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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姑射山下妙龄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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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陵……女娃子守不得陵,长师这个名儿她压不住啊……”
男人话声一没,那风也怯胆般,不再朝屋里吹了。摆着的蜡烛只最后哆嗦一下,也不晃了。
迷蒙间男人倒是终于能看清她们的影子。团在角落的蒲团上,像某种庞大的兽。
女人约莫是动了一下,她低头抱紧了怀里的奶娃娃,声音是哑的,抖的,不敢冒犯的。
“可是,祝家……就只剩这一个了呀。”
哐啷——窗子一摇,蜡烛灭了。
“真是造孽……”黑暗里男人摸着长桌上的火擦,拔开帽盖儿,朝里呼呼轻吹两口气。
火芯子微弱地晃着又软下,男人连忙挡着一只手去拢。
光最后还是稳住。他心安许多,弓身去触烛芯。屋里亮堂起来,他松口气,回头去看那两个。
黑这么阵后,看东西倒更清。男人便瞧见少妇伸长脖子,鹅一般望着他,滚圆的两只眼在灯底怪吓人。
他走近几步:“怎的?”
少妇合不拢嘴,抱着女娃的双手收紧,喃喃道:“师爷……师爷显灵了。”
男人心咯噔一跳,朝后望去,果真瞧见那一向灰沉沉的画像擦了金似的,搁月下亮得扎眼。
说敬,当然敬。怕么,也是难免。就连外边的狗都汪呜汪呜,吠了几声。
可他却骇得哑巴了,心咚咚敲着鼓,嘴上想说句什么热闹点,可这嚼半天也吐不出一个字。
最后还是女人压着发颤的嗓子,轻幽幽的,像鬼。
“所以,师爷这到底是许她,还是不许?”
许,还是不许。
祝妻归的命,就在小破观里给那一男一女,外加一神鬼不知的师爷给定下了。
师爷显灵,这守墓长师的位就必得传给她,不是她,就活不长,拿不稳。后面传得邪乎,竟说这祝妻归天生煞命,每每夜巡陵园,那附近就鬼夜哭,鬼夜行。
这对祝妻归来说,就是天大的笑柄。毕竟吹得越浮夸,就越能觉出这些个人对她有多膈应。
某些年,祝妻归一直觉得这村子是对不起她的,包括两百年前地下埋着的那个。
七岁以前,婶婶给她扯的全都是男孩衣服,灰的麻的,她就穿着,活像是在奔丧戴孝,倒不负天生煞命的亮名头。
念学堂和那群泥娃坐一起,她不喜和调皮蛋讲话,只闷头读书,先生就夸她是小秀才,将来马上探花,被收作驸马,风光无限。
先生吹胡子瞪眼,讲得煞有介事,言语间敲点着其他扶不上墙的浑泥点子。
那些泥点子垮脸不开心,她倒是躲在书后闷笑得浑身发抖。人都还没见过呢,公主就许给她了,洞房花烛一掀盖头,噫,是女驸马?那才是真威风。
那时祝妻归也爱热闹,每日下学后都会在镇上乱逛,有时还同一些小姑娘去陆宅附近丈余的小断崖往下跳,崖下是软土,落地时身架骨嘎吱作响。
祝妻归已不记得那是谁的奇思妙想。她打头阵,却不知要事先闭好嘴巴,落地那一刻下巴猛地撞在膝盖上,牙齿上下一磕碎了些渣出来,还不小心咬住了舌头。
她揉着下颌,双唇紧抿,浑身绷紧站在原地。崖上那群女孩子欢呼着从斜坡迎了下来,小喜鹊儿般,叽叽喳喳说着祝妻归这样好厉害,比说书先生口里的寒莲飞侠还潇洒威风。
祝妻归疼得一开口就要哭了。
这时忽然有个小姑娘,一胳膊搂住了祝妻归,说她天下第一俊,要和她成亲。另一个胆大的,说祝妻归早就答应了娶她,大家吵着不信,她就撅着嘴去亲。
唇湿湿软软,印祝妻归脸上,也不知带走了多少灰尘。
祝妻归霎时就呆住了,她推开暗自较劲的二人,声音有些哽咽:“你们连疼不疼都不问一句,我才不和你们成亲,再说你们看不出来我是女孩子吗,呜。”
