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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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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衾文第二天是被晒醒的,他的卧室朝阳,室温很高。
他睁开眼时,窗外阳光已浓郁得变成金色。昨晚窗帘没拉紧,此时街巷邻里明朗的谈话声便同晨光一起从缝隙漏进来。买菜回来的李阿姨说,今天她逛菜市场的时候见到街上好多海曙的学生。
老房子没拆迁时,单衾文的卧室在三楼临着街道。大概七点多不到,街坊邻居就会搬凳子坐在门市前隔着街道和彼此说话。谈话内容不详,在睡梦中朦朦胧胧,偶尔几句拔高像浅滩扑上来的海浪,单衾文听见后就知道自己该醒了。
那时邻里都在一个渔港出海,从小挨着彼此,在一起话从来都说不完。大家日出而作不怕吵到谁,聊上头后都敞开嗓子笑,只苦了楼上那些想睡懒觉的孩子,没闹钟不读书都得大清早就醒来。
单衾文从不看表,听见大人说话就知自己该下楼,后面早醒成了习惯,哪怕到了南塘湾都没有改掉。南塘湾的孩子醒得晚,不能陪他玩,他就坐在门口跟大人低声聊天,聊得没话说了就自己跑到外边草丛抓蚱蜢。
这么多年来南塘湾平时很安静,但今天李阿姨一开嗓,那感觉就像回到了童年热闹非凡的早上。单衾文最开始还以为这是梦,直到樊宫羽回答说,今天海曙中学高一高二要去小仙岭秋游,他才愿意相信这不是梦,而是自己睡过头了。
他看向罪魁祸首——碎屏手机插着充电线一声不吭。他心里服气,把手机拿过来,点几下屏幕发现没反应,便下床去书桌,边按开机键,边在桌面储物盒里摸索。
按半天开机键没反应,他抬起手机,看到充电口有一圈黄,应该是昨晚上充炸了。真得庆幸没把自己炸飞呢,不然凌无书就没老公了。单衾文自暴自弃把手机砸在床上,倒出储物盒里的东西,在几块手表里取出一只智能表,开机见电量八十,就戴在手上翻通讯录给单木锦打电话。
这块表是他初三和单木锦一起买的,有时候运动不方便带手机,他就会戴它。手表没聊天功能,只有电话卡,但现在没几个人用电话,除父母外,他就只存了单木锦的联系方式。
他在柜里抽出一个塑料袋,叠好后放桌上,去换衣服准备洗漱。单木锦接电话时,他正收拾好了东西往楼下走。单木锦那边杂音很重,还有同学的嬉笑声:“喂?你没事打我手表干什么?”
“你看到凌无书没有,你看到他跟他说一声,我今天迟到了。”
“这么理直气壮……”
“我要哭给你看吗?”单衾文从桌上抄了个苹果,就往外跑去,他出门时看了眼坐门口织毛衣的樊宫羽。樊宫羽没想到他这个点还在家里,本来想说什么,但见单衾文这么着急,便只叫他路上慢点,自己低头继续织毛衣。
单衾文很快等到公交,单木锦这时也给他带回了消息:“没有,我这边没看到凌无书,刚才问了班长,她说你们班在另一个山头……这边太阳好大,我去你们班那边看一下,正好我们秘密基地也在那附近……”
去不去小仙岭都是小事,单衾文就怕凌无书以为自己在故意放鸽子。他昨晚特地叮嘱凌无书必须要遵守约定,走时甚至还假生气,可没想到今天迟到的竟然是自己,还胆大包天没给凌无书发消息解释。
凌无书现在会不会还在山脚等他,还是已经跟同学们上山了,单衾文倒是希望凌无书上山,毕竟听单木锦说八班负责的区域是背阴区。但如果凌无书在山脚等他,好心情给晒没了……这些猜测堵在心口,玻璃外的太阳也让他有些头昏脑热。
