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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石膏人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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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取通知书是红色的,印着首都大学的鎏金校徽。
我把它拍在文宥哥面前那张摇摇晃晃的餐桌上。他正在剥一颗水煮蛋,手指沾着细碎的蛋壳屑,动作停住了。目光在通知书上停留两秒,又垂下去,继续专注地剥那颗蛋,好像那层薄膜比我的未来更重要。
“北京。”我说。
“嗯,”他把剥好的光溜溜的鸡蛋放进我碗里,“很远。秋天记得加衣服。”
这种平淡彻底激怒了我。我一把抓过通知书,一下子折成两半。他猛地抬头,眼里终于有一丝波动,是惊慌。“你要干什么!”
“你看不懂吗?”我把折成块儿玩意儿砸在地上,“你不去我也不去!”
他站起身,想绕过我去捡那张硬纸。我抓住他胳膊,把他按回椅子上。他很瘦,手腕细得我一把就能攥紧。“你得去。”他挣扎了一下,声音发紧,“这是好学校……你爸……”
“别提他!”我手指用力得几乎掐进他骨头里,“你除了会搬出他,还会什么?”
他脸色白了,嘴唇颤抖着,避开我的视线。“…对不起…”
又是对不起。这些年他说了太多遍,多到这个词已经失去所有意义,变成一把钝刀子,反复割磨我的神经。
我松开他,捡起地上的通知书,慢慢把它展平,放在桌子正中。“收拾东西,”我说,“你跟我一起去。”
他愕然地看着我。
“你答应过我爸,要照顾我。”我一字一顿,声音冷硬,“我到哪,你就得到哪。”
火车轰鸣着驶离站台,窗外熟悉的筒子楼和脏乱街道飞速倒退。文宥哥缩在靠窗的硬座里,脸色苍白,手指紧紧抠着膝盖上那个破旧的帆布包。那里面装着他全部家当,还有我爸那张被他用透明胶带仔细粘补好的工作证。我知道,因为我翻过,也是我撕成这样的。
“别看了。”我说。
他像是没听见,目光胶在窗外,仿佛要把那片生长于斯又埋葬于斯的土地刻进眼睛里。直到城市的轮廓彻底消失,海声听不到了,他才缓缓闭上眼。
首都大得让人头晕目眩。高楼、车流、汹涌的人群,一切都带着陌生的压迫感。
我攥着文宥哥的手腕,生怕他被人流冲散,或者突然转身逃跑。他的手心冰凉,沁出细密的冷汗、和我爸死的那天一样。
我用爸留下的钱和学校发的助学贷款,在离大学三站地铁远的老居民区租了个小一居。我不放心住宿舍,怕文宥哥跑了。
房子很旧,墙皮剥落,但干净。文宥哥默默地把他的包放在狭小客厅的沙发上,表示那是他的位置。
我上学时就把他锁在家里。下课就立马冲回来,开门瞬间总要先确认他还在。他乖乖的总是在,不是对着窗户发呆,就是在笨拙地试图用陌生的灶台给我做饭,偶尔帮人抄写东西赚点零钱,账本依旧记得一丝不苟。
夜里,我挤上那张沙发,把他箍在怀里,能听见他牙齿细微的打颤声。他不再推开我,也不再说话,只是僵硬地承受一切。
转变发生在一个我参加新生联谊晚归的深夜。桌上放着凉掉的饭菜。他不在客厅。浴室里传来水声。我推开虚掩的门,看见他蜷在花洒下,冷水浸透了他的衣服,身体冻得发青,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张不知被我撕了多少回的工作证,照片上的我爸在水渍下模糊地微笑着。
血液轰一声冲上头顶。我关掉水,把他像个破布一样拖出来,按在冰冷的瓷砖墙上。他剧烈地哆嗦着,眼神涣散,喃喃道:“翰哥……”
我咬住了他的嘴唇,很用力,尝到了血腥味。他痛得呜咽一声,瞳孔猛地聚焦,看清是我,挣扎起来。“放开……小怀……”
“看清楚是谁!”我把他扳过去对着镜子,强迫他抬头。镜子里,我眼眶赤红,表情扭曲,水珠从我们湿透的头发上滴落。他惊恐地看着镜中的我,又像是透过我看着别人,身体软了下去,不再反抗。
那晚我占有了他。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过程很疼,对我们两个都是。
他自始至终偏着头,咬着嘴唇不出声,眼泪无声地一直流,浸湿了鬓角。结束的时候,我抱着他去清理,看见他手腕和身上被我勒出的红痕,心里涌起一种毁灭性的快意和等量的空虚。
从那以后,他彻底沉默了。给我做饭,洗衣,在我需要的时候乖乖趴在床上,只有在偶尔被我逼急了,才会极轻地吐出一句:“小怀……别这样……”
