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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触手可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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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并非由巡逻侍卫的脚步声或刺目的天光唤醒,而是源于窗外一株老梅树上几只麻雀清脆的啾鸣。晨曦透过薄薄的窗纸,将柔和的光斑投在沈昭眼皮上。
沈昭睁开眼,昨夜密室里的惊险和那块晟龙令带来的沉重感瞬间涌回脑海。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冰凉的令牌轮廓隔着衣料清晰可辨。
偏过头,谢临已经起身,正背对着他站在盆架前。晨光透过窗纸,柔和地落在他青灰色的窄袖常服上,勾勒出清瘦的腰线。他微湿的墨发随意拢在脑后,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在颈间,随着他洗脸的动作微微晃动。
沈昭看着那几缕发丝在水汽中黏在谢临白皙的颈侧,没多想便脱口而出:“谢大夫,你头发沾脖子上了,不难受吗?”
谢临正擦脸的动作顿了顿,透过帕子传来闷闷的声音:“总比某些人顶着一头乱毛到处晃悠强。”
沈昭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睡翘的头发,也不生气,反而支着身子坐起来,笑嘻嘻道:“我这是天然去雕饰。不过谢大夫要是看不顺眼,不如发发善心,帮我束一束?”
谢临放下帕子转过身来。晨光落在他还带着水汽的侧脸上,长睫濡湿,眼神清亮。他瞥了沈昭一眼,语气平淡:“手没断就自己来。”
两人目光相接,沈昭看着他被水汽浸润得格外清润的眉眼,忽然觉得心跳快了两拍。他摸了摸鼻子,移开视线,嘴上却不服输:“小气。早知道昨晚该让那机关夹一下手,说不定还能换谢大夫亲手伺候一回。”
谢临没接话,只是走到桌边倒了杯水递到他面前,动作自然无比。只是在沈昭伸手来接时,他的指尖似乎无意间轻轻擦过了沈昭的手背。
那触感微凉,却像一点火星,瞬间烫得沈昭手指蜷缩了一下,差点没接稳杯子。
“喝你的水。”谢临语气平淡,仿佛刚才那一下只是意外。但他转身去拿早膳时,脚步似乎比平时快了那么一丝丝,衣摆带起一阵极轻微的风。
沈昭捧着水杯,看着他的背影,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他低头抿了口水,嗯,今天这水,好像格外甜。
早膳是侍女按时送来的。依旧是精致的清粥小菜,但今日却多了一盅炖得极烂的鸽子汤,显然是给沈昭补身子的。
侍女摆放餐具时,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房间各处,尤其是在窗台和地面停留了片刻,才低头退了出去。
沈昭与谢临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昨夜藏书楼的动静,果然引起了注意。
“啧,黄鼠狼给鸡拜年。”沈昭拿起勺子搅了搅那盅汤,压低声音,“这算是打一棒子给个甜枣?”
谢临盛粥的动作未停:“是提醒。提醒我们还在他手心攥着。”
“那咱们……”沈昭眨眨眼,“是乖乖喝汤,还是……”
“喝。”谢临将粥碗放到他面前,语气冷静,“虚与委蛇,才能伺机而动,你的伤也好得快些。”
沈昭想了想,觉得有理,便老实不客气地喝起汤来。味道确实鲜美。
刚用完早膳,门外便传来了熟悉的、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柳知微的声音温和响起:“谢大夫,沈公子,可方便一叙?”
房门推开,柳知微走了进来。他今日披了件天青色的斗篷,衬得脸色愈发苍白,但精神似乎尚可,唇边噙着惯有的浅淡笑意。他的目光在沈昭脸上停留片刻,关切道:“听闻昨夜苑中似有异动,巡卫加强,恐惊扰了二位。沈公子伤势未愈,未曾受惊吧?”
沈昭放下汤匙,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带着点倦怠和无奈的神情,揉了揉额角:“劳柳先生挂心了。我这人睡觉沉,外面动静倒是没太听清,就是后半夜莫名惊醒了,心口有些发闷,许是伤势未愈,又做了些光怪陆离的梦,没歇好。”
他语气自然,带着伤患特有的恹恹感,比之前浮夸的“心悸”显得真实许多。
柳知微眸光温和,带着歉意:“是我等疏忽,让公子受扰了。今日特意让厨下炖了安神汤,晚些给公子送来。”
“有劳先生费心。”沈昭颔首道谢,随即像是随口一提,眉头微蹙,带着点自嘲,“说来也是可笑,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竟梦到些乌漆嘛黑的地方,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图案,扰得人心神不宁。”他语焉不详,并未具体描述令牌形状,只模糊带过,更像是不愿多提噩梦细节。
柳知微笑容不变,温声道:“梦由心生,公子伤势未愈,神思不属也是常情。好生休养,莫要多虑。”他宽慰几句,便自然地转开了话题,又闲谈片刻,方才起身告辞。
送走柳知微,房门关上。
沈昭脸上那点倦怠立刻一扫而空,眼神恢复清明,看向谢临:“他信了几分?”
