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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纸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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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归风里
第三章纸鹤
晚上八点四十分,林野鹤站在单元楼门口的路灯下,指尖捏着那串挂着旧铜铃的钥匙,指腹反复摩挲着铃身的纹路——那是外婆生前给他挂的,说“听到铃声就知道是野鹤回来了”,现在铜铃的漆掉了大半,却还是能发出清脆的响。
沐子悠站在他身边半步远的地方,手里还拎着林野鹤傍晚没吃完的半袋桂花软糕,浅灰色连帽衫的袖子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戴着一块简单的电子表,表盘显示的时间正一分一秒靠近九点。风从楼道口吹进来,带着点潮湿的霉味,林野鹤下意识地往沐子悠身边靠了靠,又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动作,耳尖红着往后退了退。
“要不要先上去?”沐子悠注意到他的小动作,没点破,只是晃了晃手里的软糕,“刚才你没吃几口,等下收拾行李累了,刚好可以垫垫肚子。”
林野鹤点点头,却没立刻动脚。他抬头看向楼道里的声控灯——灯泡大概是坏了,只有最底下的两阶台阶能照到点光,往上走就是一片昏暗,像个张开嘴的无底洞。这两年,他习惯了摸黑上楼,闭着眼睛都能数清台阶的数量,可今天身边多了个沐子悠,他突然怕起了这片黑——怕沐子悠看到楼道里堆积的杂物,怕沐子悠闻到墙壁上的霉味,更怕沐子悠看到他那个常年拉着窗帘的房间。
“我……楼道里的灯坏了,有点黑。”他小声解释,指尖攥着钥匙,铜铃被捏得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沐子悠“嗯”了一声,往前跨了一步,走到他前面,转过身对着他弯了弯嘴角:“我走前面,你跟着我就行。小时候你怕黑,不也是我牵着你走夜路的吗?”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投进林野鹤的心里,溅起一圈回忆的涟漪。他想起小时候外婆家后面的小巷,没有路灯,每次晚饭后跟沐子悠去买冰棍,都是沐子悠走在前面,让他抓着自己的衣角,说“跟着我,别踩坑里”。那时候沐子悠的衣角也是软的,攥在手里,比路灯还让人安心。
林野鹤的指尖松了松,铜铃又响了一声。他跟在沐子悠身后,踏上第一阶台阶,声控灯“啪”地亮了,昏黄的光落在沐子悠的背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刚好罩住林野鹤的脚。他看着沐子悠的背影,脚步慢慢稳了下来,甚至敢稍微抬头,看一眼楼道里堆积的纸箱——那是外婆留下的旧衣服,他一直没舍得扔,却也没勇气打开。
走到三楼门口时,林野鹤停了下来。他家的门是深棕色的木门,门把手上挂着一个褪色的中国结,还是他小学时手工课做的,歪歪扭扭的,外婆却一直挂到现在。他深吸一口气,把钥匙插进锁孔,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转了两次才把锁打开。
“咔嗒”一声,门锁弹开的瞬间,林野鹤下意识地挡住了沐子悠的视线:“里面……有点乱,我还没收拾。”
“没事,我帮你一起收拾。”沐子悠的声音很轻,没有要先进去的意思,只是站在他身后,等着他做好准备。
林野鹤咬了咬嘴唇,终于推开了门。
门推开的瞬间,一股带着点灰尘的凉意扑面而来,和外面暖融融的晚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沐子悠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不是因为灰尘,而是因为房间里的光线。
整个客厅的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厚重的深灰色窗帘把窗外的路灯和月光全挡在了外面,只有玄关处的小夜灯亮着,昏黄的光只能照到沙发的一角,剩下的地方都陷在昏暗里。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樟脑丸味,混着一点旧纸张的气息,不像有人长期居住的地方,反而像一个封存了很久的旧房间。
林野鹤把钥匙放在玄关的鞋柜上,鞋柜上摆着一个相框,里面是他和外婆的合照——照片里的他才十岁,外婆抱着他,笑得很慈祥。相框的玻璃上落了层薄灰,却被擦得很干净,显然是经常被人擦拭。
“你先坐,我去开灯。”林野鹤说着,摸索着走到客厅的开关旁,“啪”地按下开关。天花板上的白炽灯闪了两下,才慢慢亮起来,刺眼的白光瞬间填满了整个房间,让林野鹤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
沐子悠这才看清了房间的样子。
客厅很小,只有一张老旧的布艺沙发,一个掉漆的木质茶几,还有一个靠墙的书架。沙发上叠着一条灰色的毯子,茶几上放着一个空的牛奶盒和半袋桂花软糕——应该是林野鹤昨天吃剩下的。书架上摆满了书,大多是旧书,书脊都有些磨损,最上面一层摆着几个铁皮盒,和林野鹤早上提到的那个装软糕的盒子一模一样。
整个房间里,没有一点鲜艳的颜色,沙发是灰的,茶几是棕的,书架是深木色的,连墙壁都因为年久失修,泛着淡淡的黄,像一张褪色的老照片。
“我……我去收拾行李,房间在里面。”林野鹤说着,快步走向卧室,像是怕沐子悠多问什么。
沐子悠没有跟上去,只是站在客厅里,目光落在书架最上面的铁皮盒上。他能看到铁皮盒的缝隙里,露出一点彩色的纸角,像是……纸鹤的翅膀?
