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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梨膏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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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赞在出租屋里躺了三天。
窗帘被他拉的严严实实,外卖的盒子堆在脚边,手机屏幕明明暗暗,是房东催他交房租的信息。
他不想回,可是不回复就能解决问题吗?最后指的打起精神来。
他把房租交了,卡里面剩的钱已经不多,他在屋子里踱步,眼睛突然看到桌上的书,那是一本书面被翻的起皱的《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买的时候还是春天,各大书店售的火热,可现在呢?作者已经逝去,而给作者带去伤痕的恶魔还在人间。
这一晚,他无法入眠。
终于在第四天清晨,他把外卖盒塞进垃圾袋,准备等下出门一起扔掉。
洗了个澡,然后他对着镜子刮胡子,刀片在下巴上划了道小口子,渗出血珠。他盯着镜里的人,眼窝陷着,眼下是青黑,他又想起那封匿名信。
那是上个月的事了。
一个女孩用打印体写了信,塞进电视台的投稿箱,说自己在启智培训机构被老师侵犯,还附了几张聊天记录截图,那老师姓周,对外是某高校客座教授,在安城教育圈小有名气。
徐赞当时刚跑完民生热线,攥着信去找主任,拍着桌子说要调查。
“徐赞,你别冲动。”
主任把烟摁在烟灰缸里,眉头皱成疙瘩:
“周教授跟教育局的人熟,还有几个学生家长是市里的领导,他们自家人都没说什么,这稿子不能碰。”
徐赞没听,他偷偷联系上写信的女孩,在咖啡馆见了面。
女孩才十六岁,戴着口罩,说话时手一直在颤抖,她说还有三个同学也被侵犯过,都怕被报复不敢说。
徐赞把录音笔攥在手心,说:“我帮你们”。
他跑了半个月,找培训机构的员工暗访,去高校查周教授的任职记录,甚至蹲在周教授名下的某个房子门口拍他和不同女孩进出的照片。
稿子写好那天,他整宿都没睡着。
第二天他被叫去办公室,稿子摊在桌上,被红笔改得面目全非,关键信息全被涂抹掉。
主任叹了口气:
“别想着发了,已经被上面压下来了,周教授找了台长,还放话要告我们诽谤。你先停职吧,避避风头,稿子我就当没看见。”
主任把纸张扔进马桶里,想快速毁尸灭迹,用力按了冲水按钮。
他没用碎纸机,怕办公区监控拍到,扔到马桶这个做法刺激到了徐赞。
徐赞没听主任的话。
他把原稿存进U盘,想找其他媒体投稿,可电话打了一圈,没人敢接。
更糟的是,一周后他收到条匿名短信,只有一句话:“再多管闲事,让你在安城待不下去。”
他没当回事,直到上周,台里通知他被辞退,理由是 “工作失误,造成不良影响”。他收拾东西时,看见同事们躲着他的眼神,才知道周教授的人脉,比他想的还深。
可他不想就这么算了。
他打开微博,注册了个新号,把调查到的信息分段发出去,配上周教授的照片和聊天记录截图。
发完最后一条,他靠在椅背上,心里松了口气,却没注意到身边早有危险靠近。
还没被辞退的时候,他接到过威胁电话,辱骂的话语过于难听,他给掐断了。
后来下班的时候被几个小混混拳脚招呼了几下子,他隐约听见小混混说:
“少管闲事。”
随后几天,他几乎都能收到天降盲盒。
直到被台里辞退,这种事情才停止。
可是今天,似乎因为他用小号重新发了微博,那些人又找了过来。
下午三点,徐赞去超市买吃的,刚拐进小巷,就被两个男人拦住了。
他们穿着黑色连帽衫,遮住了脸,没等徐赞说话,拳头就砸了过来。
他想跑,却被人拽住头发往墙上撞,额头磕在砖上,疼得他眼冒金星。
“好小子,让你删微博,你不听是吧?还弄了个小号,你真有能耐。”
一个人踹了他一脚,恨恨的说:
“周教授的事也敢管,活腻了你?”
