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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旬老儿守株台 ...

  •   祝妻归不知自己何时睡去,等再醒来,竟久违地听到雨声。屋子里吵吵嚷嚷似乎坐了一群人。她悄悄翻过身,看到狼全都没了踪迹。
      她就着这姿势,打量着新来客。

      来的大约有八九个,皮肤带着在日光下奔波才有的颜色。大多穿着便于行走的暗色衣服,上肢雄壮,双臂遒劲,腿边还靠着一把朴刀。
      在他们间另有三位不同,一位穿着剪裁利落的白素绢衣,一眼便知商人打扮,手上还戴着辟邪珠串,年纪看着不大,却能笑呵呵地和老人对谈。他旁边坐着一个高瘦长髯公,穿着钱先生一般的青布长衫,长得很是斯文,话也不开口说,只是偶尔在听商人讲话时,转动木杯,提起嘴角。
      最后一位是气度上的不同,坐长髯公的斜方,也是带刀人打扮,头上多戴了掌宽的黑布抹额,五官凌厉,神色端肃,想必是领队。

      他双眼瞪得浑圆,直视前方,像在盯着什么仇敌。祝妻归好奇地顺着视线看去,便见到了昨夜将自己掠到此处的狼女——哦,看来打斗惯了的人对危险更敏感。

      祝妻归平静地挪开视线,将石屋扫了一眼。
      石屋朝北的出口一侧堆着好几口刷了漆的榆木大箱,无一例外挂着铁拳般的锁,最顶上盖着几块潮湿蓑布,看行头是来避雨的商队。

      那他们和自己一样倒霉了。祝妻归想着便听到了屋外马嘶声。马匹很躁动,折腾的动静越来越大,架在身上的木车也被晃得哐啷作响。

      那位长髯公回头,对坐在最远处的一个带刀壮汉抬抬下巴:“牧北,给马儿的背套卸了吧,看这雨咱们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了,别将它们累坏了才是。”
      “是,先生。”被唤作牧北的人略一低头,起身进了雨幕。

      祝妻归抬眼望着北门洞,再收回时同长髯公对上了视线。长髯公眼里总有些淡然的笑,在看到她时略略挑眉,想必有些惊讶。祝妻归不想引起注意,连忙闭眼装睡。

      结果长髯公回头就问了:“老人家,石床上那位女孩儿也是你的孩子么?”
      老人脸上还带着笑,抬头望向石床:“嗬嗬,我也不晓得来历,昨晚慌里慌张地闯进来,说有狼追她,我看她带着伤,将她留了下来,但问她家住哪儿呢,也问不出什么名堂,只是净说些胡言怪语。”

      祝妻归握紧拳,心想这匹夫真是老奸巨猾,怕被揭穿,便说这么些暧昧不明的话,好等她解释时被当作没人信的疯子傻子。

      穿白素绢衣的商人有些吃惊:“你们这儿有狼?”
      祝妻归不甘心地爬起来:“何止是狼,还有狼人呢!”

      此话一出,众人便朝她看来,神色虽各不同,但都没她所担忧的戏谑。看来让大家信自己也不是毫无可能。
      祝妻归抿了一下唇,自认为给了老人点苦头吃,不觉间带了点小小得意。可当她看去时,老人竟没丝毫紧张,就好像……完全不把她放眼里。
      她停滞了片刻,刚意识到什么,便听见商人缓解似的笑了声,那笑声有些滑稽,却将她的心压得更重。

      商人显然没将她话当真:“老人家,如果说有狼我还是信的,但说狼人,我想这小妮子得去看看……”商人和身旁的长髯公对上视线,“叫什么来着?”
      长髯公低声说:“师婆。”

      师婆就是巫婆,这是骂她失心疯,祝妻归顿时间脸就烧了起来。
      “对!那得去看师婆了。”商人点点头,又继续说,“不过老人家,她口中的狼离这儿远么?您可别吓唬我,我平生最怕那畜牲……您瞧,我实话跟您说了,这些打手也不是保护货物的,毕竟钱财什么身外之物,做人万事小心,说什么也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去赌。”
      商人的话循循善诱,仿佛在言传身教,告诫在座的所有人。

      祝妻归默然片刻,忽然问:“这是哪儿?离观门镇远吗?”
      商人侧望着她:“小姑娘,你为何不问问这位收容你的老人家?我们是躲避官兵和义军争斗饶了路,偏又逢雨才躲避至此。你若问我,我又该去问谁呢?”

