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同窗难赠解忧昙 ...
-
这姑射山下,是两百年前明成祖朱元璋长孙,晋王朱济熺的陵墓。
但看如今,压着的也不再是朱济熺的魂,而是他们晋王坟村人的命根。
那日后,祝妻归照旧每日走一趟古墓神道。
道尽头是朱门西廊,碧蓝廊檐,描着花纹。花纹下,门左右侧墙面盘着两条龙,在暗处灿然生辉,倒可同朱门呼应,好不致失了衡瞧着像地府大门。
推开朱门,走过石板路,到得了更恢弘的献殿,献殿后就是陵,陵下则是墓。
但祝妻归从未去过这西廊,他们忌“九”,未满十岁前想进是万万不可。不过谁知她以后到不到得了献殿呢。听说外边很乱,好像四年前改年号时就很乱了。
但愁心世道对祝妻归而言,是杞人忧天。毕竟再乱,她的生活都休想有任何变化。
崇祯九年,十岁生辰前一日,照旧是个晴天。
祝妻归晨食时失手打翻了一只碗,她当时并未觉得这是什么不好的兆头,只想这破碗摔了,替她挡了灾,便不应再有什么大事发生。
吃完饭,收拾了碎碗,她便提起布包,沿着那条伸展在原野的小路去了镇上学堂念书。
学堂和所有小学堂一样,一个大通室,室内东西两侧各开三扇大窗。室内前端是先生的案桌,有一把破得稍有动静就左右横甩的太师椅,正对着后墙上孔像。椅子和画像中间陈列着数排课桌椅,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这些对祝妻归来说不新鲜。她穿着家里最旧的那件青色直布衫,端坐第一排,低头翻着书页。
无论哪个角度,同桌而坐的陆康宁都看得到她手肘的布料泛白处,应是穿太久而洗掉了色。
陆康宁心奇。毕竟这样的衣服别人穿着清苦可怜,但在祝妻归身上反倒看着体面,有两袖清风,铁骨铮铮的气质,想必文人清官便是如此。
他悄悄将视线挪上去,看着她浓密的眼睫,更觉怪了。
祝妻归和别的男孩儿不太一样,不但性格安静,长得也俏,比姑娘还秀气就算了,说话也是轻言细语,婉转动听。
想起他刚来书堂,先生让祝妻归答疑解惑,他问起课业内容时两人不小心撞到了手。
他下意识一握,便好似握着了诗经里写的柔荑,细腻温和,软似无骨,甚至在撤回后,指尖都染上了淡淡的香。
成天泥里打滚的男孩儿会这样么。莫非,祝妻归藏着什么秘密?
这想法过于胆大,陆康宁忙收回视线,按下扑通而起的心跳。
先生坐在前边,瞧着陆康宁这模样,也没再去敲打那小子,只无声摇头叹气。叹完气,又看向了他最得意的学生,心头情绪一瞬间更重。
他教大半辈子书,才遇见这么个宝贝料子。不但脑瓜子机灵,念书踏实,逢年过节还总带着自家做的糕点吃食,跑来镇上问候他这个老鳏夫。
因此哪怕后来知道她是姑娘,功名仕途无望,他都情愿花心思多教导她。奈何年纪尚小,他还没来得及精雕细磨,就不得不离去。
先生摇摇头,望向窗外。
今是集市日,不远处行人却只零星半点,这还是他到南门镇后第一次见街上这么冷清。学堂里大小孩子虽一个没少,但念书声却隔三岔五要歇下来,老了似的喘口气。
就连往日里最认真的祝妻归在今天也没甚动静,正托腮盯着课本神游万里。
明天就是她十岁生辰,但今晚子夜就要进西廊,上献殿。
这事原本寻常,毕竟五岁走过一次,于她而言不过是换个尽头而已。可偏偏里长和叔婶意见不合,他们在怎么进行这个重要的“寻陵”仪式上有了冲突。
说起冲突原因,那又得扯到祝妻归的年龄。
当年闹出的动静就不小。叔叔崔明当着代理长师,村里人都默许了他的上位,可他却在祝妻归五岁那年顶着抗议,将寻陵的荣誉归还给了她。
照铁规矩,她那没看门狗大的年纪,自是不能进献殿。可不进献殿,便没法寻陵。守墓长师不寻陵,还不是天大的笑话。
