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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长髯公戏说旧梦 ...

  •   二人走到半路就遇到了闻声而来的文砚明。
      方才闹出的动静这么大,按理说文砚明不该没听到,否则他也不会沿着这条路来。但祝妻归默默观察着,见他双目认真看着地面,还是那副平淡中带笑的模样,似乎对发生了什么毫无兴趣。

      祝妻归又去看文雏羽,文雏羽也低头看路,见状抬头:“你又怎么了?”
      偷看被发现,祝妻归将视线转向幽深林木间,掩饰道:“打架前就想说了,你其实长得很好看,但略输我一筹。”

      文雏羽对此没什么反应,只用拇指摩梭着银月弓被狼弄坏的缺口,淡笑开口:“哼,你若是能在日后靠着这一筹,赢回一条命,我才会服气。”
      祝妻归不接话,她视线落在文雏羽那把保养很好的弓上,说了一句“对不起”。
      文雏羽乜了一眼,用弓抵着她腰,将她朝山崖里侧推去:“下次别让来救你的人死了就行。”
      祝妻归闷闷点头。文雏羽则收回弓,换了个语气:“行了,小妹妹,你卡在中间慢慢走,四叔都落我们好远了。”

      祝妻归忙提步追去,三人一同回了石屋后,文砚明才有些诧异地盯着二人。
      祝妻归瞟了文雏羽一眼,后者正偏头看景,无意躲着文砚明的视线。她便扭头说:“我们杀了两头狼,现在要找人下去搬回来么?”
      话说到一半时,祝妻归听到了一声无比熟悉的嗤笑。她慢慢皱起眉,转身看向文雏羽:“你又笑什么。”
      文雏羽只摇头,不多言语。

      “莫名其妙……”祝妻归回头看文砚明。文砚明颇为头疼地按住额角,另一只手扶着后腰,望着天半晌,扭头吩咐道:“秦安,叫几个人跟雏羽一起下去,顺便看看附近。”
      “好。”那位吊眼刀士跑过来,和文雏羽一起叫了几个人,又下了山去。

      此时天已不算亮,文砚明简单问了几句下方的情况,都被她半真半假晃了过去,一直到文砚明被叫去看坟坑,祝妻归都不知他是否信了。
      但信不信,祝妻归都没什么担忧,掺谎是为了文雏羽“当没发生”的叮嘱,她身正不怕影子斜,自然光明磊落,一个人悠然自得找了个安静地方练箭去。

      祝家大院有专门的练箭场,虽不大,但足够祝妻归练习。她是六岁翻进祝家后院兵器房的,那处武器琳琅满目,刀枪棍剑,对她来说都太重,她在里面转了好久才找到一把适合她开合的弓。起初她不知怎么用,就拉空弦,弹出的弦因施力方向不对,“啪”地打在了左臂,留下一道格外鲜红的口。
      祝妻归不敢声张,去附近有梳妆台的卧房里抽出一块白净的绸布,紧紧缠住。缠好后,她便跑到大院右侧不知谁的书房里找有关武器的书籍,但大多是一些文字叙述,她翻箱倒柜好久才找到一本有配图的,里面不仅讲了射箭,还说了许多练基本功的方法。

      祝妻归带回去,垫在枕头底下,没日没夜地琢磨,最终还是一窍不通,只是在去学堂的路上开始用双眼去追天上远去的飞鸟。起初只能看到一个黑点,到一年后,她竟能在同样的距离看清鸟儿扇动翅膀的痕迹。
      这自然是惊喜,祝妻归觉得时候已到,开始翻出那把弓练习。她有了琢磨的东西,脾气收敛,话也逐渐少了,村里人说她寻陵后变得懂事安分。但祝妻归认为这不全对。

      书上说,一个人若是有了伤害别人的能力,那就要在同时保持时刻退后一步的仁心。虽然祝妻归目前还不符合前一条,但她长大后是必定要遵循后一条的。既如此,她为何还要跟村里喜欢逗小孩儿的人争执?以此类推,也不必再同烦人又愚蠢的赵大斤斤计较。
      婶婶很支持自己练箭,她说要怀技,以后才能保护好自身。祝妻归说,大家都是一个村子的,我不欺负别人,别人怎么会来惹我呢。婶婶叹了一口气,第二天,祝妻归就被得到一把小木剑的赵大砍了额头。

      小木剑刀刃锋利,赵大也使了真力气,祝妻归双目绽金星,捂着鲜血直流的额角,拿起三支箭,朝逃跑的赵二射去。第一箭射偏,第二箭穿透了他的裤脚,第三箭正中小腿中心,但留了力气未及骨。

      在赵大的哀嚎声中,祝妻归并没有所谓胜利的喜悦,一点都没有。她知道自己过分了,但她不后悔,再来一次还是如此结果,因为赵大也不会手下留情。
      那时赵郎才回来两年,见他宝贝儿子如此,狠狠剜了祝妻归一眼,害祝妻归罚跪了两天祠堂。每日寻陵时放出来,瘸着腿,还被执意要搬小凳在神道旁观看的赵大笑话。

      赵二在一旁弱弱地说:“哥哥,这样不好。”
      赵大瞪了赵二一眼:“爹爹吩咐的课业你做完没有?”
      赵二便恋恋不舍目送了祝妻归一会儿,转头进了屋,不过这一打岔,祝妻归也早就走到了下一处翁仲去了。

      想起此处,祝妻归叹了一口气,摘下射中木干的箭,在暮色中朝石屋外升起的火堆走去。
      文砚明正坐在火堆前,手握着木棍,有一搭没一搭地拱着火石,跳跃的火光照着他没甚表情的脸庞。他见祝妻归过来,提起一点嘴角:“一个人在那边练箭,不冷?”