      祝妻归又不说话了。她低头将那条受伤的腿盘起,卷起裤管,查看伤口。
      她的伤是几个深浅不一的牙印,渗出的血已经凝成了黑色,结痂处很干燥,也没有粘在布料上。祝妻归虽不懂,但在场的人都能看出这创口受过处理,也察觉了她出现在这里的不对劲。

      这荒年,祝妻归一般年纪的孩子能被留在家里务农事便是万幸,身体磕碰绝不是什么罕见事。但她光滑细腻的皮肤不像是受过苦的,露出的腿除了几个深浅不一的洞印,也再无其余伤痕。并且,她似乎对伤口的保护毫无经验——
      她正埋头用指甲轻轻扣下一块较浅的血枷,但只掀起一半,就停下了动作,吃疼地皱眉将其盖回。被掀起的边缘开始渗血,瞬间就汇成一个鲜红的血球,沿着肌肤滚落。

      端正坐着的狼女见了,起身朝石屋暗处走去,再出来时端着一个破碗。她仍没甚表情,来到祝妻归身前,像是送临刑前的最后一碗饭。
      祝妻归不懂她的意思,只警惕地离得远了些。狼女顿了片刻,将碗露出,展示了里面那黏糊的团状事物,黑咕隆咚的,成分不明。

      祝妻归诧异:“这能吃吗?”
      狼女坐在她身旁,用手指挑出火焰状的一团,不由分说地朝她伤口糊。
      “唉!”祝妻归低呼一声,握住她手腕,“这是什么?有些草药我不能用!”

      狼女狂纵的眉眼仍旧平静,只是低头,在瓷白色的小腿上搜寻什么。最后她视线落在一处,而祝妻归也注意到了。
      那处创口很深,还遗留着一点黑色淡痕。祝妻归伸手去擦,但黑色似乎已经印在了腿上,她只好将手指放到鼻间嗅了嗅——带着怪怪的草药味,和狼女手里端着的同个味道。

      祝妻归便明白了,狼女是在说这东西用过一次,一晚上过去她没死,就没问题。寄人篱下,祝妻归不好再矫情,便将腿伸了去。
      接触时带有沙沙的颗粒感,糊在伤口有些不过分的灼热,而完好的皮肤则能感到很舒缓的清凉。药草被狼女光滑的指腹轻抹开后,空气中便弥漫着古朴沉郁的异香。

      祝妻归低眉看着她细致的动作,忽然说:“轻点,疼。”
      狼女一顿,果真又放缓了力道。她将祝妻归穿脏鞋的脚搭在膝头,一手握住脚踝,免得她因乱动而影响上药。祝妻归很少给人碰,她目光闪躲着,抿着唇,含糊道:“那个……谢谢你帮我。”

      狼女顿了一下,终于抬起头,直视祝妻归的眼。
      祝妻归的心闷闷一跳,再一次从琥珀色的瞳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不过这次她将狼女的瞳色看得很清,是浅金色,混杂着一些绿,最外还有一圈棕,真像是……淡金晨光下的雾色绿林。

      祝妻归半晌才想出这么个形容,她皱着眉,离狼女更近了些:“好美,你喜欢太阳吗?”
      狼女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她腕部的伤。祝妻归心领神会,将手递出,离她更近了一点:“昨晚你的同伴很没礼貌……但你待我很好。”

      狼女仍旧没说话。而在那边,商人就祝妻归的伤口再度问起了狼:“老人家,她方才打了岔,但您还没告诉我这什么情况呢?未必真像外传的那样……”
      商人的轻松语气间带着些拘束,想是真有些担忧。祝妻归侧头望着,不懂老人想做什么,但如果说他大发善心,供人躲雨,她是绝对不信——谁都知连着四月大旱,这雨岂能来得如此轻易。
      昨夜出了那样的事,不知今日又有什么变故等着。祝妻归自然怀疑这真假不知的雨同狼脱不了干系。

      老人答道:“我这么说吧,底下还有一个小村子,如果狼来了他们会躲屋里……但林子里的樵夫、猎民来不及只能朝山上跑,以前时候,我的孩子就会带着大家逃出山……狼不会追上,我的孩子也是森林的孩子。”

      握着木杯的长髯公忽然抬起了眼:“老人家,这么说您很有经验?”
      祝妻归心里偷笑,舒展了身体,想看老人怎么接这个话。毕竟在知情的人看来,这就是贼喊捉贼的诡计。
      但祝妻归不知,在不知情的人看来,老人和孩子就是保卫来往商队的圣人。在紧张里,哪怕这圣人露出破绽,也不会被过多追问。更别说这“圣人”身经百战,也很难露出马脚让人怀疑。

      “嗬嗬,人老了,活这么多岁数,哪怕再蠢笨,也不至于不知道怎么应付。”老人说着,把正在缝补的麻衣放在狼女空出来的凳上,将针别在胸口,朝石屋内漆黑的洞口喊,“三柒!去看看雨还有多久停——”

      黑暗里传来响动,不一会儿你追我赶出来三个披麻衣的幼童,为首的那位跟赵二体格相似,看外貌似乎也性情温和,脸颊还有一道浅褐色的疤。祝妻归一下就黑了脸——她化成灰都不会忘记这头脸上带疤的死狼,正是这头史上最丑的蚂蚁狼,昨晚扑过来咬了她!