就在这时,卧室里传来林野鹤的声音,带着点慌乱:“子悠,你……你能帮我拿一下书桌最上面的那个盒子吗?我够不到。”
沐子悠应了一声,走向卧室。卧室比客厅更小,一张单人床,一个书桌,一个衣柜,几乎占满了整个房间。和客厅一样,卧室的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深灰色的布料挡住了所有光线,只能靠书桌上的台灯照明。
书桌上摆得很整齐,左边是一摞笔记本,右边是一个打开的铁皮盒,里面装满了折好的纸鹤。沐子悠的脚步顿住了——那些纸鹤,他太熟悉了。
有的是用小时候学校发的彩纸折的,红色的、蓝色的、黄色的,颜色都已经褪得很浅,有的纸角甚至已经发脆;有的是用旧报纸折的,上面还能看到模糊的新闻标题,是十年前的日期;还有几个是用浅青色的纸折的,翅膀上画着小小的雏菊,和他前几天在便利店给林野鹤递的纸巾包装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最显眼的是放在盒子最上面的一只白色纸鹤,纸鹤的翅膀上用黑色水笔画着两个小小的名字——“子悠”和“野鹤”,字迹歪歪扭扭的,是小时候林野鹤的笔迹。沐子悠记得,这只纸鹤是他教林野鹤折的第一只纸鹤,那时候林野鹤总折不好翅膀,他手把手教了半天才折好,林野鹤还得意地在翅膀上写了两人的名字,说“这样我们就永远不分开了”。
没想到,林野鹤竟然一直留着。
“那个……就是那个盒子。”林野鹤的声音从衣柜那边传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他正站在衣柜前,手里拿着一个空的行李箱,看到沐子悠盯着纸鹤看,耳尖慢慢红了,“都是……小时候折的,没舍得扔。”
沐子悠回过神,走到书桌前,拿起那个装满纸鹤的铁皮盒,轻轻放在行李箱旁边。他没有追问林野鹤为什么一直留着这些纸鹤,也没有提小时候的事,只是笑着说:“这些纸鹤折得真好看,比我现在折的还整齐。”
林野鹤的指尖颤了颤。他以为沐子悠会问什么,会问他为什么把自己关在拉着窗帘的房间里,会问他为什么留着这些旧纸鹤,会问他这两年到底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可沐子悠没有,他只是像小时候那样,顺着他的话,说这些纸鹤好看。
这种不戳破、不追问的温柔,让林野鹤紧绷的肩膀慢慢放松了些。他转过身,打开衣柜门,准备收拾衣服。
衣柜门打开的瞬间,沐子悠的目光落在了里面的衣服上——整整齐齐挂着的,全是黑白灰三种颜色的衣服。
黑色的连帽衫,灰色的卫衣,白色的衬衫,还有几条深灰色的裤子,没有一件带花纹的,也没有一件亮色的。衣服的款式都很宽松,显然是特意选的能遮住身体线条的尺码,连一件薄外套都没有,只有几件厚一点的黑色夹克,应该是冬天穿的。
林野鹤的手在衣服之间犹豫了半天,最终拿起一件黑色的连帽衫,准备放进行李箱。他知道自己的衣服很单调,可他习惯了——这些颜色不会吸引别人的注意,宽松的款式也能让他觉得安全,像一个保护壳,把他和外面的世界隔开。
“等等。”沐子悠突然开口,走到衣柜前,轻轻按住了他拿衣服的手。
林野鹤的身体瞬间僵住,指尖感受到沐子悠掌心的温度,像电流一样顺着手臂传上来。他抬起头,看向沐子悠,眼里带着点疑惑。
“南边的天气比这边暖,白天太阳很大,穿黑色的衣服会吸热,”沐子悠说着,松开他的手,在衣柜里翻找起来,“而且你总穿黑白灰,会显得脸色更白,不好看。”
他的动作很轻,没有乱翻林野鹤的衣服,只是在挂着上衣的区域慢慢找着。衣柜里的衣服虽然多,却都按颜色和款式分好了类,黑色的在左边,灰色的在中间,白色的在右边,显然林野鹤平时很注重整洁。