没这先例,叔婶和里长便召集了全村人,焦头烂额一阵,最终替祝妻归选了一个折中的法子——每日还是要寻,不过不是西廊献殿,而是去那个小破屋,去拜同样镇守此方的师爷。
拜的方式,就是走进观里给他磕头上香这么简单。
这仪式早就扎在祝妻归记忆里,除了初次见面有些无礼,这五年来,她一直都很敬师爷。可这一朝满了岁数,村里人又像小儿嬉戏般,勒令她弃师爷,重敬晋王。
心间芥蒂自是不提,只说这一切回到正轨,里长讲,她须得像上一任正式长师那样,全程稳着一支指长的白烛,不得让其熄灭。
叔婶知道,她父亲那辈确实是这样。可夜来多风,路虽平却多险阻,真能存着火的没几个。
祝家是有祖传的一套法,长师从小练大都有能耐,踏实点,走完神道是可以的。就算天公不作美,撑着阴木伞,风雨蹉跎间实在没稳住也无妨,再点了蜡烛,回半程路重来就是。
说苛刻,可待到天黑,走最后那段无甚活气的路,也只能去靠那点微弱星火才能磨到尽头。
不过这些里长哪儿能懂,他连陵墓附近草丛里常爬出的是麻蛇还是花蛇都不晓得。
一场正式的寻陵多难,只有亲历者才知道。
祝妻归是个孩子就算了,她还从未得祝家的法。子夜风冷,当真要让她一头雾水,手忙脚乱,一个人端蜡烛来来回回,磨到尽头吗?
于是叔婶和里长便对峙起来。
祝妻归也心烦意乱。
毕竟每次都是他们说什么,她就要做什么。明明她才是村里最重要的守墓长师,说的话却总被他们的嘈杂和争执给埋没去。
祝妻归想着,哗啦翻过一页书。
书页上的墨印在日光流淌下格外明晰,周围还晕着柔软的光晕。祝妻归绷紧脊背,一声不吭地盯着,忽然就想到了逃走,就像最近时兴的话本子那样,起义、反抗。
这个念头一出,她从小到大被恐吓和束缚的不安、不甘、不解乃至不快几乎全涌了上来。
过往种种陈列而出,她想自己真是窝囊极了,卖力不讨好,还要被瞧不起,甚至寻陵这个……这个做作的东西,都没人说清由来缘故。
如此想着,祝妻归双眼渐渐燃起一团明亮的火。在郁闷到快要沉灰的心里,她隐约感到一丝清凉,好像一直裹着她的那个厚重的木匣子,经年累月终于要裂开一道小口。
裂开后,是醍醐灌顶,还是揭竿而起?她不是话本上的英雄,还想不到这么远,这么多。现在她只需照着这条路继续想下去。或许就可以挣脱些什么。
她要的不多。可偏偏没想到,她连这点沉思都被剥夺了。
那是陆康宁趁先生离开找到了讲话的机会。他将书翻到祝妻归同一页,见她秀眉微蹙,面部白净的皮肤不知何原因在光下泛红,心更是将先前的疑问按耐不住。
于是他在伸手去掐祝妻归脸蛋的同时,说了一句莫名的话:“祝兄,我大哥要成亲了。”
祝妻归回神,“啪”地拍开陆康宁的手,语气如常:“与我有何干系,又不是我要成亲。”
陆康宁凑近她:“你没想过吗?”
“想什么。”祝妻归看了陆康宁一眼,见他一脸期待,又道,“想过。”
陆康宁比她长两岁,长相硬朗,平日里言辞有礼,活泼好动。因此面对祝妻归,他从不会觉得这个祝兄对自己的态度过于冷漠。
“既然想过,那说说呗,心仪女孩是人之常情,如果心仪其他也……也不算什么丑事。”
祝妻归没听懂他后面那句意义不明的话,没甚表情地翻书:“知道迟净年吗?”
“迟?”陆康宁问道,“我们附近没听说过姓迟的啊。”
“那不重要。”祝妻归见他如此认真,被打搅的不快暂时被搁置一旁,只是微笑,“他多年前游行至此,和我结下不解之缘,因此若要问我婚配之事,还得先过他这一关。”
“啊?”陆康宁没想过话本子上的开头会出现在祝妻归身上,便好奇追问,“那后来呢?”
“后来,不就是你猜的那样么?”祝妻归双目低垂着翻过一页书,提起一边嘴角,笑容如柳梢清风。
见者心思若正,这笑便是清风拂水,令人心生仰慕,亵玩不得。但心若稍有偏斜,便是满池涟漪,不自觉跌进了旖旎春思里。
陆康宁自是后者,他顿时瞪大眼:“你这么小,他就心仪你了?”