设想中自己应是淡漠的大侠语气,但没想到还是太疼了,说到最后她都啜泣起来。
有个文静的女孩儿担忧地扶着她手肘,轻声询问她哪儿疼。其余孩子则早就神情严肃地分成两派,认真讨论祝妻归到底要和谁成亲。
讨论到最后成了争执,说不过的那孩子一别嘴,见祝妻归站在侧边用袖子揩泪,便甩手开溜:“切,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就是哭唧唧的娘娘腔,我娘说这样软弱的男子嫁过去只有婆婆的苦头吃,你们就喜欢吧,我才看不上呢。”
破天荒才哭一次的祝妻归真是冤枉。她一瞬间啜泣声更重,回家就闹着要穿漂亮衣服。
婶婶嗨呀一挥手,用帕子给那雪白脸蛋擦净,拉她在小方镜前,挽两个云团般的双鬟,缠着云紫发带。
长眉柳目,眸生涟漪,她自己瞧了都欢喜。
那天就难免做作了些,她捻着生疏的兰花指,指尖绷得笔直,下探提裙,露出绣鞋。
鞋面密实的刺绣在日光下比丝绸还莹润。
她是扁脚,脚背薄,穿着鞋很秀巧,踩在村主干道上,路两旁则是耸立的石兽石像。
抬头,道尽处是姑射山,峰纵千里,常年袅着云烟,晨起时山巅更是淡无痕,与云相接阔出万里路,一眼望去如接天途。
而祝妻归,她日日傍晚就得面迎着这山,沿这笔直的路走一趟。
不过这并非是为了赏景或散心。这只是她身为守墓长师的一种职务,唤作“寻陵”。村子这条主干道,便是通往陵墓的神道。
安居此处两百年来,每任守墓长师都需在黄昏,也就是阳消阴长的时刻,独自一人沿着这神道朝陵墓里走。
祝妻归无法例外,甚至因父亲早亡,她比任何长师都要早些担这个责任。
从斜阳到暮沉,次序经过木讷的石兽石像,祝妻归全程都不敢吭声。她知道那一对对石牛石人石马叫瓮仲,栩栩如生是用手雕出来的,专放陵前神道守着。
对么,这是守墓,而身为守墓长师,她得把这些当挚友,更顺拜了第五个握剑的石将军当干爹。
干爹不走,她不能走,陵墓不动,她不能动。
她不晓得这是怎么个说法,总言之她生下来就有这个命——叔婶的耳提面命,说她走了就活不了长命。
祝妻归那么小,当然怕呀。
同辈女孩听的是三从四德,家从父,嫁从夫,端坐屋里勿要照日头,更有富贵人家要裹脚,将来嫁好夫婿。
但祝妻归未听过,她听的全是神鬼论,和,当自强。
可以说她的天生煞命完全是后天养成。她叔婶怪,怪得很,从小找来奇闻诡事说给她听,就连撞见别人出殡,都得硬拉她去练胆。
头些年她哭得哇哇叫,抱着棉被彻夜不敢眠,就连如厕都带着烛台,一步三回头。
这样的磨砺多了,她反而日渐麻木,终未负叔婶一片苦心,在五岁正式刻名长师碑时,独自一人于月黑风高的子夜,从村头走到了路尾。
那也是她第一次见到师爷,长桌当贡台,画像却挂在偏侧。
她小不经世,抬眼瞧见了,脱口而出一个字——丑!
“奇丑无比!”
她话一出口,叔叔的巴掌就扇了过来。
叔婶从不打骂她,她气得一脚踢翻了长桌,苹果橘子滚落一地。
烛台倒了,屋黑了,她也该逃了。不逃,那顿打非挨不可。
于是她脚底生烟,一溜就跑。叔叔在后气喘吁吁让她站住。傻子才站住。她小名确实是傻子,但人就得争口气,表现得机灵。
祝妻归起了好胜心,跑得更卖命。直到在夜里看到一扇朱红大门,亮着不知哪儿来的大灯笼,四下草莽间胜若阴曹地府。
她若是没被练过胆,转头就跑了。但她偏偏推开门,走了进去。
摸黑一路向前,不知过了多久,她又累又困,朦胧间靠着个石阶还是柱子,倒头就睡了去。
可第二天清早又莫名躺在了村北鱼塘底,水已经干涸,露出埋着各种杂碎铁片的土地。村里的黑狗从高处跳了下来,汪汪几声狂吠,在边上吵醒了她。
祝妻归稀里糊涂抬头看。大风吹直了池畔的褐色枯草,她眯眼躲着风沙时还闻到淡淡的泥腥。
眼前景象不假,可她很清楚地记得自己昨晚并未歇在此处。并且从师爷观到鱼塘几乎横跨整个村,她说什么也不可能跋涉这么久……
莫非真是撞见了邪门的事?