谢临指尖在桌面轻叩:“信与不信,他都会去查证。但我们主动递了‘噩梦’这由头,至少暂不会直接怀疑我们刻意探查。剩下的,看萧澈反应。”
他顿了顿,看向沈昭:“此番,倒是像了几分。”
沈昭得意地挑眉,刚想凑近些自夸两句,却因动作稍大,不小心带动了身下的椅子。那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吱呀”一声刺耳轻响,他整个人也跟着晃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想扶桌沿。
谢临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倾身,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帮他稳住了身形。
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沈昭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谢临近在咫尺的睫毛,感受到他指尖透过衣料传来的微凉温度和不容忽视的力道。
“咳……多谢。”沈昭稳住身子,感觉被抓住的那块皮肤有点烫。
谢临立刻松开了手,动作快得甚至带了点仓促。他迅速直起身,视线转向一旁,语气硬邦邦地丢下一句:“坐都坐不稳。” 便转身快步朝内间走去,仿佛只是去查看药炉,但那背影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沈昭看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愣了片刻,随即低头看了看自己刚才被抓住的手臂,嘴角控制不住地缓缓向上扬起,最终化作一个极其灿烂的笑容,无声地笑了开来。
看来,不只是他一个人,会因为突如其来的靠近,而乱了方寸。
……
沈昭看着谢临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消失在里间门帘后,嘴角的弧度怎么也压不下去。他心情极好地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哼起不成调的小曲,连胸口那块硌人的令牌似乎都没那么沉重了。
他慢悠悠地喝完杯子里剩下的水,决定不急着去“查看药炉”,给某位容易害羞的大夫留点平复心绪的时间。
过了一会儿,里间传来捣药的声音,规律而轻缓,听着让人心安。沈昭支着耳朵听了片刻,觉得谢大夫应该恢复得差不多了,这才慢慢的晃悠过去,靠在门框上。
谢临正背对着他,在一个小药碾子里研磨药材,动作专注,仿佛刚才那个仓促逃走的人不是他。只是那耳根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薄红。
“谢大夫,”沈昭故意拖长了调子,声音带着笑意,“需要帮手吗?我虽然受了伤,捣个药还是没问题的。”
谢临捣药的动作没停,甚至连头都没回:“不必。你离我的药远点,就是你最大的帮忙。”
“啧,真伤人心。”沈昭故作委屈,迈步走了进去,好奇地打量着桌上那些瓶瓶罐罐和摊开的药材,“这些都是给我用的?”
“嗯。”谢临言简意赅,拿起一个小秤,仔细称量着磨好的药粉。
沈昭凑近了些,看着他修长的手指精准地抓取药材,那专注的侧脸在从窗户透进来的天光下,显得格外清俊。他忽然发现谢临左边眼角下方,有一颗极小的、淡褐色的痣,平时被睫毛阴影挡着,几乎看不见。
“谢临,”他鬼使神差地开口,“你眼睛下面有颗痣。”
谢临称药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差点把药粉洒出来。他蹙眉,终于侧过头看了沈昭一眼,眼神里带着点被打扰的不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你很闲?”
“是啊,”沈昭理直气壮地点头,“伤患嘛,最大的任务就是闲着。所以找点事儿做,比如……研究研究谢大夫?”他说着,又故意往前凑了凑,像是真要仔细看看那颗痣。
谢临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拉开距离,语气硬邦邦的:“再看收费。”
“多少诊金?”沈昭立刻接话,眼睛亮晶晶的,“可是我现在可是身无分文,要不……先欠着?或者……”他拖长了语调,目光在谢临脸上转了一圈,“肉偿?”
“砰!”谢临把手里的药杵重重放回碾槽里,发出不小的声响。他耳根那点薄红有蔓延到脖颈的趋势,猛地转过身,从药柜里拿出几包配好的药塞到沈昭怀里:“拿去,三碗水煎成一碗,现在就去煎!看着火,不准糊!”
