,夜里做噩梦惊醒,会光脚跑过走廊去敲他的门。
他总是立刻开门,他好像也从来没睡踏实过。身上带着淡淡的汗味。“又做噩梦了?”他问,声音带着沙哑。
我点头,他就让我爬进他的被窝。那张单人床很窄,我缩在他怀里,能听见他心跳又重又快,但胳膊只是虚虚搭着,僵硬得像两根木头。我知道他也怕,怕黑,怕静,可能也怕我。
我长得越来越像我爸了。
家长会那天,文宥哥换上了我爸的旧衬衫,坐在我的位置上,背挺得笔直,手指紧张地抠着卷角的试卷。班主任是个刻薄的中年女人,知道我家的事,语气毫不客气:“梁怀最近退步这么多,家长得多上心!毕竟现在……唉,也没别人能指望了。”
文宥哥的头几乎埋到胸口,只会反复说:“对不起老师,是我没管好……我会督促他……”
从那以后,他逼我学习逼得比爸狠还狠,每天检查作业。台灯下,他讲题的声音干巴巴的,眼睛下面两团浓重的青黑。
我有时故意算错,就为看他蹙眉拿笔敲我手背的样子,那点轻微的痛感和专注的视线,让我觉得他还活着,我也还活着。
但很快的,我的题目文宥哥做不出来了。我不愿看到他窘迫的样子,于是也开始发狠地学习了。
我十六岁那年,身高猛地窜起来,超过了他。一天夜里我又做了噩梦,冲进他房间时慌得直接撞在他身上。
他猝不及防被我压倒在床上,闷哼了一声。黑暗中,呼吸喷在我额头上,温热的,有点急促。
“翰哥……”他忽然极轻地叫了一声,手臂无意识地环上来,把我搂得很紧,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浮木。
我全身的血好像都冲到了头顶,几乎立刻开口,“我是梁怀,不是梁翰。”
但我很快就后悔了。因为他瞬间松开了手,慌乱地把我推开,踉跄着跳下床,呼吸乱得不成样子。“……对不起,”他退到墙边,声音发颤,“我睡糊涂了……你、你快回去睡。”
我没动,站在黑暗里看着他模糊的轮廓。那种长久以来积压的、混乱又滚烫的东西在胸口翻腾。
第二天,我故意把爸留下的几本旧书收拾出来,放在显眼的地方。他看见时眼神恍惚了一下,手指悄悄抚过书脊。晚上,我当着他的面,把那几本书和爸的几件旧衣服一起塞进了楼下的回收箱。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我们的关系变得别扭起来。他依旧给我做饭洗衣,督促我学习,但眼神躲闪,尽量避免任何身体接触。我却越来越难以忍受这种距离。
他也开始更频繁地对着爸的旧照片出神。我无数次半夜醒来,发现他不在床上,推开虚掩的房门,看见他蜷在客厅椅子上,手里攥着那张磨毛边的工作证,肩膀无声地抖动着。
高考前三个月,压力大得让人喘不过气。一天晚上为一道题和他吵起来,他非说我做的不对,固执地用我爸留下的笨方法解,我烦躁地摔了笔:“你连大学都没考上懂个屁!而且我爸已经死了!”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他脸色瞬间惨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慢慢转过身,走回对面自己的屋子,轻轻关上了门。
第二天放学,我没在校门口看到他。回家发现桌子上放着一沓整整齐齐的钱,比我这些年见过的他所有收入加起来都多。底下压着一张纸条:【小怀,钱你留着上学。照顾好自己,对不起。】
我捏着纸条在空荡荡的屋里站了很久,我知道他没钱也没地方可去,唯一可能躲的就是那个废弃的火车站台。我在沾满灰尘的候车长椅后面找到了他,他缩成一团,像是要把自己藏进缝隙里。
我一步一步走过去,蹲在他面前。他抬起头,眼睛又红又肿,像是哭了很久,满是血丝,几乎瘆人,可是我一点也不怕,因为我爱他。
“回家。”我说,去拉他的胳膊。
他猛地甩开,声音嘶哑:“……你别管我!让我走吧……我受不了了……”
“回家!”我用力把他从地上拽起来。他挣扎,指甲在我手背上划出红痕。我不管不顾地把他扛到肩上,他瘦得硌人,捶打我后背的拳头也没什么力气。
一路扛回家,踢开他的房门把他扔回那张小床上。我喘着粗气堵在门口,手背火辣辣地疼。“不准再跑,”我盯着他,“你答应过我爸的。”
他瘫在床上,绝望地看着天花板,眼泪顺着眼角无声地往下流。“……小怀,我撑不住了……”
我走过去,用手掌粗鲁地擦掉他脸上的泪,触到的皮肤冰凉。“撑不住也得撑。”我说,声音硬邦邦的,“我还没长大,你不准垮。”
他闭上眼,更多的眼泪涌出来,但不再挣扎了。那天之后,他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点活气,只是偶尔,在我盯着他看太久时,会下意识地蜷缩一下,像是一种无声的防备。
高考结束那天下午,我把所有的课本和试卷全卖了废品。拿着那几十块钱,我去小饭馆打包了一条蒸鱼。回家时,文宥哥正对着窗户发呆。
我把一次性饭盒放在桌上,他猛地回过神,惶惑地看我。
“吃饭。”我把筷子塞进他手里,声音没什么起伏。
他低下头,慢慢扒拉着米饭,一口一口,嚼得很慢。屋子里只剩下咀嚼声和窗外模糊的市声。
我知道,有些东西从我爸死的那天起就彻底歪掉了,再也正不回来。而我们都被困在里面,谁也出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