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河工初议 姜暖暗递 ...
-
晨光熹微,苏临洲推开书房门时,忍不住揉了揉酸胀的脖颈。一夜未眠,案头堆积的稿纸却比昨日又高了几分。他提笔落下最后一道修改,墨迹未干,便听得门外传来管家的声音。
“大人,摄政王府派人来了。”
苏临洲笔尖一顿,墨点险些污了纸页。这么早?莫非是来催问方案进度的?他整了整衣襟,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烦躁,扬声道:“请进来。”
来的却不是往日送糕点的侍从,而是谢砚之的贴身侍卫长风。长风一板一眼地行礼,递上一只细长的青瓷茶叶罐:“殿下命属下送来新到的江南云雾,说是……库房积压,放着也是霉变。”
苏临洲盯着那瓷罐,一时间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又是这套说辞!谢砚之这人是不是除了“库房积压”就不会找别的借口了?
他接过茶罐,触手微凉,瓷质温润,一看便知并非凡品。揭开盖子,清香扑鼻,茶叶根根挺直,翠绿可爱,正是他家乡最上等的明前云雾。
“殿下还说了什么?”苏临洲状似随意地问,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罐身。
“殿下说,”长风依旧面无表情,“苏大人近日劳神,此茶可清心明目,另外……关于河道疏浚的预案,若大人有何处需与工部协调,可随时前往王府商议。”
这话说得客气,甚至带了几分公事公办的体贴。但苏临洲立刻嗅出了不一样的味道:谢砚之这是……变相认可了他修改方案的方向?还主动提供了支持?
他心中警铃大作,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老狐狸定然又挖好了坑等他跳。
“替我多谢殿下美意。”苏临洲扯出个假笑,“协调工部之事,本官自会按章程办理,不敢劳烦殿下费心。”
长风似乎早料到他会如此回答,只微微一揖,便告辞离去。
人一走,苏临洲立刻捧着茶叶罐进了书房,左看右看,甚至对着光检查了半天,也没发现什么异常,就是普普通通……哦不,是极其名贵的一罐好茶。
他犹豫片刻,还是取了一撮放入杯中,冲入热水,茶叶徐徐舒展,茶汤清亮,香气清幽。
他抿了一口,熟悉的味道瞬间熨帖了熬夜带来的焦躁。
……好吧,他承认,谢砚之这人虽然讨厌,送东西的眼光倒是一等一的好。
苏临洲放下茶杯,重新拿起笔,将方案中关于工部协作的部分又细细打磨了一遍,务必做到无懈可击,绝不给谢砚之任何挑刺的机会。
……
摄政王府内,谢砚之听完长风的回禀,指尖在书案上轻轻一点。
“他说,按章程办理?”
“是,苏大人确是这般说的。”
谢砚之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果然如此。那只浑身是刺的小狐狸,但凡嗅到一点他主动靠近的气息,就会立刻缩回自己的领地,竖起所有的防备。
无妨,他有的是耐心。
“工部侍郎赵铭,是否今日递了告假的折子?”谢砚之忽然问。
长风一愣,随即答道:“是,赵大人感染风寒,告假三日。”
“嗯。”谢砚之沉吟片刻,“传话给工部,关于河道疏浚预案的细则,让他们直接呈报丞相定夺,若有疑难……可请苏丞相移步工部衙署,现场勘验。”
长风心下诧异。工部事务素来由王爷亲自把控,如今竟直接放权给苏丞相?还暗示工部的人可以“麻烦”苏丞相亲自去衙门?这可不像是王爷平日作风。
但他不敢多问,领命而去。
谢砚之目光落回案头那幅摊开的江南水系图上,指尖划过苏临洲方案中重点标注的几处险段。
他知道,以苏临洲的性子,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亲临现场、完善方案的机会。而工部那群老油条,没了赵铭坐镇,遇上这位较真又心急的丞相,够他们喝一壶的。
也够……苏临洲忙上一阵子了。
……
果然,消息传到丞相府,苏临洲先是愕然,随即涌起一股被信任的错觉,但很快又被更大的疑虑覆盖。
谢砚之这是什么意思?突然放权?工部那群人精,是那么好相与的?这分明是丢给他一块烫手山芋!
可机会摆在眼前,他绝不能退缩,若能借此机会将工部也拉上自己的船,后续推行方案阻力必定大减。
于是,接下来的三日,苏丞相的轿辇便频繁往返于丞相府与工部衙署之间。
工部上下叫苦不迭,这位年轻丞相较真起来简直可怕,一卷卷陈年河道图纸被他翻出来,一个个数据被他核对追问,甚至亲自拉着工部官员去城外河道实地勘察。
秋雨初歇,道路泥泞,苏临洲却毫不在意,提着官袍下摆,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河岸边,指着几处淤塞严重的地方,与工部官员激烈讨论,泥点溅上身也浑然不觉。
他专注时,眉眼间有种格外动人的神采,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只是这光太灼人,照得工部那些习惯了浑水摸鱼的官员无所遁形。
谢砚之坐在临河而建的一处茶楼雅间里,隔着竹帘,将远处河岸上的情形尽收眼底。
长风侍立一旁,低声道:“殿下,苏大人已在河岸勘察了近两个时辰,工部的几位大人似乎有些撑不住了。”
谢砚之慢条斯理地斟了杯茶,雾气氤氲了他眼底的情绪。
“告诉工部的人,苏丞相所言,便如本王亲临,若有怠慢,严惩不贷。”
“是。”
“还有,”谢砚之的目光仍落在远处河岸那道忙碌的身影上,语气平淡无波,“工部衙署年久失修,门窗多有漏风。今日勘察河工的各部官员想必都受了寒气。你以王府名义,备些驱寒的姜汤和干净衣物送过去,人人有份,不必声张。”
长风微微一怔,随即垂首应道:“属下明白。”
他心下恍然。王爷这是既要送这份心意,又要做得不着痕迹,连借口都找得这般周全——不是独独关照哪一人,而是体恤所有辛苦办差的官员,既全了王府体面,又全了那人的颜面。
这弯子绕得,当真是不小。
河岸边的苏临洲,自然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看在眼里,他正为一处堤坝的设计与工部员外郎争论不休。
“此处水流湍急,根基必须加深加固,否则一旦汛期来临,必有溃堤之险!”
