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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青灯照夜 砚台无眠 ...

  •   寅时三刻,宫门未开。

      连绵的秋雨下了一夜,将皇城青石板路洗得泛出冷光。苏临洲拢了拢官袍的袖子,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

      这个时辰,除了上朝的官员,连打更的都回去补觉了。他却因为跟户部那几个老狐狸扯皮到半夜,干脆宿在衙署,此刻顶着一对乌青的眼圈,活像只被雨水打蔫了的狐狸。

      “苏大人早啊。”身后传来爽朗的问候,是兵部的李侍郎。

      苏临洲瞬间挺直腰背,脸上绽开他招牌的、极具欺骗性的灿烂笑容:“李大人早,这么早就来值班了?”

      “比不上苏大人勤勉,”李侍郎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听说您昨日又跟摄政王在御书房……呃,‘探讨’政务了?”

      苏临洲嘴角的笑容僵了一瞬。

      谢砚之。

      光是听到这个名字,他后槽牙就有点发痒。

      “谈不上探讨,”苏临洲皮笑肉不笑,“不过是交流一下政见,免得某些人一手遮天,坏了朝廷法度。”

      李侍郎干笑两声,不敢接话。满朝文武谁不知道,年轻有为的丞相苏临洲和权倾朝野的摄政王谢砚之是针尖对麦芒,碰面必起火。偏偏丞相虽总是笑吟吟,吵起架来却寸土不让;而那位摄政王殿下,表面好似冷淡寡言,却能三两句把人噎得背过气去。

      宫门缓缓开启,官员们鱼贯而入。

      苏临洲整理衣冠,将方才那点不痛快甩在脑后,心里默默又过了一遍今日要奏报的疏浚河道方案。这是他耗时数月心血所做,绝不能让谢砚之再挑出毛病。

      辰时,朝阳殿。

      幼帝尚小,垂帘听政的太后近日凤体欠安,今日并未临朝。殿中虽龙椅空悬,但玉阶之下,那张紫檀木雕螭纹的太师椅上,坐着的人却比龙椅更有存在感。

      谢砚之着一身玄色亲王常服,金线绣着四爪蟒纹,衬得他面容愈发冷白。他微垂着眼,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扶手,听着底下臣工禀报,神情疏离,看不出喜怒。

      苏临洲站在文官队列前列,眼观鼻鼻观心,努力忽略那道即使不直视也存在的压迫感。

      终于,轮到他出列。

      “臣,苏临洲,有本奏。”他声音清朗,瞬间吸引了全殿目光。谁都知道,苏丞相一旦开口,必有大事,且多半会跟摄政王杠上。

      “讲。”一个单字,从谢砚之薄唇中吐出,听不出情绪。

      苏临洲深吸一口气,开始陈述他的河道治理方案。他从江南水患频发,讲到民生多艰;从历年治水得失,讲到此次“以疏为主,辅以固堤”的创新策略。引经据典,数据详实,言辞恳切,目光灼灼。

      不少大臣听得频频点头。

      苏临洲心中稍定,最后总结道:“故此,臣恳请陛下、殿下,准臣所奏,拨银八十万两,即刻动工,以期在明年汛期前,解江南水患之忧。”

      殿内一片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瞟向了那位端坐如山的摄政王。

      谢砚之终于抬起了眼。

      那双眸子颜色极深,像化不开的墨,看向苏临洲时,总是带着一种审视的、让人极不舒服的穿透力。

      “八十万两。”他缓缓重复,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在每个人心上,“苏大人可知,北疆刚历雪灾,国库如今还剩下多少银子?”

      苏临洲早有准备:“殿下,北疆赈灾固然紧要,然江南乃赋税重地,若水患不除,民生凋敝,则来年国库更为堪忧。此乃长远之计。”

      “长远?”谢砚之唇角似乎弯了一下,极淡,却绝非笑意,“苏大人的长远里,可包含了漕运中断三月,京城粮价沸腾?可包含了征用民夫十万,耽误秋收春耕?又可包含了,若疏浚不成,反引发更大洪涝,该当如何?”