想着将手往地上一撑,掌心一凉,抓出块白晃晃的玉佩。祝妻归顿时撑大了眼,脑子铮地一响,噗通一声将玉佩投进了不远处的湿泥地。
莹白玉佩很快就被泥吞了下去。祝妻归下巴绷紧,丢了魂似的望着平静的泥坑,后背却蛇爬般,顺着脊柱发痒发凉——
一向胆大的她,确实有些怕了。
她昨晚观里看得一清二楚,这玉佩,分明是那死掉的丑师爷腰间挂着的……
那是人生首次撞见诡邪之事。
祝妻归对此记忆犹新,想来婶婶也觉深刻,因为她在赶来时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尤为惨烈。
看着婶婶那庞大的身躯和沧桑的脸,祝妻归惊魂未定间咽下了滑到嘴边的话,只伸手抱着她,说什么事都没有,她下次也不会再在夜里偷跑了。
叔叔也被吓得不轻,虽没赔不是,但连着几个月都对她有求必应。
祝妻归却没恃宠而骄,反倒罕见地踏实本分,穿着男孩儿丑衣服,做她的守陵长师。
村里人都看出原本刺呼呼的祝妻归性子稳了许多,她叔叔崔明高兴,对外说孩子做了长师能担当了,可沈娘听了摇头,看着院里拉弓射靶的小孩儿,没多的想法,只奢望日子能一直如此般安稳下去。
直到那日祝妻归换上裙子,踩着绣花鞋,照例在晚间朝师爷观走去。
大家都呆了,尤其是里长,他当时端碗站路边看别人在石马前打牌,一手捏着个馒头,说话间黄面碎屑和着唾沫,胡乱翻飞。
他余光瞧见祝妻归,说了句:“丫头,这路可不兴走,前头是晋王的坟!”
祝妻归见往日最会夸她的里长不为这新装束动容,便站着不动。里长忙里抽闲抬头看了她眼——眼就收不回去了。他愣得嘴里嚼碎的馒头团都滚了出来,落雨般砸进碗里。
祝妻归见他如此,有些惊讶,挠挠头半天都不知说什么,只好牵了牵衣摆,心想里长这反应也太大了吧,就算她美,也不至于这样呀。
而很快,双眼都要瞪出来的里长,拉着变声的嗓子,说出了他震惊的真相——
“你居然是女娃!”
打牌的人齐刷刷侧头,霎时间脸比那石翁仲还僵硬。
这师爷观从没这么热闹过。祝妻归坐在长凳上,手倒扣着凳板,轻悠悠晃着那双绣鞋。
“长师啷个是女的哎?”她抬头看去,讲话的那个是里长的堂叔王怀德,家住村南老槐树边上。
婶婶手一拍:“怎么不能是女孩儿,她胆量和气魄,这个村哪个小孩儿比得过?”
“沈娘,不是说你家孩子不好。”嘴里叼着草根的男人一摘头巾,头顶就冒出热气,“这守墓的事,女子体弱,她阴气到底还是太重。”
“阴气?”
祝妻归静静听着,看见婶婶额角冒出了汗:“重?重得过魂吗?重得过地下埋着的那个吗?”
这话说不得,崔明将婶婶拉到身后,慢吞吞接过了话:“那你们想咋办?”
回答掷地有声:“换个男孩。”
原本隐约躁动的气氛冷了下来,一时竟没人再有动静。祝妻归听了这话,抬头看向那个总是沉默着高抬下巴的人一眼,心里带着点敌意。
他家有两个儿子,小的那个和她一般年纪,没事总来找她玩,就是脾气太软了,没意思。大的那位更别说,就是一尊活宝,除了吃喝玩乐,便只会胡搅蛮缠。
“换个?”听到这回答,沈娘笑了声,“你这是想断祝家长师血脉么?要知道皇帝都只传大儿,你一介草民,还想混假的进来?”
“祝家,好歹跟晋王有点关系。”
“而且当初……”婶婶仰着头,大眼落在了身后挂画上,恭敬间夹杂着些微调侃,“可是师爷显了灵。”
那群人果真不说话了,只缄默着扭头看向师爷。随着日头偏移,屋子光线更沉了些,他们望着画像上那双漆黑的眼,莫名感到压抑,有些喘不过气来。
师爷这么选,必是有他的道理。
他们自然而然地将视线落在坐下面的祝妻归身上,那丫头眉眼稚嫩间看得出坚毅。
或许她真有什么过人之处。
不过,大明都要颓了,这谁来守墓又有什么区别。
众人终究还是没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