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4、铭记于心 ...
-
三日后，天光未亮，别苑门前已停妥了两辆外观朴素的青绸马车，十余名身着常服却难掩精悍之气的谛听卫牵马肃立，气氛沉默而压抑。
沈昭伸着懒腰走出房门，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车旁的谢临。谢临今日未着惯常的素色长衫，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蓝色劲装，墨发用一根简单的乌木簪束起，少了几分医者的清冷，多了几分利落，看得沈昭眼睛微微一亮。
他三两步凑过去，围着谢临转了半圈，啧啧有声：“谢大夫，这身打扮……挺精神啊。”他伸手想去碰谢临束起的头发，被对方一个侧身避开。
“规矩点。”谢临语气没什么起伏，目光扫过沈昭依旧有些宽松的衣袍，“伤未痊愈，动作幅度小些。”
“知道知道，谢大夫医嘱，铭记于心。”沈昭笑嘻嘻地应着，目光却像黏在谢临身上，从他束紧的腰身到笔直的双腿，溜达了一圈，才慢悠悠地转向马车，“咱们坐哪辆？”
萧澈与柳知微此时也走了出来，萧澈依旧是那副生人勿近的冷峻模样，只对谢临微一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随后便扶着柳知微上了前面那辆看起来更宽敞些的马车。柳知微今日气色尚可，上车前还对沈昭与谢临温和地笑了笑，只是那笑意底下藏着多少算计，就不得而知了。
“后面那辆。”谢临言简意赅，率先走向后面那辆稍小些的马车。
沈昭无所谓地跟上，临上车前，还回头冲站在门口“相送”的别苑管家挥了挥手，笑容灿烂：“有劳照顾，后会无期啊！”
管家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马车内部陈设简单，但座椅铺着软垫，倒也舒适，沈昭一屁股坐在谢临对面，马车很快便晃晃悠悠地动了起来，驶离了这座囚禁他们多日的别苑。
车轮辘辘，穿过逐渐苏醒的城镇，驶向官道，车厢里一时只剩下规律的颠簸声和彼此的呼吸声。
沈昭是个闲不住的，安静了没一会儿，就开始东张西望。他撩开窗帘一角，看着外面飞速后退的田野树木，又百无聊赖地放下，目光重新落回对面闭目养神的谢临身上。
阳光透过偶尔晃动的车帘缝隙，在谢临脸上投下跳跃的光斑，他长长的睫毛在眼下留下一小片阴影，随着马车的颠簸微微颤动，沈昭看着看着，又觉得手有点痒，心也有点痒。
他清了清嗓子，没话找话：“谢大夫，你说萧澈他们坐在前面，会不会也在商量怎么算计我们？”
谢临眼都没睁：“或许。”
“唉，同是天涯沦落人，相煎何太急啊。”沈昭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身体往前蹭了蹭，压低声音，“谢临，你说……柳知微那病，谢大夫你开的药好像挺管用？我看他脸色比前几天好点儿了。”
谢临终于睁开眼，淡淡瞥他：“药理对症，自然有效。”
“哦……”沈昭拖长了声音，眼神往谢临那边飘，“那谢大夫你看看我，我这病，什么时候能好全乎？”
谢临看着他一副“我很有病快来看看我”的样子，面无表情：“你那是伤，是蛊，不是病。按时换药，静心休养，少动歪心思，自然好得快。”
“歪心思？”沈昭挑眉，一脸无辜，“我动什么歪心思了？我这不是一心向医，积极求治嘛。”他说着，又往前凑了凑，几乎要越过中间那点可怜的距离，目光落在谢临放在膝上的手上，“谢大夫，你的手……刚才上车的时候，是不是碰到我了？我感觉……有点凉。”
谢临面色不变：“没有。”
“是吗？”沈昭眼底笑意更深，得寸进尺地伸出手指，飞快地在谢临的手背上点了一下，一触即分，“手有点凉，我帮你焐焐？”
谢临猛地抽回手，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像结了冰碴子：“沈昭！”