“丞相大人,您说的轻巧,这又要增加多少预算?工期又要延长多久?”
苏临洲看向对方,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预算与工期固然需考量,然下游万千百姓的身家性命,莫非是可以放在天平上衡量的筹码?”
他指尖轻点图纸上的那处险段,语气有些急,却字字清晰:“此处若因根基不固而溃决,届时损失的便不只是银钱与时日了。”
那员外郎被他的目光注视着,一时竟有些喘不过气,听完这一番解释,他原先准备反驳的话也卡在了喉间。
正在僵持之际,一队王府亲卫护送着一辆马车驶近。长风从车上下来,先是对苏临洲行了一礼,然后转向工部众人,面无表情地传达了摄政王的口谕。
“……苏丞相所言,便如殿下亲临。诸位大人,可听明白了?”
工部众人顿时冷汗涔涔,连声应喏,再不敢有半分敷衍。
苏临洲怔在原地,看着长风又转身对自己客气地说:“殿下听闻大人在此辛劳,特备了些驱寒之物和干净衣物,请大人保重贵体。”
他顺着长风的指引看向那辆马车,车厢帘幕低垂,看不清里面是否有人。
所以……谢砚之来了?就在附近?还看到了他刚才……那与员外郎争执的模样?
一股说不清是窘迫还是恼怒的情绪涌上心头,他需要谢砚之来替他撑这个场吗?这老狐狸,分明是故意来看他笑话!
“多谢殿下美意,”苏临洲硬邦邦地说,“本官不冷,也不必换衣。”
长风似乎有些为难,却也没强求,只让人将姜汤和衣物留下,便告辞离去。
苏临洲盯着那还冒着热气的姜汤,心里五味杂陈,谢砚之这打一棒子给个甜枣的手段,真是越发娴熟了!
他赌气似的,端起一碗姜汤一饮而尽。辛辣滚烫的液体滑入喉咙,驱散了深秋河边的寒意,身体倒是诚实地暖和起来。
……
傍晚回到府中,苏临洲已是疲惫不堪,但精神却异常亢奋。虽然过程曲折,但工部那边总算被他强行捋顺了大半。
沐浴更衣后,他习惯性地走向书房,却见书案上又多了那个熟悉的食盒。
这次里面不是桂花糕,而是几样精致爽口的小菜,并一碗熬得香糯的粳米粥。附着的纸条上依旧是那熟悉的字迹,却难得多了几个字:“公务虽忙,勿废饮食。”
没有“库房积压”,也没有“扔了可惜”。
苏临洲拿着那张纸条,反复看了好几遍,心里那点对谢砚之的怨气,莫名其妙地散了些许。
他坐下来,吃着还温热的粥菜,味道清淡适口,正好抚慰他劳累一天的肠胃。
粥的温热妥帖的滋味舒缓了整日的疲惫,窗外秋风掠过竹叶,发出细碎的声响。他无意识地用勺子搅动着碗里剩余的粥,忽然就想起了今日在河岸边,长风送来姜汤和衣物时的情景。
谢砚之这个人,真是矛盾得很。朝堂上言辞犀利,处处与他作对;私下里却又送这送那,偶尔还会流露出一点……近乎关怀的举动。
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苏临洲甩甩头,试图把这个荒谬的念头甩出去。管他哪个是真,哪个是假,自己只需记住,他们是政敌,是对手,绝不能被他这些小恩小惠迷惑!
对,就是这样。
他三口两口吃完粥,重新铺开图纸,将今日勘察所得一一标注上去。
窗外夜色浓重,他揉了揉眉心,忽然想到工部那几个老滑头明日怕是又要去摄政王那里诉苦。谢砚之想必又要听他念叨那些“苏丞相过于严苛”的说辞。
想到这里,他冷哼一声,笔下力道加重了几分。
……
摄政王府的书房,灯还亮着。
谢砚之听着长风事无巨细地汇报苏临洲今日在工部的种种言行,听到他与人争执得面红耳赤时,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王爷,您为何不直接告诉苏大人,您……”长风终究没忍住,问了一半又觉僭越,赶紧住口。
谢砚之抬眸看他:“告诉他什么?告诉他本王在茶楼看他?还是告诉他,本王担心他着凉?”
长风低下头:“属下失言。”
“有些事,点破了,反倒无趣。”谢砚之重新拿起一份奏折,语气平淡,“他那样的人,逼得太紧,只会逃得更远。”
不如像现在这样,一步步引导,一点点渗透,让他习惯自己的存在,习惯这份看似来自对手的、“别有用心”的关照。
直到有一天,他再也无法将这些视作理所当然。
直到有一天,他开始困惑,开始琢磨,开始……在意。
谢砚之的指尖轻轻敲着桌面,节奏舒缓,仿佛在下一盘早已了然于胸的棋。
棋要一步一步下,饵要一点一点放。
而那只警惕又聪明的小狐狸,终究会慢慢放下戒备,循着香气,一步步走进他精心布置的领域里。
夜渐深,窗外秋风掠过竹梢,发出沙沙的轻响。
两道灯光,隔着重重屋宇街巷,各自亮着,仿佛无声的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