徐赞蜷缩在地上,感觉肋骨像是断了,每喘口气都疼。
他想反抗,却被人死死按住,拳头落在背上、肚子上,每一下都带着狠劲。
他听见自己的手机被踩碎的声音,屏幕裂开的脆响很明显。
“我告诉你,小子,再敢发,下次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两个男人走了,巷子里只剩下他。
雨又开始下,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混着血和泥。
徐赞躺在地上,看着灰蒙蒙的天,忽然觉得很无力。
活着有什么意思呢?他想。
那些女孩的事,他管不了了,他连自己的人生也管不了,怎么能管别人呢。
意识渐渐模糊时,他听见一阵脚步声,很轻,却很稳。
有人蹲下来,用手碰了碰他的额头,指尖很凉。
“徐赞?”
那人的声音带着不确定。
他费力地睁开眼,看见池悦笙站在他面前,池悦笙的眉头皱着,眼神里是他没见过的慌,蹲下来想扶他,却被他躲开了。
“别碰我。”
徐赞的声音很沙哑。
池悦笙没说话,只是脱下大衣,裹在他身上。
大衣上还带着他的味道,皂角香很浓,还沾着他的体温。
他蹲在雨里,把徐赞扶起来,动作很轻。
“起来,我送你去医院。”
他的声音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可是徐赞尝试了几次站起身,结果都没成功。
最后,他感觉膝弯被对方拖起,人顿时腾空。
徐赞靠在他怀里,感觉自己像片羽毛,轻飘飘的。
他看着池悦笙的侧脸,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往下流,睫毛上沾着雨珠,还是像只蝴蝶。
“别去大医院,我快没钱了。”
徐赞可怜巴巴的说,声音很小。
“知道了。”
徐赞靠在他肩上,男人每走一步都牵扯着他肋骨的疼,额角的血混着雨水往下淌,糊得眼睛发花,只剩池悦笙脖颈处深灰毛衣的纹路,是唯一能抓得住的实感。
“忍一忍,快到了。”
他声音贴着徐赞耳廓,让他后背忍不住起了一串鸡皮疙瘩,好听的声音似乎赶走了疼痛。
徐赞只是想:怎么会有这么好听的声音呢?
于是,他偷瞄池悦笙,又想,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呢?
这人真有魔力,让他二十七岁的内心豁的亮起,不是乍然变得白茫茫的光,而是悄无声息的往一面湖泊里头扔了一颗夜明珠,水面荡啊荡,波纹摇啊摇,亮光被撞碎了,又聚在一起,后来,光源中心就站着一个人,玉树临风,不是池悦笙又是谁呢?
以前他不相信有一见钟情,现在不得不信了。
池悦笙带着徐赞来到了附近的一个小诊所,大夫姓王,看上去五十多岁。
诊所不大,王大夫正在柜台后面看书,听见门被推开,赶紧放下手里的书本。
看见徐赞,他着急忙慌走过来问:
“小池啊,这你朋友吗?是咋了,咋浑身伤啊?”
池悦笙走进里间,把徐赞放在诊疗床上:
“麻烦王叔了,刚在巷子里跟几个混混打架来着。”
王医生俯身,捏着徐赞的胳膊轻轻转动,又按了按他的肋骨,徐赞疼得倒抽冷气,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哎呦,左胳膊骨折,肋骨骨裂了两处。”
王医生直起身,从柜子里翻出石膏粉和纱布:
“还好没伤着内脏,算你命大,下次别打架了。”
池悦笙听着王医生絮絮叨叨,没有搭话,他把自己有些潮湿的大衣脱下来,抖了抖,随即想起来徐赞的外套也湿透了。
他问徐赞:
“你冷不冷?”