“在呢在呢。”沈昭立刻举起双手，做投降状，脸上却笑得像只偷腥的猫，“谢大夫别生气嘛，你看这路途漫漫，多无聊，咱们聊聊天，增进一下……医患感情？”
谢临冷冷看着他，没说话，但那眼神明确表达着“拒绝交流”。
沈昭也不气馁，自顾自地说下去：“说起来，谢大夫，你除了医术，还有什么爱好？比如……喜欢吃甜的还是辣的？喜欢听曲儿还是看戏？或者……喜欢什么样的人？”最后一个问题，他问得状似随意，眼神却紧紧锁住谢临。
谢临重新闭上眼睛，彻底隔绝他的骚扰：“没有爱好。安静。”
沈昭：“没有爱好啊……”他拖长了调子，像是惋惜，又像是发现了新大陆，“那正好，我爱好多，分你一点？甜的辣的我都行，曲儿戏文我也能来两段，至于喜欢什么样的人嘛……”
他故意停顿，微微倾身靠近谢临，目光在谢临闭目的侧脸上流连，从挺拔的鼻梁到紧抿的薄唇，用视线细细描摹。
“我觉得……”他声音更低了，带着点蛊惑般的沙哑，“像谢大夫这样的，就挺好。”
这话几乎等同于明示。车厢里空气似乎都凝滞了一瞬。
谢临此时一句话也不说，仿佛根本没听见，又或者听见了也只当是耳边风。
沈昭等了几息，发现没有任何反应，低笑一声，带着点无奈，也带着点“果然如此”的了然，慢慢坐直了身体，不再试图去扰动那片看似冻结的湖面，反正，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
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车轮声持续作响。
......
行至午后，天气有些闷热，沈昭有些昏昏欲睡，他脑袋一点一点，最终歪向了车窗那边，随着马车颠簸，额头时不时磕在窗棂上，发出轻微的“咚”声。
谢临睁开眼，看了他片刻，眉头微蹙，就在沈昭又一次要撞上去时，他伸出手，垫在了沈昭额头和窗棂之间。
温热的皮肤触碰到微凉的木头，沈昭在睡梦中似乎觉得舒服了些，无意识地在那只手上蹭了蹭，嘟囔了一句模糊的梦呓，呼吸变得均匀绵长。
谢临身体僵了一下，看着沈昭毫无防备的睡颜，那双总是带着光芒的眼睛此刻安静地闭着，长睫像两把小扇子，落下淡淡的阴影，他迟疑了一下，终究没有抽回手，任由沈昭靠着，只是将目光转向窗外飞逝的景物，侧脸线条在晃动的光影里显得有些柔和。
马车一个较大的颠簸，沈昭猛地惊醒，迷茫地眨了眨眼，立刻察觉到额下垫着的温热来源——是谢临的手。
他非但没有立刻弹开，反而像是找到了什么舒服的靠枕，下意识地用额头在那微凉干燥的掌心又蹭了蹭，甚至还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带着睡意的喟叹。
谢临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想要抽回手。
沈昭却像是早有预料，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不让他退开。他抬起头，脸上全是得逞后懒洋洋的笑意，眼神亮晶晶地看着谢临，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谢大夫，你真好……还知道给我当枕头，是不是看我磕得可怜，心疼了？”
谢临眉头微蹙，试图挣脱，但沈昭抓得紧，他又顾忌着对方伤势，不敢太用力，只得冷声道：“松手。”
“不松。”沈昭耍赖，指尖还在谢临手腕内侧轻轻挠了一下，感受到对方瞬间更僵硬的反应，他笑得像只偷到鸡的狐狸，“谢大夫，你手真凉，我帮你暖暖。”说着，还真就用自己温热的手掌将谢临的手包裹住，一副“我在关心你”的诚恳模样。
谢临：“……”他看着沈昭那副无赖相，知道跟这人讲道理是没用的，索性放弃了挣扎，任由他抓着，只是将头转向窗外，彻底无视他，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漫上一点薄红。
沈昭得寸进尺，见谢临默许了他的“暖手”行为，胆子更肥了，他抓着谢临的手没放，身体却开始不安分地挪动。先是假装被颠簸晃得坐不稳，往谢临那边歪了歪，然后趁着一次较大的晃动，整个人直接从对面的座位，“哎哟”一声，“顺势”就滑坐到了谢临身边，紧紧挨着他。
