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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镜子里的陌生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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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洛第一次发现,镜子这玩意儿原来会吃人。
不是那种恐怖片里“哗”一下伸出只手把你拽进去的吃,而是慢刀子割肉,你每天照它三次,它就偷偷把你削掉一层,削到有一天你站在洗手池前,突然认不出里面那个玩意儿是谁。
那天早上,她顶着鸡窝头站在出租屋的洗手间,灯管滋啦滋啦,像快断气。镜子里的姑娘,单眼皮、鼻梁不高、嘴唇薄得可以当裁纸刀。皮肤倒还算白,可惜白得没精神,像泡了一晚上的方便面。
“早上好”她对着镜子练开场白。
声音卡在喉咙口,不上不下,最后变成一声打嗝。
“算了……”她垂下脑袋,用刘海遮住眼睛,反正今天也没人跟她打招呼。
水龙头的水“哗”地冲下来,冷得她一哆嗦。手指尖碰到水,脑子里自动蹦出一行弹幕,恭喜您,今日份自卑已到账。
她叹了口气,把牙刷塞进嘴里。薄荷味炸开,牙膏泡沫顺着嘴角往下淌,像个小丑。小丑就小丑吧,至少小丑还能逗别人笑,她连逗自己笑都费劲。
手机在卧室“嗡嗡”震动,像催命。她叼着牙刷冲进去,差点被地上的快递盒子绊个狗吃屎。
屏幕上是母上大人三个字。夏洛喉咙一紧,牙膏沫直接咽下去,辣得胃都拧巴。
“喂……妈?”
“怎么才接!”母亲的声音透过话筒炸开,“你弟球鞋又小了,你发工资了吧?转 800。”
夏洛捏着手机,指尖发白。2300 的工资短信还热乎,房租水电扣完只剩 300 多。
“我……”她想说没钱,话到嘴边却自动拐弯,“我明天去买。”
“别买杂牌,要正品!你弟现在长身体,别穿坏了脚。”母亲补刀,“还有,你婶子给你介绍个对象,周六去见见,人家在工地开塔吊,一个月五六千呢”
夏洛盯着天花板,灯管上有只飞蛾在扑棱,翅膀撞得“啪啪”响。她突然想,要是自己是那只蛾子就好了,至少敢往火上撞。
“听见没有?”母亲提高音量。
“……听见了。”
挂了电话,她整个人像被抽掉电池。手机“咚”地砸在地板上,屏幕裂出一道闪电。
夏洛蹲下去捡,指尖被碎玻璃划了一下,血珠冒出来,圆润得像红豆。
她盯着手指出神,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要是这血再多一点,是不是就能请个病假,不用去上班了?
念头一闪而过,把她自己都吓一跳。她赶紧甩甩头,把血抹在睡衣上,留下一道暗红。
回到洗手间,镜子里的姑娘嘴角沾着牙膏,像长了白胡子。她伸手去擦,却越抹越花。
“丑死了”她小声骂自己。
骂完又觉得矫情,赶紧吐掉泡沫,掬了把水往脸上拍。水很凉,凉得她眼眶发热。
“没事的”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再撑撑,再撑撑就好了。”
镜子没回答,只是忠实地映出她通红的眼眶和紧抿的嘴角。
夏洛深吸一口气,转身去衣柜找衣服。
出租屋的衣柜小得可怜,一开门就掉出两件皱巴巴的 T 恤。她拎起其中一件灰色圆领,胸前印着一只褪色的小黄鸭,大学社团活动时发的,还是免费的。裤子是黑色运动裤,裤脚磨出了毛边。
换好衣服,她站在穿衣镜前,努力把 T 恤下摆拉平。小黄鸭歪着脑袋,像在嘲笑她,你看看你,二十三岁,混成什么样。
夏洛突然有点烦躁,一把把镜子扣过去。镜面朝下,小黄鸭终于闭嘴。
她抓起帆布包,检查三遍,钥匙、工牌、耳机、一块五的公交卡。确认无误,推门出去。
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她跺了下脚,灯没亮。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她下意识屏住呼吸,摸着墙往下走。
走到三楼拐角,隔壁家的狗突然“汪”地一声,夏洛吓得一激灵,脚下一滑,直接坐了下去。
尾椎骨磕在台阶上,疼得她眼冒金星。黑暗里,她听见自己心跳声大得像打鼓。
“没事……没事……”她咬着牙爬起来,一瘸一拐继续往下。
终于冲出单元门,阳光“哗”地兜头浇下来,刺得她眯起眼。
小区门口,煎饼摊的大叔中气十足,“美女,加肠还是加蛋?”