心仪。
祝妻归说得模棱两可本就是想捉弄他,但听到这话,再想起师爷观里画像,和数日跪拜的场景,心则愧疚得像莲花自闭。
那能和心仪有干系么,那个名字是能拿来开玩笑的么。
人果然不能闲,闲了就想得多,想多了就容易浮着,一浮就胆大,胆大便容易得意忘形,看事情也分不清轻重。
她摇了头,语气有些拘谨:“不是。我很敬重他。你不能这么讲。”
可陆康宁却一去不回:“那他什么时候带你走,你们会结成契兄弟么?你考虑过其他人吗?不不,我是说,你有没有想过试着和其他人……相处。”
祝妻归正为方才对师爷的冒犯不安,这一连串的问题便只换来了她的皱眉。
毕竟早在去年,祝妻归就养成了少说多听的习惯,并期望所有人都如她一般察言观色,懂得在交涉中让双方显得体面。
可事实是,大多孩子都还保持着莽撞的率性和浑然无知的坦诚……这便导致了在对话中,无论是谁穷追不舍多问几句,她就倍感心烦。
婶婶说,谁都会经历这样的阶段。祝妻归便理直气壮发泄自己的烦躁,比如这次,面对陆康宁一连串的问题,她一把扯过桌面的书,冷声道:“你真是……无聊透顶!”
饶是再迟钝,也能看出眼前人脸色和情绪都不对,陆康宁便换了问题:“好吧,好吧,我换个问题……你喜欢什么样的?”
祝妻归把头埋在胳膊里,一声不吭窝火许久,才抬起头,面色仍旧平静,但瞧着莫名沧桑:“……都可以,话少,不爱笑,比我性情好就行。”
陆康宁这次罕见地沉默了。祝妻归倒没无聊到去等回答,她只偏头去看窗外。
“你今天……”不知多久,陆康宁又讲话,“今天下学堂后,你有空吗?”
晒着太阳的祝妻归回头,神色倦怠地看着讲话人。
“你之前不是说,你很想看昙花吗,开的那种。”
祝妻归保持着姿势没动,手指却慢慢蜷缩着。毕竟看昙花,是她从小许下的唯一愿望,也是未曾被实现过的愿望。
对视片刻,陆康宁有些匆忙地偏开头:“我……家里刚好有,是我父亲托友人从苏州带的,我也不懂品相,但开得很美,你今晚愿意来看吗……不用担心离家太远,你可以在我家睡下的。”
祝妻归问:“只能今晚?”
“嗯。”陆康宁垂下视线,“明早就挖了。”
“那太可惜了。”祝妻归在心里轻轻叹下一口气,跟这个略显老实的陆大哥讲起了心事,“其实明日是我生辰。”
陆康宁吃惊地“啊”了声,有些懊恼这么晚才知道这个消息:“那,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祝妻归想要的?
对啊,明日对整个村的人而言都太重要了,重要到忘记了问她,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这次祝妻归认真起来,她颇为正式地看着陆康宁,抛开以前的偏见后,发现他的确是个很诚恳的人。
她便同样诚恳地说:“我只想看昙花。我知道大家都很看重十岁生辰,但我们家不一样。我会参加一个仪式,来代表我有能力担任某个只属于我的职责。”
“啊?”陆康宁皱眉,“既然那个职责只属于你,你为什么还要去证明?”
祝妻归耸耸肩:“我不知道,但是是某个身份,不如被认为是某个身份更重要,不是吗。”
“你是晋王坟村的守墓长师吧?”陆康宁压低了声音,有些避讳,“这个我知道,那你如果想来我家,你一定要装作不知道这事。”
“为什么?”祝妻归这还是第一次从村外人口中听到守墓长师。
她年纪还小,讲话带着点鼻音。陆康宁也不忍将话说得太难听:“也不是什么大事,你知道扎彩匠吗?”
“扎彩匠我自然是知道的,花三爷么,方圆百里甚至是县上的某些人家有了白事,都会来找他。”
祝妻归认识花三爷,他扎的纸人纸马活灵活现,出丧人家不到最后关头,都不敢让他给纸人用银针开七窍,用酒水抹红唇。
“他人很好,还有趣,一直都受大家敬重,不是么。”
陆康宁却摇头:“但不吉利。”
那时祝妻归还没有天生煞命的头号,她不知这个不吉利,是怎么个不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