      他语速平稳,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抛出,每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苏临洲精心构建的方案上。

      苏临洲心头火起,脸上笑容却越发灿烂:“殿下所虑,臣岂能不知?漕运之事,臣已有备用路线;征用民夫,会以银钱补贴,不误农时;至于成效,臣愿立军令状。”

      “军令状?”谢砚之轻轻挑眉,“苏大人的一颗脑袋,抵得过八十万两国帑,抵得过江南万千百姓的生计?”

      这话太重,殿内气氛瞬间凝滞。

      苏临洲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头顶,那点强装的笑模样彻底维持不住了。他上前一步,几乎忘了君臣礼仪,声音拔高:“那依殿下之见,就该固守旧法,年年堵,年年溃,年年看着百姓流离失所吗?殿下掌天下军政,莫非只看得见兵戈,看不见民生疾苦?”

      这话已是极重的指责。满朝文武大气不敢出。

      谢砚之叩着扶手的指尖停住了。

      他静静看着苏临洲,看着对方因为激动而泛红的脸颊和亮得惊人的眼睛,片刻后,才慢条斯理地开口,依旧是那副冷淡淡的调子:“苏大人嗓门再大,也冲不散河底的淤泥。”

      “你!”苏临洲气得指尖发颤,恨不得上去掰开他那张只会说刻薄话的嘴。

      “此事容后再议。”谢砚之却已移开目光,结束了这场争辩。

      退朝的钟声敲响,官员们如蒙大赦,纷纷快步离去,生怕被这两位的怒火波及。

      苏临洲憋着一肚子火,走得飞快,官袍袖子带风。他就知道,谢砚之这个老狐狸,专横独断,冥顽不灵。

      “苏大人,留步。”

      一个低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苏临洲脚步一顿,恨恨闭了闭眼,才转过身,挤出个假笑:“殿下还有何指教?”莫非是觉得在朝堂上没说完,要私下再补几句?

      谢砚之缓步走近,他身量极高,苏临洲已不算矮,却仍需微微仰头才能与他对视。这么近的距离,能更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的淡漠,以及一丝极难察觉的疲惫。

      “苏大人的方案,”谢砚之的声音比在朝堂上低了几分,“细节之处,还需斟酌。”

      “不劳殿下费心,”苏临洲硬邦邦地顶回去,“臣自行斟酌便是。”

      谢砚之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态度,目光在他眼底的乌青上停留了一瞬,道:“库房新到了一批江南贡缎,颜色过于鲜亮,不合规制,放着也是积压。晚些时候,本王让人送些去你府上。”

      苏临洲一愣,随即怒火更盛。这算什么,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还是故意羞辱他?他苏临洲再穷,也不缺这几匹布料。

      “殿下好意,臣心领了,”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臣府邸狭小,无处堆放,殿下还是留着赏给别人吧。”

      说完,他草草一揖,转身就走,背影都冒着腾腾怒气。

      谢砚之站在原地,看着他气冲冲走远,直到那抹黛紫色的官袍消失在宫墙拐角,才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回到丞相府,苏临洲余怒未消,一头扎进书房,抓起毛笔就想把方案里谢砚之指责的那些漏洞一一补上,证明给他看。

      可写着写着,眼前总是晃过谢砚之那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还有那句“嗓门再大,也冲不散淤泥”。

      混蛋。

      他愤愤掷下笔,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管家苏福端着茶水点心进来,见状见怪不怪:“大人,又跟摄政王殿下置气了?”

      “谁跟他置气,他也配,”苏临洲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我是气他不识好歹,固步自封,阻碍新政。”

      苏福笑眯眯地放下茶点:“老奴虽不懂朝政,但也知道,摄政王殿下行事,向来有他的道理。大人您啊,就是性子太急。”

      “福伯,你怎么还帮他说话,”苏临洲更气了,端起茶杯灌了一大口,却被烫得直吐舌头。

      苏福摇摇头,退了出去。

      苏临洲一个人生了会儿闷气,目光无意间扫过书案一角,那里放着一个小巧精致的食盒。

      他顿了一下。

      食盒是昨天送来的。每周差不多这个时候,摄政王府的人总会“顺路”送来一盒新鲜出炉的江南桂花糕。附着的纸条上,永远都是那句欠揍的话:“库房积压,扔了可惜。”