沈昭抱着那一大包药材,被谢临这明显的“恼羞成怒”和打发人的举动逗得差点笑出声。他强忍着,故作严肃地点头:“遵命,谢大夫!保证完成任务,绝不偷懒!”
他抱着药材,一步三晃地往外间的小火炉走去,嘴里还哼着那不成调的小曲。
谢临看着他那得意洋洋的背影,深吸了一口气,才重新拿起药杵,只是捣药的力道,似乎比刚才重了不少。
外间很快传来沈昭生火、加水、摆弄药罐的动静,还夹杂着他五音不全的哼歌声。谢临听着那噪音,眉头拧得更紧。
过了一会儿,哼歌声停了,传来沈昭的惊呼:“哎哟!这火怎么蹿这么高!”
谢临下意识地站起身,快步走到门边,只见沈昭正手忙脚乱地拿着蒲扇对着药炉扇风,额角沾了点灰,那簇不安分的火苗已经被压了下去。
“笨手笨脚。”谢临冷声道,却没离开,就靠在门框上看着。
沈昭抬头冲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第一次嘛,没经验,谢大夫多多包涵。”他说着,又低头专注地看着药罐,用扇子小心地控制着火候,侧脸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格外认真。
谢临看着他那副难得安静认真的模样,目光在他沾了灰的额角和微抿的嘴唇上停留了片刻,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火候和药罐的情况。
沈昭安静了一会儿,目光落在跳跃的火苗上,状似随意地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等这事儿了了……谢大夫,你有什么想去逛一逛、玩一玩的地方吗?”
他问得含糊,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蒲扇的边缘,心跳却莫名有些快,像是在期待什么,又怕听到某个答案。
谢临声音依旧平淡,却似乎少了些往日的冷硬:“还没想好。”
这答案模棱两可,既没肯定也没否定。
沈昭却不觉得失望,反而像是捕捉到了一丝缝隙。他扇火的动作慢了下来,斟酌着词句,试图让语气听起来更轻松自然:“四处逛逛挺好的,见识多。就是……一个人的话,会不会偶尔觉得……嗯,没什么意思?”
他说完,立刻屏住了呼吸,竖着耳朵听谢临的动静,连扇子都忘了摇。
谢临不出声了。短暂的沉默让沈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后悔自己这过于明显的试探。
就在他准备打个哈哈把话圆过去时,谢临的声音终于传了出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叹息的意味,很轻,却清晰地落入他耳中。
“……是没什么意思。”
沈昭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夜空中骤然炸开的烟火。他猛地扭过头,看向里间的方向,尽管隔着门帘什么也看不见,嘴角却已经控制不住地高高扬起。
他强压心中的欢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甚至带上了一点恰到好处的、仿佛只是随口一说的调侃:“那……到时候要是顺路,我勉强给你做个伴?保证不吵着你……呃,尽量。”
里面又沉默了片刻,然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哼声,像是无奈,又像是别的什么。
“先把药煎好再说。”
“哎!马上好!”沈昭立刻眉开眼笑地应道,手忙脚乱地去看药罐,心情却像是插上了翅膀,轻盈得快要飞起来。
虽然他什么都没承认,但这反应……已经足够让沈昭心里那点不确定,变成了笃定的甜。
药罐咕嘟咕嘟地响着,蒸汽顶得盖子轻轻跳动,满室氤氲着苦涩却令人安心的药香。
……
午后阳光正好,透过窗棂洒满房间。沈昭因药效上来,有些昏昏欲睡,靠在软榻上打盹。谢临则坐在窗边,就着窗外的光翻阅医书,偶尔提笔批注几句。
室内一片静谧,只有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和两人清浅的呼吸声。
沈昭半梦半醒间,感觉身上被轻轻盖上了薄毯。他迷迷糊糊睁开眼,正好看见谢临收回手的动作,和他那双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澈沉静的眸子。
“吵醒你了?”谢临的声音比平时低柔了些。
“没……”沈昭嘟囔了一声,往毯子里缩了缩,只觉得浑身都暖洋洋的,安心又舒适。他看着谢临重新坐回光影里看书的侧影,忽然觉得,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似乎……也不错。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愣了一下,随即又无声地笑了笑,闭上眼睛,任由睡意将自己包裹。
管他什么前朝旧恨,什么江湖纷争,至少此刻,阳光暖融,药香清苦,而那个人,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