徐赞摇摇头,于是池悦笙把他外套也脱了下来,在床底下找了个小太阳,插上电开始烘烤。
他做事情的时候显得极为认真,两片形状好看的嘴唇抿在一起,夏河县绷着,但并不是严肃的表情,是一种固执,对,徐赞一下子就想到了这个词,安静的固执,却又固执的温柔。
他心里的夜明珠又在晃动,光线晃的他眼花缭乱。
“对了小池,我可跟你讲啊。”
王医生调石膏粉的间隙,忽然开口:
“前儿天儿你师娘来抓药,还跟我念叨呢,说你都二十九了,还不着急找对象结婚。隔壁张大妈家的闺女,在小学当老师,人长得俊,脾气也好,要不我帮你约着见……”
“行了王叔。”
池悦笙有些无奈:
“我心思不在这上面,也别给我介绍对象,一个人挺好的。”
徐赞却没怎么听池悦笙明显无奈的拒绝,找对象、结婚,这些字眼像一颗石头,丢进他心里,湖面的光被打碎,光散的到处都是,七零八落的。
喉咙口涌上苦涩来,他突然反应过来,他是对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男人动心了,是那种从未有过的、猝不及防的动心。
可他是gay啊。
这个念头像块大石头,沉在心底,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不知道池悦笙的性取向,不知道池悦笙会不会排斥,更不知道自己这份突如其来的喜欢,会不会给别人带来困扰。
万一池悦笙喜欢的是女生,万一他说出来,连现在这点微妙的亲近都没了。
“小伙子,你要忍忍哈。”
王医生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石膏糊在胳膊上,凉得他一哆嗦。
等石膏干透,王医生又开了些消炎药,嘱咐徐赞别碰水别用力,才把病历递给他,池悦笙帮着把药装进袋子,才扭头跟王医生道谢。
外面雨停了,空气里是泥土和青草的香味。
“你怎么会知道这儿的诊所?”
走出来,徐赞终于忍不住问,想起王医生对池悦笙的熟稔,好像跟王医生很熟。
“我家就在这巷子里。”
池悦笙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栋老楼。
“啊,这么巧吗?”
他很小声的说了一句,对方大抵是没听清,走过巷子,前面有个阿姨摆摊卖手工糖。
徐赞过去买了一包,阿姨说这个糖是自己熬的梨膏做的,吃进嘴里凉凉的,甜甜的。
他一只手打着石膏,包着糖的纸包没有提的地方,用一只手拿着总担心糖块儿掉出来。
池悦笙伸手帮他拿着,徐赞一路走,一路从那人手里的纸包里拿糖块儿吃。
对于只见过两次面的陌生人来说,这举动着实僭越,可是徐赞懒得在乎,池悦笙也没制止。
那,就当做他在纵容。
可是,一条路总要走完的。
池悦笙问:
“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徐赞指着跟老楼遥遥相望的另一栋楼,说:
“在那里。”
池悦笙转身,说:
“走吧。”
徐赞身上的外套开始还带着小太阳的余温,现在被风一吹,薄薄一层衣服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一开始只是想出门买点儿吃的,就随便穿了件,没想到现在冻成这个样子。
他缩着脖子慢慢跟着池悦笙走,过了一会,他感觉那人突然走在了他后面,很快,肩膀感觉一沉,他的大衣披在了他身上。
终于,他到了租的房子楼下。
徐赞笼了笼衣领,最后还是把衣服脱了下来还给他:
“今天,谢谢你,池先生。”
对方接过来,点点头,随后把药和梨膏糖递给他:
“注意身体。”
四个字,礼貌又疏离。
徐赞刚想转身,又听池悦笙说:
“左右离得近,有事就给我打电话。”
说完,他也踌躇了。
徐赞的手机已经被人给踩坏了,刚才在诊所他都是用现金付的钱,而池悦笙出门不喜欢带手机,他电子数码设备用的少,现在又不能找来趁手的东西给他写电话号码。
“嗯?”
徐赞却促狭的笑了笑,说:
“你说吧,我学新闻的,上学时候要背稿子,记忆力好。”
池悦笙短促的“啊”了一声,这是徐赞第一次看到他脸上出现这样的表情。
随即他迟疑着报出自己的手机号,徐赞很快负数了一遍,隔了一会,徐赞又重复,证明自己是真的记住了,他才相信这个学新闻的人记忆力是真的很好。
“那我走了。”
徐赞看着那个高大的背影逐渐从视野里消失,心里的夜明珠突然又亮了,光源在扩大,彻底要把他点燃、烧着。
他拿出一块糖丢进嘴里,沁人的甜蜜渗透了骨髓,让他忍不住眯起眼睛。
徐赞终于松了一口气。
在失业第一周,他遇到了一见钟情的人。
在他最狼狈的时候,这个人突然从天而降。
怎么不算是有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