      祝妻归摇摇头,挨着一个凳子坐下。她将弓放在一旁,并拢膝盖,伸出两只手去烤火。
      见她耷拉着头,文砚明笑笑:“怎么,想家了?”

      祝妻归摇头:“也不是,很新鲜。”她说着抬头,看着沉沉天色,此时正是黄昏。她感慨万千,心居然有了一点晚风般的轻松:“第一次这么晚还不回家,也不用去做不喜欢的事,只是和陌生人一起烤火,等着天亮,又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文砚明听笑了,他也望着天,看到了一颗亮得耀目的星:“我在你这个年纪,做过一场梦。”
      祝妻归:“嗯?”
      “我小时候常见到和尚道士,还有过路的神鬼方士,他们总夜观星象,什么七星高照、夜吞北斗,总之都是天官赐福。”文砚明轻轻笑了一声,“但我从来都看不懂,就连北斗七星都摸不着,只有那个——”他说着,将被烧红了顶端的木棍举起来,指向天空,“无论是叫长庚,还是启明,在这么多的星星里,我总能毫不费劲地就找到。”

      祝妻归也看过去,果真很亮。
      文砚明清凉如风的声音继续响起:“而有一天,我忽然发现自己有了观星的能力,最开始是北斗七星,我清晰地把它连了起来,果真如世人所说,形如斗……多美,我现在都还记得那心情,我喜不自胜,连忙去看夜空中的其余星宿,既高兴自己有了一个好的开头,又害怕这只是一个偶然巧合……直到我确定每一个名称的含义和形状都在我眼里变得具体,才愿意放下心来。那轻而易举就洞悉一切的感受我永远记得。”

      “而开窍后,我也像那些观星者般,预测了我祖母的一场大难,最后灾厄化解,我成了家里有用的人。”
      文砚明轻轻感叹着,连带着祝妻归也对头顶的星空好奇了起来。
      “但遗憾的是,那只是一个梦,梦醒后星宿还是那样模糊,散作一团我看不懂的家伙。”文砚明又笑了起来,狭长的双眼拖着一道不明显的皱纹,“可哪怕是梦,能窥见上天的奥秘,也是福气了得……毕竟偶尔也可吹嘘,我曾与天地如此亲近。”

      祝妻归看向文砚明:“那你祖母呢,她还好吗?”
      文砚明笑笑:“那只是一个梦。”

      这时有人举着火把过来,低声说:“文大哥,时辰到了。”
      文砚明“嗯”了声,将手中木棍递给祝妻归,起身理好衣裳,跟着那人朝坟坑去了。文砚明到后,不少人都退了几步,朝另一处火堆聚拢烤火,只剩下几个亲近的留在身后。祝妻归挪了个位置,看清文砚明眼前是横卧的死人,被草席裹着在黑夜里模糊不清。

      文砚明静静矗立,低声说了些什么,不一会儿身后人将草席拆开,递出一碗酒。文雏羽挽起袖,接过饮了一口,又将剩下的洒在老人四肢。他的动作很慢,敬重得像是对待有恩于他的贵人,生怕惊扰了亡者。
      祝妻归没见过,不自觉站了起来,朝那边走去。

      文砚明做完也不说话,将手往后一递,身后人自行收了去,接着又有两人弓身来到尸体前,卷起草席,抬起四肢,将死者朝土坑安放下去。接着便是挖坑埋土,文砚明则缓步而走判定方位,不时俯身在某种安放着什么事物。等一个小土坡垒起后,天已经全黑了。

      祝妻归看不清,但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她便回了火堆,继续坐着,但双眼仍锁在那处。
      黑暗里不知他们做了什么,不过一会儿后,插香点烛,纸钱一烧就又看得清了。祝妻归对之后的事无兴趣,毕竟她看得可不少,反倒触景生情,让她想起她那阴魂不散的村子来。
      也不知婶婶现在在做什么,而自己不寻陵,村里人又会如何。如此看来,逃那么一次也没什么。

      很快文砚明回来了,他身后跟着文雏羽和两个眼熟的人,落座后祝妻归很明显闻到了他们身上的香火气。
      她好奇文砚明中途到底放了什么,但这气氛不好多问,后来还是一旁的文雏羽见她埋着头,以为她害怕,调侃几句,给这话题开了头。
      “不必害怕,大家都会经历。”文砚明解释说,“世间万物,只要死后便会魂魄分离,精魄消亡于天地,魂灵将落于地底,进入冥府继续生活。”
      祝妻归好奇道:“进入冥府继续生活?”