夏洛条件反射地摇头,快步走开。走出两步又后悔:其实她想吃,但“美女”两个字象很烫嘴,她不敢应。
公交站人不多,她缩在站牌后面,尽量减少存在感。旁边两个女生在讨论口红色号,她插不上话,只好假装玩手机。
手机屏幕裂了,像蜘蛛网。她点开备忘录,划到最下面一行
愿望清单1买一把入门吉他 2搬出合租屋 3去一次live house 4.……
手指悬在屏幕上,她想了想,把第一条删了。删完又后悔,慌忙去点撤销,结果手一抖,整条备忘录被清空。
夏洛愣在原地,公交轰隆隆进站,人群推着她往上挤。她被人流裹挟着上了车,像一粒沙被浪卷走。
车厢里挤满匆匆去上班的人群,她抓着吊环,脑袋顶着别人的胳膊。司机一个急刹,她整个人扑在前面大叔背上,闻到一股葱油味。
“对不起对不起”她连声道歉,脸烧得慌。
大叔回头看她一眼,摆摆手。夏洛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到公司楼下,还有八分钟迟到。她一路小跑,帆布包拍打着大腿,像只笨拙的企鹅。
打卡机“滴”地一声,时间停在 8:29:58秒。夏洛长舒一口气,下一秒又提起来——主管正站在前台,脸色比周一的咖啡还苦。
“夏洛,上周的策划案客户又打回来了,说你写的像说明书。”主管把文件拍她怀里,“今天下班前改完。”
夏洛抱紧文件,点头如捣蒜。回到工位,隔壁同事小敏探过头,“客户又发癫?别理他,上次还说我的 PPT 像讣告呢。”
夏洛勉强笑了笑,打开电脑。屏幕蓝光映在她脸上,像给黑眼圈又加了一层滤镜。
改到第三版,客户打电话来骂,“我要的是爆款!爆款懂不懂?不是老太婆裹脚布!”
夏洛握着手机,指甲掐进掌心。她突然很想把电话摔了,告诉他,老娘不干了!
当然只是想想。她深吸一口气,声音低到近乎卑微的说“您看这样行吗……”
电话那头还在喋喋不休,她盯着电脑右下角的时间,17:59分,窗外夕阳沉下去,像打翻的橘子酱。
终于挂掉电话,办公室已经空了。夏洛瘫在椅背上,颈椎发出“咔”的一声脆响。
她关掉电脑,灯光熄灭的一瞬间,整层楼只剩她一个人。黑暗从窗户爬进来,像某种温驯的兽,蹲在她脚边。
夏洛突然想哭。但她只是揉了揉眼睛,把眼泪憋回去。哭有什么用呢?明天太阳还不是照常升起,客户还不是照常骂人,母亲还是会打电话来要球鞋钱。
她拎着包往外走,电梯下到一楼,保安大叔在打哈欠,“小姑娘又加班啊?”
她点点头,嗓子发干,说不出话。
走出写字楼,夜风裹着烧烤味扑面而来。马路边,烤鱿鱼的“滋啦”声混着啤酒瓶碰撞声,像另一个世界。
夏洛摸了摸口袋,还有 27 块 5。她犹豫了三秒,走到烧烤摊前:“阿姨,一串豆皮,不要辣。”
阿姨麻利地刷酱,豆皮在铁板上卷曲,像一朵小小的烟花。夏洛盯着那朵烟花,突然想,要是人生也能这么简单地翻个面就好了。
豆皮三块钱,她坐在马路牙子上吃完,把竹签扔进垃圾桶。然后起身,往公交站走。
等车的时候,她看见橱窗里倒映的自己:灰色 T 恤、小黄鸭、黑色运动裤、帆布包。普通得扔进人海就找不到。
公交车来了,她投币上车。车厢空荡荡,她选了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下。
车窗上映出她的脸,随着路灯明灭。夏洛看着那张脸,突然伸手,在雾气上画了一个笑脸。
笑脸歪歪扭扭,像小孩子的涂鸦。她盯着看了几秒,又伸手把它擦掉。
“再撑撑”她小声对自己说,“再撑撑就好了。”
公交车摇摇晃晃,载着她穿过这座城市的夜色。霓虹灯像流动的星河,而她只是其中一粒最不起眼的尘埃。
但尘埃也有尘埃的路要走。
夏洛把额头抵在冰凉的窗玻璃上,闭上眼睛。黑暗中,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像在说,别怕,我们还没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