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八音盒 ...
-
商人在女儿十四岁的时候送了她一只八音盒。
这只八音盒华美异常，由一位手工匠人，花了整整两年时间，用上好的白桦木，一点一点打磨出来，雕刻成城堡的形状，每一扇窗、每一道门、每一根廊柱，都有不同的纹理。
城堡上布满了精巧的机关，拧一下底部的旋钮，弧形的穹顶就会自动打开，一位漂亮的芭蕾舞者缓缓升起来，伴随着底部封闭的音盒里传出的悠扬小提琴声，她半闭着眼睛，优雅的头颅贴向右侧高举的手臂，踮起脚尖翩翩旋转……
商人的女儿对这只八音盒着了迷。每一天她都要把它拿出来，先细细擦拭一番，再拨动旋钮，趴在桌上欣赏这场只有她一位观众的演出，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以一个十四岁少女最天真烂漫的想象力，她相信这只八音盒是有生命的。那位舞者实际上是一位公主，而在底部密不透风的音盒里，其实住着她的爱人，一位小提琴手。他们相爱却不得相见，只能每天趁着她打开八音盒的时候，用音乐和舞蹈来互诉衷肠。
或许，这一切都是真的呢？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座鲜为人知的国度。
王后去世得很早，于是国王对自己唯一的女儿有些保护过度。他禁止她离开城堡，离开自己的视线。一切和外界有关的联系，都是危险的引线。
在城堡的范围内，国王尽可能使公主快乐。她喜欢音乐，国王就招来了一批宫廷乐师为她演奏，她想学跳舞，他就请了全国上下最好的舞蹈老师为她上课……
可年轻的心，总是容易厌倦的，就算是最好的东西，等到习以为常的时候，也不如新奇怪异的玩意儿。
眼看着公主脸上的笑容像春天的积雪一样越来越少，国王决定，在她14岁生日那天，从全国各地邀请了一批优秀的年轻乐手，组成一支崭新的宫廷乐队，来为她庆生。
在这批年轻的乐师当中，有一位出色的小提琴手，不仅长相俊美，演奏的技术，也是一流的。在公主生日宴上的一段独奏，甚至赢得公主的起立鼓掌，并走到他面前，随着他演奏的旋律翩翩起舞。
他得到了公主最多的微笑，顺理成章得，也就在王宫里留了下来。
从此每日练舞，公主只要他陪在身旁，侍女们都不如他与她亲近，国王更是渐渐感觉到女儿的疏远。
曾经，只要他一声呼唤就会来到自己跟前的女儿，不知从何时起，甚至不再有耐心听自己说话，还在餐桌上公然顶撞自己，用“小提琴手说……”的句式。
有一天，公主拉着小提琴手跪在他脚边说：“父亲，我决定了，他就是我决定要共度一生的人。”
没有人希望看到自己的儿女和配不上他们的人结婚，做父亲的国王终于忍无可忍，他下令将小提琴手和他的小提琴一起关进地牢。那是城堡下面最不见天日的地方，每天只有傍晚短短的一个小时能照见阳光。
公主又失去了笑容，她的心为小提琴手而破碎，她开始憎恨自己的父亲，憎恨这个把她与爱人分离的罪魁祸首。
她厌恶父亲补偿性的示好，认为那是一种病态的占有欲，将她当做已故王后的一件遗物，不容许任何玷污。
可她已经长大，已经是个胸脯饱满、腰肢纤细的少女，她想经历恋爱、结婚、生产等等所有少女都会经历的事情，而不是被珍藏在王宫里，成为她毫无生气的母亲的随葬。
她不顾父亲的禁令，每天都从自己居住的高高塔楼，跑下幽深而不见天日的地牢，她隔着铁门与小提琴手互诉衷肠，听他在墙的那边为自己演奏乐章。
她知道他看不见自己，于是她想了一种办法。每当傍晚时分，最后一缕夕阳将自己暖黄色的余晖撒进地牢的天窗，她便在光线的必经之路上翩翩起舞，她优美的身影便会从天窗上的铁栅间溜进去，落在他脚边。
他们每天就以这种方式相见，以清晨的第一缕琴声为信，以傍晚的最后一束夕阳为止。他们依偎在门的两面，将脸颊贴在上面，倾听彼此的耳语，感觉对方的心跳。
重重的阻碍，甚至给她的爱恋镀上了一抹决绝的勇气。越是不被看好，她就越想证明给父亲看，在选择对的人这件事上，她绝对不会出错。
直到有一天，小提琴声再不响起。公主从清晨等到深夜，又从深夜等到清晨，听不见他的音讯，她确信一定有什么不幸的事发生了。
她踮着脚尖急急地跑下楼梯，跑进地牢。看见小提琴手正抱着膝盖蜷缩在牢房的一角，面前摆着支离破碎的小提琴残片。
她隔着牢门问他发生了什么，小提琴手回答，是国王发现了他们私下的来往，于是亲手毁掉了他心爱的琴，告诉他不许再弹。
公主的心比他还痛，她为爱人的遭遇而哭泣，也为此更恨父亲。
她决心要补偿他，也决心要离开残忍的父亲。
她偷偷从国王那里拿来了地牢的钥匙，趁着深夜打开牢门，告诉爱人，自己要和他一起离开这座国度。从此他去哪里，自己就去哪里，她不要当什么公主，只想安安心心地和爱人长相厮守。
可是小提琴手却抱起破碎的乐器为难地告诉她，自己可能无法负担两个人的生活。小提琴是他唯一会的东西，没有了小提琴他将无法谋生。这把毁掉的小提琴是用上好的木材制成的，是由他师傅送给他的，如果没有了这把琴，他破碎的心让他无法再演奏别的任何小提琴。
于是，在离开王宫的最初岁月，公主到处打听哪里可以修好他的小提琴。她踏遍了整个国度，终于找到了一位自称善于修补各种乐器的木匠。但是，在看了这把毁坏的小提琴之后，木匠说，他没有能够修补小提琴的木材。
公主急切地问，要怎么才能找到这种木材？木匠低头看了看她形状优美的双腿，说，您的双腿正合适。
为了自己的爱人，公主锯断自己的双腿献给木匠，作为修补小提琴的材料。她从此不能跳舞，可一想到心爱的小提琴手能因此重获新生，她依旧感到满心欢喜。
琴修好以后，小提琴手背着小提琴，对失去双腿的公主说：亲爱的，我要出去挣钱。我要四处走走，让更多的人看到我的才华。等我回来的时候，我会送你一串全世界最昂贵的水晶项链，只有这样才配得上你对我的爱！
可是，他再也没有回来。
三十年后的一天，当初定制这只八音盒的商人已经离世，早已嫁作人妇的女儿，在丈夫带着父亲留给她的全部遗产消失后，回到久违的家中。在自己过去房间的窗台上看见这只蒙尘的八音盒。她小心翼翼地拿下来，将上面的灰尘擦拭干净，轻轻转动旋钮。音乐声没有响起，底部的音盒早已被灰尘堵死。城堡的穹顶打开，芭蕾舞者也没有升上来。她用白桦木做成的双腿早已被蛀虫腐蚀，静静躺在她原本站立着翩翩起舞的底座上，像分针一样缓缓旋转。
她抱着这只八音盒，沿着墙面慢慢滑下来，坐在地上，专注地凝视它，一遍又一遍，亦如她十四岁那年一样。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八音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