他草草关了手表,让单木锦找到凌无书后再给自己打电话。好在他坐的这趟公交直穿市中心,在市区下公交换乘地铁后,没过多久就到了小仙岭。
太阳热得几乎能用“毒”字来形容,单衾文被光压得睁不开眼,把手搭在眉间,环顾一周见山脚没人,便给单木锦打了个电话。
这回单木锦接得很快,他有点困惑:“不是,单衾文,我走了一圈没看到凌无书?我问了好几个你们班的,都说没看到。”
单衾文一听,便没急着上山,先转身去了公交站台避阳:“你看林临柒在吗。”说完才想起单木锦根本不认识林临柒,他缓一口气,让自己静下来,转身面向线路图,去看有没有车次能直接坐到凌无书小区,“你问一下我们班同学,看能不能让林临柒接电话。”
“我刚问过了,问的你们班长……哎哎,单衾文打来了,你自己跟他说吧。”单木锦应该是把表摘了下来,没多久一个轻而薄的声音响了起来,“单衾文,你找林临柒?但你们谁都没来啊,我还以为你们三个偷溜去其他地方玩了,特地帮你们勾了签到表没跟古老师说……”
“亏你还是班长,这也太不靠谱了。”出声筒传来沙沙塑料袋摩擦声,接着单木锦声音再度响起,他叹了口气,“你先别急,至少说明凌无书没事是吧,你们班上有没有谁跟这两人关系好的,去问他要电话,算了,你们谁胆子大点,干脆去找古老师要电话……”
“巫影。巫影有林临柒的微信,我现在联系不上,手机今早上坏了。”
“你班长去问了,智力不详,行动力倒强。还有不是我说,那款手机真有毒,我不是跟你一起买的么?才用半个月耗电速度就巨快,我给我爸说,他怪我游戏打多了……”不知是不是在安慰单衾文,本该大肆吐槽的单木锦情绪并不强烈,话头截止得也快,“巫影来了。”
巫影接了手表,他倒是比较稳定:“你找林临柒?我今天问了林临柒怎么没来,她没回我。我刚才过来的时候也加了凌无书的好友,但凌无书还没同意……单衾文,他们两个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不知道。”即便忍了,单衾文还是发现自己很烦躁。他捏着手表,在脑海迅速过了一遍他们的共友,最后只拎出了查敬行一个人,而查敬行的电话,这个表上更是没有。
单木锦这时凑近出声筒,能感觉得出他听了这猜测后也有些心烦:“单衾文,你怎么搞的,这么黏你的凌无书,怎么有点事连人都找不到?”
单衾文一听,头脑霎时一热,压下的情绪就要冒火。这时巫影替他说了句话:“这也怪不得他吧,如果你手机坏了,能第一时间就联系到单衾文吗?不要反驳我,这只是一个例子,凌无书在南池本就没有几个相熟的人,单衾文找不到他再正常不过。”
“再正常不过……”单衾文缓了一下,再开口冷静了许多,“我记得林临柒今天约了其他同学,巫影你记得是谁吗?这周体育课她提过。”
“这倒是,以她的性格,她不来会和同学解释。”巫影说完就去替单衾文找了。但单木锦还是没太冷静,他“啧”了一声,压低声音:“你记不记得国庆天堂岛死了人那回,凌无书也是这样……”
单衾文攥紧表带:“闭嘴。”
单木锦这回果真没再多说,这讳莫如深,倒让此刻弥漫着一股杌棿死气。单衾文觉得不吉利,他深呼吸几次,调节好情绪才解释道:“我想了一下,如果林临柒也没来,那他们两个现在多半在一起,唯一有可能去的地方就是港岛。”
“你怎么知道?”比起质疑,这语气里更多的是对单衾文这翻猜测的吃惊,单木锦不自觉松下一口气,“你背着我玩推理大师呢?”