      第一次收到时,苏临洲差点直接扔出去,但那桂花糕的香气实在太勾人,是他家乡最地道的味道,他鬼使神差地尝了一块,然后就没忍住吃完了。

      一边吃一边骂谢砚之奸商作风,施舍东西都这么讨人厌。

      后来就成了习惯。

      他磨磨蹭蹭地走过去,打开食盒,甜糯的香气扑面而来,桂花蜜糖淋得金黄透亮。

      他捏起一块,恶狠狠地咬了一口,仿佛咬的是某个人的肉。

      甜而不腻,软糯适中,火气好像被甜食稍稍压下去了一点。

      他吃着糕点,目光又落到书架上。那里贴着一张略显突兀的纸条,被他用镇纸压着,上面是力透纸背的熟悉字迹:“方案尚可,望慎终如始”。

      那是上次争论科举改制时,谢砚之最终采纳了他的方案后,让人送来的字条。当时把他气得够呛,当场就把字条贴了起来,号称要“每日三省吾身”——提醒自己记住政敌的嚣张嘴脸。

      他盯着那字条看了片刻,冷哼一声,继续低头吃糕。

      三口两口吃完糕点,拍拍手上的碎屑,他深吸一口气,重新坐回书案前,铺开新的稿纸。

      谢砚之说的那些问题,虽然难听,但并非全无道理。漕运、民夫、应急预案,确实需要更周全的考量。

      他提起笔,蘸饱了墨,开始埋头修改。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夕阳余晖透过窗棂,洒下一片暖金色,笼在他认真专注的侧脸上。

      摄政王府,书房。

      谢砚之卸下亲王冠带,换了一身素色常服,正坐在灯下批阅奏折。

      心腹侍卫长风悄无声息地进来,低声禀报:“殿下,苏大人回府后,发了一会儿脾气,之后便一直在书房修改方案,晚膳都未曾用。”

      谢砚之笔下未停,只淡淡嗯了一声。

      长风犹豫了一下,又道:“桂花糕,苏大人吃了。”

      至于之后是何反应,长风没敢细说。他总觉得,自家主子对那位丞相大人的关注,似乎有些过于细致了。

      谢砚之终于抬起眼,目光扫过书房一角,那里堆着几个同样制式的食盒。

      “下次送糕时,糖减一分。”他忽然道。

      长风一愣:“可苏大人不是喜甜……”

      “太甜伤身。”谢砚之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另外,从本王私库拨银九十万两,单独立项,用于河道疏浚。账目做得隐蔽些。”

      长风心中巨震,猛地抬头:“殿下,您今日在朝上不是……”不是坚决反对吗,还差点把苏大人气得跳脚。

      谢砚之垂下眼帘,遮住眸中深色:“凡事,总要做足样子。”

      不做足样子,怎么让那些暗中盯着的人放松警惕,怎么让苏临洲那个愣头青憋着一股劲把方案打磨到极致,又怎么让他能毫无后顾之忧地去推行。

      这些,没必要说。

      长风似懂非懂,但不敢多问,领命欲退下。

      “等等,”谢砚之叫住他,沉吟片刻,“江南新进的那批云雾茶,也送些过去。就说本王不爱喝,放着也是霉变。”

      长风嘴角微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低头称是。

      书房门轻轻合上。

      谢砚之放下笔,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窗外。

      雨后的夜空,清澈如洗,一弯新月斜挂,清辉冷冷。

      他想起苏临洲在朝堂上气得发亮的眼睛,像淬了火的星辰。

      也想起那人虽然总与自己针锋相对,行事却自有其原则与风骨。

      比如那次宫宴,他被几个老臣缠着喝酒,是苏临洲率先看不惯那几位老臣借故攀附的做派,出言讥讽了几句,倒是阴差阳错替他解了围。

      还有那次商议漕运改制,苏临洲虽与他就盐税归属争执不下,却在旁人质疑他调度能力时,毫不犹豫地引用律例条文,将对方驳得哑口无言,事后只硬邦邦丢下一句:“臣只是就事论事,殿下莫要误会。”

      谢砚之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砚台边缘。

      那方他用了多年的紫檀砚台,背面光滑微凉,映着跳动的烛火。

      他沉默良久,终是收回目光,重新拿起朱笔。

      灯火跳跃,将他孤长的身影投在墙上,明明灭灭。

      而另一处府邸的书房里,青灯之下,有人正为了完善那份被驳回的方案,熬红了眼睛。

      夜还很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青灯照夜 砚台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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