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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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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飒:......
递过来的保温杯不锈钢材质,坚实,可靠,毫无装饰。就像裴云松一样老干部。
闻飒犹豫了一下,还是拒绝了。他不是那种矫情的人,跟同寝室兄弟喝同一瓶水也是习以为常。但对着裴老师的保温杯喝水总让他觉得哪里有点别扭。
裴云松默不作声,收回递出的手又喝了一口热水,继续吞云吐雾。
裴老师太健康太环保了。闻飒再次肃然起敬。
“这个冰川好像不是很好看啊,竟然是AAA景区。我们要上去吗?”
天色阴沉,漏出一点稀释过的阳光笼罩在冰川上。闻飒顶着无处不在的妖风抬头去看,眼前的冰川看起来白中杂了点灰,形状和颜色都不是很吸引人。他都懒得拿相机。
裴云松摇摇头,说不上去。就在这里看看。闻飒松了口气。
裴老师又问——很恐怖,像回到课堂提问,但一对一无法低头躲避版——闻飒你知道红河谷吗?
闻飒思考了一会儿,拖着腔唱起来。
“From this valley~ they say~ you are going~”
裴云松把一只手放在闻飒肩上。闻飒识趣的停止了歌声。
裴老师决定减少课堂提问,这只会让自己心肌梗塞。
“《红河谷》是一部很好的电影,但为了拍这部电影,剧组在卡若拉冰川上炸出了一个三角形的缺口。就在那儿。这个缺口无法修复了。”
闻飒啊了一声,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原来它不是天生有一块疤痕。
为了一个艺术的完成,永久损坏了另一个艺术。闻飒自知自己浅薄,没办法评价这件事,只是举起相机,对着那个三角形缺口拍了一张。
五彩经幡招展,白塔金顶,暮色笼罩冰川,缺口处露出黝黑的山体。
裴云松拧上保温杯的盖子:“走吧。”
闻飒赶紧抢先往驾驶座走:“我来开我来开。刚才真是不好意思睡过去了,你可以叫我的呀。”声音软软的,本来是道歉,说出来又有点像撒娇或者埋怨。
太阳不再刺眼,裴云松把墨镜摘了,眼中的血丝和不信任同样明显。
闻飒已经抢先坐进去,摘了毛线帽,开始调整座椅,研究导航。
“你歇会儿吧裴老师,我欧洲和上海都开过的。放心啦!”
大概是因为靠近镇上,公路不再是搓板路,只是比正常城市高速颠簸一些。闻飒开了一会儿,瞥了一眼裴云松,发现他靠在椅背,闭着眼睛,坐姿端正。不像他,刚才早就东倒西歪,缩成一团。
“裴老师?”
“裴云松?”
“嗨嗨?”
闻飒轻轻叫了几声,裴云松仍然闭着眼睛,没有回应。
应该是睡着了。
裴老师睫毛还挺长的。闻飒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又让自己赶紧把头转过来看前方。
既然裴老师睡着了,那他就可以改变一下歌单了。
“北京开往莫斯科的快车~越过西伯利亚伏尔加河~”
“你爱我那一点~你也说不出口~”
“super idol 的笑容~都没你的甜~”
闻飒有一个专门的提神歌单,适合ktv把气氛带起来,也适合开车放。裴云松开车的时候,他不太好意思放这么抽象的歌,总觉得在污染正经人的耳朵。
现在裴老师睡着了,他终于可以放飞自我了。放的声音很小,他也小声跟着哼哼。
闻飒嗓音清冽好听,但是唱歌总是找不到凋。唐远一直嫌弃他大白嗓,按着他的头让他学发声,他也无所谓。
闻飒的宗旨是:开心就好!又不用参加101.