找了大概半分钟,沐子悠从衣柜最里面的角落,翻出了两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薄外套。
一件是浅蓝色的,布料是很软的棉质,领口处有一圈小小的白色花边,看起来很干净,不像经常穿的样子;另一件是浅黄色的,款式很简单,袖口处有一个小小的口袋,口袋上绣着一朵浅粉色的小花,针脚很细,应该是手工绣的。
“这件浅蓝的,你小时候穿过类似的,”沐子悠把浅蓝外套递到林野鹤面前,声音里带着点回忆,“那时候你外婆给你做的,你穿去学校,还跟我炫耀说‘这是外婆给我做的,最暖和’。”
林野鹤的呼吸顿了顿。他看着那件浅蓝外套,想起了小时候外婆坐在老槐树下,给他缝衣服的样子——外婆的眼睛不好,总是要戴着老花镜,一针一线地缝,手指偶尔会被针扎破,却还是笑着说“我们野鹤穿蓝色最好看”。这件浅蓝外套,是外婆走之前给买的,他只穿了一次,就因为怕弄脏,一直叠在衣柜最里面,没再拿出来过。
“还有这件浅黄的,”沐子悠又把浅黄色外套递过来,指了指袖口的小花,“这个小花,是你自己绣的吧?我记得你小学手工课学过刺绣,回家还跟我显摆,说要给我绣一个,结果绣了一半就放弃了。”
林野鹤的指尖轻轻碰了碰袖口的小花,眼眶瞬间热了。这件浅黄色外套,是他高中时买的,那时候沐子悠已经去了外地,他一个人在家,没事就学着刺绣,想绣好小花寄给沐子悠,却因为总绣不好,最后只绣了这么一朵,缝在了外套上。他以为这件外套早就被自己忘了,没想到还在衣柜里。
“南边太阳大,亮一点的颜色好看,”沐子悠把两件外套放在行李箱里,没有强迫他,只是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而且你穿浅颜色,会显得脸色好很多,也会……开心一点。”
林野鹤没有说话,只是盯着行李箱里的两件浅色外套。浅蓝的像青溪的水,浅黄的像向日葵的花,都是他很久没碰过的颜色,也是他心里藏了很久的、关于温暖的颜色。他的指尖微微发抖,想把外套拿出来,放回衣柜里——他习惯了黑白灰的保护壳,突然接触这么亮的颜色,让他有点不安。
可他看着沐子悠的眼睛,看着他嘴角那抹熟悉的笑,看着行李箱里那些褪色的纸鹤,突然不想再把自己藏在黑白灰里了。
他慢慢伸出手,指尖碰了碰浅蓝外套的衣角。布料很软,却不像其他衣服那样,让他觉得冰冷。他的指尖沿着衣角慢慢滑过,然后,轻轻握住了外套的领口。
沐子悠看着他的动作,眼睛慢慢亮了起来。他没有说话,只是站在旁边,等着林野鹤做决定。
林野鹤攥着浅蓝外套的领口,看了很久。然后,他慢慢把外套从行李箱里拿出来,展开,搭在自己的胳膊上。浅蓝的颜色落在他苍白的手腕上,竟然真的像沐子悠说的那样,让他的脸色看起来好了一点。
“还有……还有那个黄色的。”他小声说,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很清晰。
沐子悠的嘴角瞬间笑开了,右边的虎牙露了出来,像小时候那样耀眼。他把浅黄色外套拿起来,递到林野鹤面前:“这件也搭着吧,晚上有点凉,刚好可以披在外面。”
林野鹤接过浅黄色外套,搭在另一条胳膊上。两件浅色外套,一蓝一黄,像两束光,落在他全是黑白灰的世界里,不刺眼,却很温暖。
他低头看着胳膊上的外套,又看了看书桌上装满纸鹤的铁皮盒,突然想起小时候沐子悠说的话——“等我折够100只纸鹤,就带你去看青溪”。现在,纸鹤早就够了100只,沐子悠也回来了,还带着他去看青溪的邀请。
“子悠,”林野鹤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很坚定,“那个……铁皮盒里的纸鹤,能不能也放进行李箱里?”