单衾文早上走得急,他懒得把公交卡和地铁卡抽出来,就直接拿了卡包。现在他也不用跑回家,只低头检查自己的身份证:“推理什么,我随便听了几句,就感觉林临柒在港岛有一堆破事。凌无书多半跟她一起过去了,呵,他最好提前给我解释了。”
单木锦安慰他几句,很快巫影把消息带了过来,他说林临柒确实是因为家里有事,她打电话和古老师请假了,现在人在港岛。巫影找到古老师的时候,离林临柒打电话已过去一个小时,这很好解释了她为什么没回微信消息。巫影担心她忙,便又找古老师问了凌无书的电话号码给单衾文。结果古老师让大家不要担心,他说凌无书也提前请了假。因这一遭,班长滥用职权徇私舞弊的老毛病已暴露无遗,古老师知道后给了他好一顿教训。
单衾文稍微放下心,火车站在城北,离天堂岛很近。他感谢大家后,便挂了电话,坐公交准备去火车站买票到港岛。中途他给凌无书打了通电话,但电话说不在服务区。
如果凌无书也才走没多久,那他现在大概还在轮船火车上,经过特定海段时的确会没信号。可哪怕给出理由,单衾文还是心如火燎,买票时他一连换好几个姿势心里都闷着一口气,浑身不顺畅。对于凌无书再次抛弃自己,单衾文满心怨怼,但随机他想到是自己手机先坏的,而林临柒也是帮了凌无书很多的好友,他又深吸一口气,十分理性地把心里这些不合时宜的情绪压了下去。
他运气还行,最近一班车还有三十分钟到。他路上吃完了苹果,现在还是很饿,便出火车站想去附近买点东西吃。
城北一带房屋矮小,废弃工厂多,西边横着几座灰秃秃的黄山,里面有好几座矿洞。单衾文出行多半坐船,很少到这边来。坐公交时他没怎么注意路上风景,到现在找东西吃,才发现这里的店面清一色很老旧,稍微离火车站远点,路上就满是灰尘,一侧还摆着几个臭气熏天的圣代形状垃圾桶。
他走近一个装修比较干净的杂货铺,杂货铺里摆着麻将馆,里面烟熏雾缭十来个中年人翘着二郎腿在打麻将。单衾文低头,在仅有的玻璃柜台前相中了一袋早就绝版的他小时候才见过的面包。他摸出零钱,但没人理他。
“老板。”他喊了一声,沉默片刻后,又喊一声。
“换个地方买行不行啊!这小伙子,一根筋来的。”打麻将的人笑着碰了牌,打趣这么句后便不理人,嘴里又说着单衾文听不懂的专业术语。
单衾文看了一眼表,剩下二十多分钟还有的是时间。他便撑在柜台,拖长语调:“老板——”
“哎,来啦,等一会儿!”这回说话的是个老爷爷,单衾文找了一圈没发现,直到老人再开口,他循声而去才看到屋深处的门框上挂着一条布帘子,晃动间能看到一个有些驼背的影子。老人把头朝向外面,喊道:“辛杞!给这位弟结一下账!”
单衾文安静等着,就在他猜测究竟是牌桌上哪位大神来给自己结账时,离他很近的躺椅嘎吱响了一声。单衾文撑着柜子,下移视线。接着躺椅上翻身而起一位面无表情的女生,她右眉戴着一颗很闪的眉骨钉,虽没说话,但掀起眼皮看人时,那颗钉子和眼神仿佛都在告诉单衾文快滚。
这一头辨识度极高的黑发让单衾文认出她是那位鼓手,他当做没看出,只伸手指了下柜台:“这个。”
“不卖。”辛杞没动。
单衾文手指没移开:“我就要这个。”
“小面包是小孩儿吃的,你是小孩儿?”辛杞抬眼的那一瞬间,像极了以前那个骂自己的凌无书。单衾文盯她几秒,忽然觉得争执很可笑,冷笑一声以表不屑后便转对面去买了看着就难吃的糙包子。
上车后他开始给凌无书打电话,直到抵达港岛,凌无书都不在服务区。他下了车,转而开始给林临柒打电话,林临柒虽在服务区,但一连好几个都没接。在他第十五次挂掉电话,控制不住情绪很想把手表砸了的时候,忽然有人拍了下他肩膀。
他回头,一位挑染白发的清隽男子正撑着一把黑伞,挑眉满脸意外地看着他:“单衾文,还真是你,你怎么又来了,来了也不说一声?”
单衾文真想抱一下这位疑似全世界最不靠谱的老师,但他恪守男德不能这么做,退而求其次便用言语表达感动:“你来得太对了,查敬行……”他缓一口气,抬起手表,“我要找凌无书,但联系不上,他应该和林临柒在一起,但林临柒我也不知道她在哪儿。”
“这里人生地不熟你别乱走。”查敬行听后摸出自己手机,顺便递给单衾文一张纸,“你急什么,凌无书再有一个月都能考驾照了,还怕他跑丢了不成?”