我不满足。我要他看我,只看着我。我变着花样折腾他,在他身上留下各种痕迹,逼他叫我的名字。他咬着牙不肯,我就用更过分的方式逼他。
有一次我把他按在窗边,他羞耻得浑身发抖,终于崩溃地哭出来,断断续续地喊我的名字。那瞬间的巨大满足感让我战栗。
但第二天醒来,他又恢复了那种死寂的空洞。甚至在我吻他时,会轻轻偏头躲开。那种无意识的抵触比任何反抗都更让我愤怒。
我买回一些药,混进他的水里。他喝了,会变得温顺一点,眼神迷蒙,身体发热,甚至会无意识地蹭我。但药效过后,是更深的麻木和绝望。我沉迷于这种短暂的、虚假的温顺,剂量越加越大。
我知道我这样做是错的,可我停不下来。
直到那天下午我下课早回来,发现他不在。客厅窗户开着,风吹着窗帘乱飞。一种冰冷的预感攫住我。我冲进卧室。
他把自己挂在了卧室窗帘杆上,用的是一截撕开的床单。脖子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歪着,脸憋得发青。脚下倒着一把椅子。
我疯了一样把他解下来,探他鼻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心脏停跳了一拍,然后发疯地给他做心肺复苏,按压他的胸口,对着他冰冷的嘴唇吹气。
“不准死!我不准!”我一遍遍吼着,声音嘶哑变形,“你敢死!文宥!你看看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猛地抽了一口气,剧烈地咳嗽起来,睁开的眼睛里一片混沌的空茫。我瘫倒在地,浑身被冷汗湿透,抱着他冰凉的身体抖得比他还厉害。
他活过来了,但某种东西彻底死了。他不再看窗外,不再碰那张工作证,甚至不再躲避我的触碰。彻彻底底成了一具空壳。喂他饭就张嘴,抱他去洗澡就一动不动,连我进入他时,那双曾经盛满痛苦和挣扎的眼睛里,也只有一片死寂的灰暗。
我害怕了。我扔掉了所有的药,不敢再离开他半步,请假守着他。夜里把他死死箍在怀里,听着他的心跳才能勉强入睡。但他呼吸平稳,体温正常,却肉眼可见地衰败下去。
一天清晨,我熬了粥,端到床边。他配合地张嘴,咽下。我舀起第二勺,吹了吹,递到他嘴边。
他忽然极轻地说了句什么,声音含混不清。
“什么?”我凑近些。
他抬起眼,目光第一次清晰地、准确地落在我脸上,而不是我爸。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温柔。
“小怀,”他说,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去找你爸了。”
勺子掉在地上。我看着他嘴角那点虚幻的笑意,整个世界在眼前轰然倒塌,又在一片死寂里重组。巨大的、冰冷的平静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拉严了窗帘,锁死。然后回到床边,俯身,轻轻吻了吻他尚且温热的额头。
“好。”我说。
有时候爱和疲惫是两个可以并行的东西。
因为爱得太习惯了,就会觉得很累。于是有些依靠爱才能维系的东西突然就变质了,变成靠在一起的惯性就足够了。
我就是这样和文宥哥在一起的。
爱是把别人同化成自己的东西,可我始终活在文宥哥的生活里,只是他的生活里。失去自我的只有我。
我仔细地、缓慢地替他擦洗干净身体,换上他最喜欢的那件虽然旧但洗得很干净我爸的旧衬衫,然后开始收拾屋子,把所有属于他的东西,那支钢笔、破书包、甚至他偷偷藏起来的我爸的几张照片,整齐地码放在客厅中央。
做完这一切,天已经黑了。我走到床边,把他抱起来。他很轻,像一片羽毛。我抱着他走进浴室,那里有一个很大的旧浴缸。
我把他轻轻放进浴缸,让他以一种仿佛安睡的姿势躺好。然后我转身,撬开了卫生间角落里那块总是有些松动的地砖。下面,是我早就准备好的一袋袋高标号水泥和密封的搅拌剂。
我挽起袖子,开始有条不紊地兑水,搅拌。灰白色的泥浆在塑料桶里旋转,发出沉闷的声响。浴室顶灯昏黄的光线落下来,照着他安详的侧脸和水泥浆渐渐凝固的粗糙表面。
我一勺一勺,仔细地将粘稠的水泥浇注进浴缸,从他赤着的脚开始,缓慢向上,覆盖过小腿、腰腹、胸口……每一寸都被这沉重、灰暗、冰冷的物质严密地包裹、填满、封存。
最后一勺,轻轻覆在他闭着的眼睛上。
世界彻底安静了。再也没有分离,没有恐惧,没有透过我看别人的眼神。
我扔开桶,跨进浴缸,在那片尚未完全硬化的、冰冷的灰色水泥旁边躺下,紧紧贴住他被固定住的轮廓,伸出手,最后一次,牢牢抱住我的所有。
我的文宥。
我的。
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