沐子悠愣了一下,然后笑着点头:“当然可以。这些纸鹤,本来就该跟我们一起去南边。”
他说着,拿起铁皮盒,小心翼翼地放进行李箱的最底层,然后把两件浅色外套盖在上面,像是在保护着什么珍贵的东西。
林野鹤看着他的动作,嘴角慢慢弯了起来。他走到书桌前,拿起那只最上面的白色纸鹤——翅膀上写着“子悠”和“野鹤”的那只,轻轻放在铁皮盒的上面。
就在这时,客厅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沐子悠的手机。沐子悠愣了一下,快步走向客厅,拿起手机看了一眼,然后对林野鹤说:“是租车行的人,说明天早上八点把车送过来,问我们要不要提前检查一下。”
林野鹤“嗯”了一声,走到客厅门口,看着沐子悠打电话的背影。手机的光落在沐子悠的脸上,他的嘴角带着笑,声音温和,和电话那头的人说着明天的安排。
林野鹤的目光落在自己胳膊上的浅蓝外套上,又看了看卧室里行李箱里的纸鹤,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也许,拉着窗帘的房间,不一定非要一直关着;也许,黑白灰的世界里,也可以放进浅蓝和浅黄的光;也许,那些褪色的旧纸鹤,真的能带着他,走向南边的太阳。
他攥着浅蓝外套的指尖慢慢收紧,然后,在沐子悠挂掉电话的瞬间,轻声说:“子悠,明天……我们能不能早点走?我想看看青溪的日出。”
沐子悠转过头,看着他,眼睛亮得像星星。他笑着点头,右边的虎牙露得更明显了:“好啊,我们明天六点就出发,去看青溪的日出。”
林野鹤的嘴角又弯了起来,这一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明显,像把卧室里的台灯,都藏进了嘴角的笑意里。
可就在这时,他的目光突然落在了书架最下面一层的一个黑色笔记本上——笔记本的封面是皮质的,上面有一道很深的划痕,是他去年情绪崩溃时,用美工刀划的。他的笑容瞬间僵住,指尖也慢慢凉了下来,眼神里的光,也像被什么东西遮住了一样,慢慢暗了下去。
沐子悠注意到了他的变化,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书架,看到了那个黑色笔记本。他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却没有追问,只是走过去,拍了拍林野鹤的肩膀,轻声说:“时间不早了,你收拾完行李早点休息,明天还要早起看日出呢。”
林野鹤抬起头,看向沐子悠,眼神里带着点慌乱,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恳求。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攥着浅蓝外套,小声“嗯”了一声,转身走回卧室,关上了房门。
沐子悠站在客厅里,看着紧闭的卧室门,又看了看书架上的黑色笔记本,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林野鹤的心里,还藏着一些没说出口的疼,像拉着窗帘的房间里,那些没被光照到的角落。
可他不着急。他有一整个南边的旅程,有青溪的桂花,有澜海的沙滩,有雾松镇的秋天,还有那些带着回忆的旧纸鹤——他可以慢慢等,等林野鹤愿意把那些疼说出来,等他愿意把卧室的窗帘,彻底拉开。
而明天,他们就要出发了。去看青溪的日出,去赴一场迟到了十年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