“这边稳当点。”沈昭一本正经地解释，手臂紧紧贴着谢临的手臂，传递着过高的体温和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谢临被他挤得往车窗边靠了靠，试图拉开距离，但车厢空间有限，沈昭又跟狗皮膏药似的黏得紧，那点距离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坐回去。”谢临声音里带上了警告。
“不要，那边颠得我伤口疼。”沈昭开始卖惨，捂着胸口，眉头皱起，语气虚弱，“靠着你……好像没那么晃了。”他说着，脑袋还往谢临肩膀上歪了歪，嗅到他身上清苦的药香，心里那点满足感几乎要溢出来。
谢临侧头，看着几乎要靠在自己肩上那颗毛茸茸的脑袋，以及对方脸上那显而易见的、毫无痛苦之色的狡黠笑容，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能跟伤员一般见识，尤其不能跟这个脸皮厚比城墙的伤员一般见识。
他最终只是闭上了眼，眼不见为净，任由沈昭像块热烘烘的年糕一样黏在身边，只当身边多了个大型暖炉兼噪音源。
沈昭见谢临默认了他的靠近，心里放起了烟花，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些，一只手还抓着谢临的手没放，另一只手则无聊地玩着谢临劲装袖口束紧的带子。
谢大夫，”他又开始没话找话，声音因为靠着对方而显得有些闷，“你用的什么熏香？挺好闻的。”
“……”
“或者是什么药材？回头也给我弄点呗？”
“……”
“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啊。”
谢临忍无可忍，终于吐出两个字：“闭嘴。”
沈昭非但没闭嘴，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的震动清晰地传递到谢临身上。“哦。”他应了一声，果然安静了下来，只是那抓着衣角的手没松，靠着他的脑袋也没挪开。
他就这么靠着，听着耳边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谢临的心跳声，感受着马车晃晃悠悠，竟真的又生出几分困意，最终彻底歪在了谢临的肩膀上，呼吸逐渐变得均匀绵长。
谢临偏头看着沈昭近在咫尺的睡颜，阳光透过车帘缝隙，在他脸上跳跃，能清晰地看到他长而密的睫毛，挺直的鼻梁，和因为睡着而变得格外安静的嘴。
谢临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便重新将视线投向窗外不断后退的风景，只是原本平稳的心跳，似乎被肩膀上这份沉甸甸的、带着体温的重量，扰乱了节奏。
……
傍晚时分，车队在一处临河的城镇驿站停下休整，谛听卫们行事效率极高，很快安排好了住宿和晚膳。
饭菜被送到房间，依旧是精致可口，沈昭折腾了一天，早就饿了，坐下便拿起筷子，他见谢临吃得慢条斯理，眼珠一转，夹起一筷子鲜嫩的河鱼，放到谢临碗里：“谢大夫，尝尝这个，这鱼看着不错。”
谢临动作一顿，看着碗里多出来的鱼肉，没说话，也没动。
沈昭眨眨眼：“谢大夫嫌弃我？”
谢临抬眸，静静地看着他，就在沈昭以为他又要说出什么刻薄话时，谢临却低下头，默默地将那块鱼吃了。
沈昭愣住，随即心头涌上一阵莫名的喜悦，像偷到了糖吃的孩子，他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又殷勤地给谢临舀了碗汤：“再喝点汤，暖暖胃。”
谢临依旧没说话，但也没拒绝。
这顿晚饭，就在沈昭单方面热情的“投喂”和谢临沉默的接受中结束了，虽然谢临从头到尾没给沈昭一个好脸色。
夜里，两人被安排在同一间上房，中间用屏风隔开。
沈昭躺在里侧的床上，听着外侧谢临平稳的呼吸声，翻来覆去有点睡不着。他盯着屏风上模糊的影子，心里像是有只小猫在挠。