      “嗯。”文砚明说话时,除了祝妻归,其余人也在认真地听,“但也并非所有,只有体魄完整,且在故乡下葬的,才能真的入土为安。”
      “那体魄不完整的呢?”祝妻归想到那群佝偻的恶鬼,胃里泛起一阵恶心,又因饥饿隐隐作痛。她便前倾身子,悄悄挤压腹部,靠说话转移注意力,“是不是活着的时候瞎了,变成鬼也没有眼睛?而那些客死他乡的,回不到家就成了孤魂野鬼?”
      她照文砚明的话进行了推测。文砚明听了点头:“也许是这样,我并不清楚,但我们家乡习俗便是如此,无论死在何处,毋管付出何种代价,历经多少波折,都要将尸体带回故土下葬。只有如此,鬼魂才能被冥府收录,否则就会作难人间,日渐消融。”

      祝妻归没听说过这些道理,她很惊讶,毕竟在此前她一直以为下葬只是解决那些鬼魂,并方便后代找到地方祭祖,而像晋王这样的陵墓,则是体现皇家的尊贵和为皇家办事的荣誉。

      文雏羽这时说:“四叔,我一直有个疑问。”
      文砚明点头,示意他说。文雏羽这才道:“如果进入冥府继续,那一直这样下去,人口只增不减,他们生活怎么办,不会很挤吗?”
      祝妻归猜测:“冥府也许很大,人死后会变得像松鼠或者蚂蚁一样小?这样大家都能进去。”

      文雏羽转头,面无表情:“有人见过水鬼,差不多和你一样细胳膊细腿,但脑袋又白肿巨大,我想这就是鬼的极限了。”
      祝妻归握紧了手里木棍,片刻后,又不动声色朝文砚明那边挪了挪。
      “冥府怎么会挤。”文砚明轻笑一声,接过祝妻归手里的木棍,朝她手心塞了根辟邪的红绳,“如果人死后还要争抢住处和粮食,那我想不到这一遭的用处。”

      祝妻归将红绳攥紧:“但是就算是在冥府生活,也很没有新鲜的,来来去去那些人,总会看腻。”
      文砚明保持着嘴边幅度,没回答。文雏羽望着火堆,笑了一声:“哼,你才多大,现在离了家,自然是想要朝外跑,看看新鲜,看看稀奇。”
      “只是看看,又不会真走。”祝妻归不太乐意,“你不要这么一副很懂我的样子。”

      “我这是恶意揣测,你听不出来么……”文雏羽从怀里掏出一团用红线捆住的事物,理开后开始编起来,“不过确实,能身无分文还徘徊在糕点店门口的,怎么听得懂。”
      “我没有这么做过,你不要把人想得这么蠢。”祝妻归反驳得很快,等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后,又开始懊恼为什么要去接这人的话。

      “你一提我就要说了,你真的很蠢。”文雏羽笑着,将拆了弦的弓抱在怀里,骨节分明的双指飞快地挑着红线,偶尔露出被手心遮住的一个圆团。
      祝妻归不说话,将手中那截双股红绳反向拧开,排成两条笔直的线,再松掉一只手,让绳子飞旋起来恢复原状。

      文雏羽姿态轻松地盘着腿,带了点少年气:“你不是伶牙俐齿,这下无话可说了吗?”
      祝妻归讳莫如深,点头道:“要是和你计较,才显得我很蠢。”
      此话一出,文雏羽身体僵住。火堆那头传来一声压抑的笑,而文砚明也没忍住扬起了嘴角。但文雏羽并没有觉得难堪,他蜷起一条腿,修长的手指拨弄着,随后摊开掌心,将那事物亮给了祝妻归。

      是一个用红绳编成的小兔子,圆滚滚的身体,和耷拉着长耳的脑袋,双眼处不知点缀了什么珠子,漆黑明亮,显得兔子活灵活现,可爱是可爱,但就是有点凶了。
      “给你。”文雏羽说着,朝祝妻归面前递,“你看你呛我,但我还送你礼物,多大方。”

      祝妻归自然是来者不拒。
      她在身上翻了半天,都没摸出个所以然来,便说:“等我回家再给你回礼。”
      “有这个心就好。”文雏羽说着,伸手越过祝妻归,要去接文砚明手里烤着的肉串,“四叔,分我一些吧。”

      文砚明递了两串,祝妻归双眼看着那暗红色的肉经过身前,被剔成青白色的木棍穿好,在火光下微微颤动,途中还猛地抽动了一下。
      文雏羽像没看见,接过后手肘搭着膝盖认真烤了起来。他不笑时看上去俊美安宁,坐在火堆前不知在想什么。

      视线掠过擦刀的领队和用小刀雕木头的刀士,最后看向脾性最为温和的文砚明。祝妻归发现他也静望着手里的猩红肉串不说话。和不远处的笑声相比,这处小火堆的五人都很沉默。
      祝妻归想了想,还是凑近了同为少年人的文雏羽:“我也要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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