      三柒只朝人群望了一眼,就从南门走了出去。剩下的两个孩子自然而然走到老人身旁,缩进老人怀里:“爷爷,他们也是来歇脚的客人吗?”
      “嗯。”“他们不怕狼吗?怎么歇在这里?”
      “嗨,小郎君?”商人很明显愉悦起来,他从衣袖里摸出一块糖,递给对方,“我可没你胆大,可怕狼了……”说完,他侧头与同伴说,“谁不怕那忘恩负义的家伙。”

      小孩儿颇为有礼地推开商人的手,又将头埋在老人怀里,嘟囔道:“你们才忘恩负义呢……”
      商人回头见他避开,面露困惑:“小郎君?不吃吗?很甜的。”
      另一旁的孩子嘻嘻笑着,接了去:“大人,别管他,他爱吃肉……”他说着,将眼落在商人腰间,定了片刻,又移到长髯公的脸,“你们都不肥,想必肉也长得紧实,只有大狼才喜欢这么有嚼劲的……老狼和小狼还是更爱……”他说着,将眼珠一转,落在祝妻归身上,“更爱那样鲜嫩可口的小娘子!”

      祝妻归原本狠狠瞪着三柒,听着这话,转头就对其怒目而视:“你说谁呢!衣服都不好好穿的死变态!”
      小孩儿衣衫确实没扣好,但他不管,只转身拍拍屁股:“来呀来呀,你细胳膊小腿儿的,能跑得过我吗?”

      祝妻归猛地起身,却被身旁人轻轻拉住。祝妻归迎上那双眸光闪动的眼,别开脸,不服气地砸下拳。
      小孩儿又“啪啪”两声,拍响屁股,笑看祝妻归身侧的狼:“哦——大狼要吃独食啦,乖乖送上门的兔子肉哦——”

      老人皱眉:“怎么说话的,出去。”
      小孩儿又是嘻嘻一笑,转身就朝北门外跑:“三哥!我来啦!”

      一群人哄堂大笑,仿佛这是什么诙谐幽默的童趣童心……那反应,就跟每次在村子里,他们看着赵大嬉皮笑脸捉弄自己一样。
      祝妻归攥紧双拳,头皮发麻。就在难忍受时,忽然感到手腕被轻缓地握住。接着一只手将她拳心剥开,安抚性地摩挲着她食指上的薄茧。

      祝妻归正烦躁,不适应地甩开,闭上眼想象面对的是赵大,让那种习惯性的忍辱负重伴随理智重回身体。
      祝妻归再睁眼平静了许多,她回头看着狼女,低声道:“谢谢,不过你们变成人原来会说话?”

      狼女颔首,将碗端起来,似要离开。祝妻归伸手拉住她:“怎么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很让人讨厌吗?”
      狼女摇头,指了指喉咙,转身离开了。

      望着她的背影,祝妻归握紧掌心,凝眉思考一阵,忽又摊开手,果真看到昨晚赵二留下的绿泡全消了下去,白皙的掌心只留下几块淡痕。
      她握紧,看着那个埋进黑暗的影子,抿唇碾平嘴角的半点笑意。

      三柒再走进来的时候,说了声:“雨停了。”
      商人终于卸下一口长气,双手抹了把脸,绽出一个劫后重生的笑。他站起身,对一早就抱胸靠在门口的牧北点头。
      牧北带着几个人出去,剩下的人则走向那堆大箱子,开始慢吞吞地整理货物。

      不一会儿长髯公也起身,拍平衣服的褶皱,转身时看了祝妻归一眼。
      他们是要走。祝妻归绷紧身体,知道机会来了。只是不知该用什么说辞说服他们带自己一起。她沉默片刻,就在下定决心朝那位看上去很好说话的长髯公走去时,南门屋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三柒便皱眉喊了起来:“快逃!狼来了!”
      为佐证他似的,不远处传来悠长啼声。

      商人一听,连忙抄起一把朴刀,朝那群壮汉躲去——
      那个原本嘻嘻笑着的男孩儿神色紧迫,一把拉起老人怀里的孩子,抬头朝众人挥手:“都跟我来!快!”
      商人也不管自己的大箱了,只推着一个打手朝门外冲:“别管货物!逃命要紧!文君!跟上!”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同那两小儿一起朝林里跑去,三柒紧随其后而出,就连端坐的老人都没了踪迹。祝妻归趁乱抬眼,望着石墙的巨大狼头,心一狠,夺下了弓。
      出乎意料很轻巧,她迅速将弓弦绕上,颇为激动地背在身后。只是这一耽搁,转身再想逃,风险便大了许多。

      祝妻归不敢朝后看,刚准备逃出便被拎起了后领。
      她回头,见是狼女后心一松,低声道:“请你放我走,我不能留在这儿。”

      狼女指着她的腿。祝妻归摇头,跳下石床,身子晃了一下便稳立着。展示完后,她朝众人逃跑的方向指了指:“我走了,谢谢你,如果有机会,我会报答你的。”

      狼女看着她,又抬手递出三支羽箭。
      祝妻归拿过,感激地望了狼女一眼,转身顺着众人逃去的方向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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