“谢临，”他压低声音，试探地叫了一声，“你睡了吗？”
外面没有回应。
沈昭不死心，又稍微提高了点音量：“谢临？你说，我们这次去药王谷，能找到解蛊的办法吗？”
依旧没有回应。
沈昭叹了口气，知道谢临是不想理他。他望着帐顶，自言自语般喃喃：“其实……就算找不到解蛊的办法，能跟你这么一路走下去，好像……也不错。”
这话说完，他自己先愣了一下，随即失笑。真是魔怔了。
屏风外侧，原本平稳的呼吸声，几不可察地紊乱了一瞬，又很快恢复。
第二天上路，沈昭不再喋喋不休，反而安静了许多，他依旧挨着谢临坐，还拿着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把小刀和一块木头，低头专注地削刻着什么。
谢临起初并未在意，直到听到那细微的、持续的刮削声，才扭头看去。
阳光勾勒着沈昭低垂的侧脸，他神情专注，嘴角微微抿起，手指灵活地操控着小刀，木屑簌簌落下，那认真的模样，与他平日吊儿郎当的样子判若两人。
谢临的目光在他手上停留了片刻，那双手，指节分明，带着练武之人特有的薄茧，此刻却耐心地对待着一块普通的木头。
似乎是察觉到了谢临的视线，沈昭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咧嘴一笑，晃了晃手里的半成品：“怎么样？像不像你？”
谢临看向那块被雕刻得奇形怪状的木头，实在看不出半分自己的影子，他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重新闭上眼：“...手残就别糟蹋东西。”
沈昭也不生气，嘿嘿一笑，继续低头雕刻，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车内难得地陷入了一种和谐的静谧，只有车轮声、马蹄声，以及沈昭手中小刀刮过木头的沙沙声。
谢临闭着眼，却无法再像之前那样彻底入定，那沙沙声，还有身边那人身上传来的、混合着阳光和草木气息的味道，丝丝缕缕地萦绕在周围，挥之不去。
......
当沈昭终于完成他的“大作”——一个勉强能看出是个人形，表情却扭曲古怪的小木偶，并献宝似的递到谢临面前时，谢临看着那丑得别具一格的木偶，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送你了！”沈昭大方地说，“留着防身，关键时刻可以吓跑敌人。”
谢临盯着那木偶看了三秒，最终还是伸手接了过来，指尖触及木偶粗糙的表面，他顿了顿，将其收入了袖中。
“丑，敌人应该是被丑跑的。”他评价道，声音依旧平淡。
沈昭却像是得了夸奖，笑容灿烂得晃眼：“丑点好，丑点就是独一无二的了，像你一样。”
谢临：“……？”他决定不再理会这个逻辑诡异的人。
马车继续向南，天气逐渐变得湿热，沿途的景物也从北方的开阔疏朗，变成了南方的郁郁葱葱。
沈昭依旧会时不时地“骚扰”谢临，递水，递果子，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或者干脆就只是看着他。谢临大部分时间冷淡以对，偶尔被他烦极了，会用沈昭的生命威胁他，或者毒舌地回敬一句。
他们很少谈论未来，也很少触及那些沉重的阴谋与过往，只是在这南下的路途上，一个闹着，一个忍着，一个试着靠近，一个默许着那靠近。
仿佛只要这条路足够长，那些横亘在眼前的艰难险阻，就可以暂时被抛在身后。
沈昭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芭蕉树，又看了看身旁闭目养神的谢临，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如同这南方的藤蔓，悄无声息地，又蔓延开了一寸。
他知前路未卜，知危机四伏。
但此时此刻，有这个人在身边，便没什么好忧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