单衾文把纸展开搭在后颈,没说话。查敬行将手机靠在耳侧,又看他一眼,把伞往他那边偏了一些。安静下来后,单衾文有点没力气,他便坐在马路牙子上,手肘架着膝盖,看路上往来车辆。
中午都已经过了,现在马路上热得人眼神都有点迷离,查敬行从朋友那里问到了林临柒在哪儿,他挂了电话,低头看着单衾文,很浅地眯了下眼,转头看着身后白得刺目的海:“没事了,林临柒她妈妈出车祸了,她在急诊室外等着……你肯定没吃饭,我们把饭吃了去看看,她出了这么大的事,凌无书多半也在。”
单衾文没吭声,他撑着起身,两人就在附近的小馆子吃了碗面,随后搭车去了医院。等找到林临柒时,她妈妈手术已经结束,情况勉强乐观,她正摊在病房外的椅子上给亲朋好友回消息。
单衾文环顾四周没看到凌无书,打电话还是不在服务区。查敬行拍拍林临柒的背,递给她一瓶水,问她好些了没有。林临柒接过,苍白的眼在单衾文身上一扫而过,接着看向查敬行,哭肿的眼睛又流了些泪出来。她一把擦掉,俯身抱着脑袋,语气哽咽间带着点恨意:“妈妈稳定下来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林简勤那个败家子儿去赌博把家里的钱败光了,现在我给不起医药费,妈妈就是那群找他讨债的撞的,我早就跟他说了,不要赌不要赌,爸爸被害进了监狱,那些勾搭过来的狐朋狗友全是仇人……只有他这种蠢猪,他这种死人烂货,这种自以为是的贱种,才会相信我们家到现在这个境地还有朋友……”
查敬行皱了下眉,看一圈见出了这么大事,只有林临柒一个在这儿,不免有些恼:“林简勤人呢?”
“死了!狗畜生。”林临柒骂完,用力出一口气,又看向单衾文,“凌无书也来了?”
单衾文一顿,措不及防听到这话,他觉得脑海那根弦要崩断了。他眼尾抽了一下,哑着声音去审视林临柒:“他不是跟你在一起吗?”
林临柒听这语气,抬头看了眼单衾文。在看清单衾文什么表情后,她绷了下背,下意识去同查敬行对视。查敬行微不可察地摇了下头,她便低头继续给关心她的人回消息:“凌无书不在的话,你要去他家里看一下,我这儿有钥匙……”她说着,从兜里摸出一串钥匙,发现手抖得没办法取后,便捏着那把递给查敬行,“我没用过,这是怕我们谁丢了钥匙没法儿回家才想的办法。”
“呵,他在家么。”单衾文冷笑一声。
“他肯定不会跑,你到底在怕什么。”林临柒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接着像想到什么,略微收敛了表情,“抱歉,刚语气差了,现在我只问你去不去,不去把钥匙给我。”
单衾文自然要去,他从查敬行手里接过钥匙,听见查敬行问林临柒:“那你现在医药费怎么办。”林临柒又出一口气,她揪了把头发,看向查敬行眼底有些说不清的情绪:“我其实准备找凌无书他爸借钱。”
“他爸回来了?”见林临柒点头,查敬行扶腰思考一会儿,才看着她说得有些委婉,“只剩下这个办法了?那凌成洲究竟会不会给你借?”
“我去问多半可以,他除了虚荣点还出了轨,平日是个很不错的人,就是……”林临柒说到这儿皱眉看着查敬行,没把话说完。但查敬行明白她的意思。
“不要去,凌无书会不舒服。”单衾文低头抽出银行卡,给离自己最近的查敬行,“阿姨的医药费我现在可以垫付,密码是凌无书生日,长大后别忘了还我。”
林临柒眉头舒了一下,伸手接过:“有多少钱啊。”
“够你用就行。”单衾文懒得理她,看向查敬行,“凌无书住在哪儿。”
“你去过,上次逛学城那喷泉后面,一群英式建筑里面住的全都是学生老师。我当时带了一封信在他信箱里,想起来了?不行的话我先送你过去……”查敬行说着,就要把银行卡给林临柒。
“你自己陪她。”单衾文朝查敬行伸手,“伞给我,我热。”
他们说了会儿话后,林临柒不再像之前那样紧绷,她给凌无书发消息问他在哪儿,同时还不忘出声招单衾文一下:“宝宝打伞。”
单衾文没理她,出医院撑着伞就去了地铁站,但没手机不给坐,他便又回来乘公交,坐到学城没过多久就找到了信箱。他按着信箱上的门牌,一路摸黑上了十四楼。
十四楼只有三户,凌无书的门前没铺地毯,地砖看上去很干净。这更让单衾文觉得凌无书不会在家里。但不知为何,握住门把手的那一刻,他的心还是狂跳起来。开锁后他安静听了一会儿,室内很暗,但有风声、鸣笛声、风铃声……就好像真的有人生活在里面。
单衾文抱着点期待,低头将门推开,一瞬间带着幽香的冷气溢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