每次几个人一起去kvt,大家都会痛并快乐着,快乐是因为闻飒的歌单带气氛一绝,痛是因为唱的真的很难听。
闻飒在发小面前原形毕露,但跟裴老师还不是很熟。下意识的要点脸。
进浪卡子县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今夜多云,天上一片乌沉沉的,看不见一颗星星。
闻飒按照导航开到地点的时候发现是一家藏餐厅,疲惫立刻一扫而空。裴云松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闻飒期待又兴奋的看着他,让他想起林萌和陈羽叶家的小狗。等着主人喊开饭的时候也是这个表情。
一抹笑意从裴云松嘴角滑过,他点点头:“走吧,先吃饭。”
闻飒芜湖一声,慢慢的冲进店里——慢慢是事实,冲是态度。
一个藏族大哥坐在门边,穿着陈旧褪色的藏袍,头发编了一些坠着绿松石的小辫子,看起来很有个性。闻飒先进门,等裴云松的时候,他也没上来招呼,任由闻飒好奇的端详店里的装饰物。
汉藏双语的招牌,金红色绸缎装饰,墙上繁复华丽的浮雕和纹饰,处处透着藏地文化的厚重感。
闻飒正在仔细看大概是什么鬼神的雕塑,那藏族大哥突然腾的一下站起来,从闻飒身边擦过,大声喊道:“扎西德勒——!”
声如洪钟,爽朗又热情,吓了闻飒一跳。
他闻声看去,大哥和刚进门的人热情的搂在一起,互相拍着肩背,在双方胸膛里发出扎实的砰砰声。
“扎西德勒。”裴云松笑着回答,两个人松开,又互相笑了起来。
藏族大哥叽里咕噜的说出一连串藏语,闻飒如听天书。令他惊讶的是,裴云松竟然认真听着,时不时用几句同样的天书回应。
裴老师竟然会藏语!!!
闻飒目瞪口呆,此时的裴云松在他心里,已然升级为超越凡人的存在。
裴云松又说了几句什么,两个人一起看向闻飒,那大哥又充满笑意的冲过来拥抱闻飒。一股被牦牛肉和烤土豆腌入味的人味冲来,闻飒被狠狠熊抱一下。
“扎西德勒!你是裴教授的朋友!那就是我的朋友!”大哥松开闻飒,又冲向后厨,喊出一串藏语。
闻飒下意识的看向裴云松,裴老师读懂他的眼神,翻译道:“酸奶饭、油炸羊排、酸奶青稞饼、牦牛肉、藏面,全都上来。”
闻飒:!听起来好好吃。
裴云松领着他坐下,跟他解释:“他叫旺堆,是这家店的老板,他家在附近有很大一片草场。我在藏区做植物普查很久了,很多习性和地点都要问当地人,时间久了就和他们熟了。”
闻飒哦哦点头,虽然好奇裴老师这种性格是怎么在语言不通文化不同的情况下和藏族大哥熟起来的,但是此时饿的有点降智,店里的空气跟大哥一样,浸透着牛肉和香料的香气,闻飒大部分脑子用来塞满酸奶饭、油炸羊排、酸奶青稞饼、牦牛肉、藏面了。
裴云松看出闻飒魂不守舍,也没再多说。大哥吟唱过的名字一个接一个的往上摆,闻飒被食物的温暖气息包围,幸福的像躺在羊湖上空的云层上。
每一样东西都大份到离谱,酸奶饭听起来很怪,不知道算甜品还是主食,但意外的很合闻飒的江南口味。油炸羊排金黄酥脆,牦牛肉大块大块的摆在盘子上,没有什么精致的摆盘或者漂亮名字,呈现出原始而实诚的姿态:就是多,大,好吃。
闻飒抱着一块牛肉埋头猛啃,抬起头的时候,看见裴云松正在把牦牛肉切片,小刀在他手上轻盈而听话,牦牛肉很快被分成均匀的一片片。闻飒仓鼠一样鼓鼓囊囊的嘴停了下来。
裴云松夹了几片切好的牛肉到闻飒碗里:“没事,吃吧。”
菜上齐以后,旺堆大哥坐到两人身边,热情的拉着两人聊天。裴云松虽然会说藏语,但基本上都是旺堆在说,他只时不时简短的回应两句,旺堆大概嫌这种交流不够畅快,又换成汉语和闻飒聊。
恰好闻飒是个好奇宝宝,旺堆大哥找到了话篓子,越说越起劲。闻飒这才知道,裴云松从读博的时候就开始经常进藏,他跟一般游客不同,不去景点,却老是往没有人迹的藏区深处跑,有时候会采一些植物回来做标本,还会询问他们植物的习性和价值。
虽然他解释了自己是在做藏区植物普查和生态研究,但行踪怪异的人总是会引起大家警觉的,在这里,盗猎、盗挖、违法违规开发很常见,旺堆大哥他们担心裴云松不是好人,对他态度很不好。
裴云松发现自己很难请到向导,就消失了一阵。旺堆还以为他放弃了。
“没想到,你猜怎么着!他回来的时候,竟然会说一些日常的藏语了!藏语很难学的呀,他怎么这么快就能学会!”旺堆大哥边喝酥油茶边挥舞双手,“他会用藏语给我们讲草药植物的知识,跟我们解释他是来用科学的办法保护植物、保护。。。什么来着?”
“保护生态。”裴云松替旺堆接上。
“对!反正,就是保护草场和神山!”
闻飒边听边吃,疯狂点头,一边呜呜的表示好吃!继续说!想听!
旺堆又接着说:“自从公路通了,进来出去都方便了,但是对神山的破坏也多了。有乱丢垃圾的,有盗猎藏羚羊和雪豹的,还有采挖野生兰花和其他保护植物的。更讨厌的是把属于神的山川土地圈起来,搞什么开发,他们说zf批准了,我们也不懂,我们只知道有的地方是不可以的,那是属于格桑花和藏羚羊的地方。如果被我们抢占,神山是会发怒的,会有塌方、雪崩和死亡。我那时候还带着人跟他们打起来过呢,也没用,还被关在派出所里教育。丢人呐!”
旺堆又给闻飒满上酥油茶,感慨道:“但是裴教授去就有用,他能联系zf,还有论文和数据支持,后来那些人就撤走了。嗐!外面的人,坏的那么坏,好的又那么好。”
闻飒听得眼睛亮晶晶的,从旺堆口中,他好像看见那个还在读博的年轻人,孤身走在草甸、冰川和雪原之上,他要学会藏语,消除和淳朴又倔强的藏区人民之间的隔阂;要和开发商、zf斡旋,用足够的科学道理和足够的执拗解决问题;要在高反、温差、风霜雨雪中,独自完成庞大的调研、记录和研究任务。
即使他讨厌和人交流,即使他根本不是这片土地的孩子。
但从更广阔的意义上,他,他们所有人,又都是这片土地的孩子。是这里的雪山融水一路奔流而下,灌溉了数不清的田地和牧场,是这里的水汽升腾而上,化为云雾,乘着季风滋润更遥远的土地,是这里直入云霄的针叶林、开满野花的草甸和潮湿的墨脱雨林吞吐来自外界的空气,又以清醒洁净的姿态重新吹拂向广阔大地。
旺堆被别的客人叫走了,闻飒吃的浑身发热,不知道为什么眼前有点发晕。室内很暖和,裴云松已经脱了厚重的冲锋衣,只穿着一件黑t,露在外面的臂膀肌肉线条流畅结实,显得“徒步走过无数罕有人迹的林区”“和旺堆他们一起抓盗猎盗采”还有“帮旺堆朋友家里在有狼的时候找羊”等等事迹更加有说服力。
闻飒也脱了外套,卫衣敞着领口,细而洁白的脖颈上渗着一层汗。
被闻飒盯着瞧了半天,裴云松终于有点承受不住这种炽热的目光,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
“藏族朋友说话喜欢夸大,没他说的这么......戏剧性。这都是我该做的。”裴云松看起来有点无奈,“我只是恰好想研究藏区的植物生态。陈老师观察雪豹幼崽的时候摔下山崖受过重伤;林萌被盗猎者砸过器材,还有很多自然科研工作者,他们的环境比我艰苦、成果比我伟大多了。”
闻飒不说话,只是端着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啜着酥油茶,笑的眼睛弯弯,两颊滚烫像是发烧。
“裴老师——你、真、的、好、厉、害。”闻飒慢吞吞、软绵绵的说,含着一点水汪汪的江南口音,“我好感动!你知道吗?我觉得,你就像这里每一朵小花,每一片小草的保护神。”
“我也要爱上这里的小花小草了,就像爱上——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