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2、丰功伟绩 ...
-
望海县的冬日,虽无北疆那般酷寒,但湿冷的海风无孔不入,也别有一番滋味。
县衙后院的修缮工程,在方嘉钰锲而不舍的“折腾”下,终于初具雏形。
破旧的窗户纸换上了崭新的高丽纸,透光又防风;坑洼的地面被填平,铺上了干燥的草席;院角那片被方嘉钰寄予厚望的土地,也已平整好,只待来年春天种下他心心念念的桂花和玉兰。
这日午后,难得的暖阳透过新糊的窗纸,在书房内投下明亮的光斑。
江砚白坐在书案后,批阅着关于开春后社学修缮、以及鼓励乡民利用冬闲开挖沟渠、整饬桑田的文书。他神情专注,偶尔提笔蘸墨,手腕沉稳。
方嘉钰则霸占着窗下那张铺了厚厚毛皮的软榻——这是他强烈要求添置的,美其名曰“师爷思考政务之必备”。
他面前摊开着一本《齐民要术》,眼神却有些飘忽,手指无意识地卷着书页一角,目光时不时地,就溜到了书案后那个沉静的身影上。
阳光勾勒着江砚白清隽的侧脸轮廓,将他低垂的睫毛染上一层淡淡的金色。方嘉钰看着看着,心头泛起一丝隐秘的、带着甜意的痒。
他忽然想起,似乎许久未曾见过江砚白穿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衫了。
自来到望海县,虽依旧是朴素的官袍或深色常服,但浆洗得干净挺括,料子似乎也比从前稍好一些——这自然是方小师爷“假公济私”、以“有损县尊威仪”为由,强行给他添置的。
“咳,”方嘉钰清了清嗓子,试图引起注意,“江大人,这书上说,沟渠开挖,需得注意坡度走向,引水排水要便利……你觉得咱们县里,哪几处最该先动工?”
江砚白头也未抬,笔尖未停,只淡淡应道:“城东桑林坡下,李家村北洼地,以及盐场西侧那片滩涂。此三处,或易涝,或引水不便,影响农桑盐事,当为首要。”
他回答得精准流畅,显然是早已深思熟虑。
方嘉钰“哦”了一声,没话找话:“那……社学修缮的木料,是选杉木还是松木?杉木耐潮,松木便宜些……”
“杉木。”江砚白言简意赅,“临县有片杉木林,价格尚可,已着人去接洽。”
方嘉钰:“……”
他发现,只要涉及公务,想从这块木头嘴里撬出点除了正事以外的闲话,简直是难如登天。
他悻悻地重新拿起《齐民要术》,假装认真阅读,心里却开始腹诽:无趣!刻板!跟个老学究似的!
目光却又不由自主地,落在他握着笔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上。那枚“嘉钰藏璧”的黄杨木印,此刻正安静地躺在书案一角,与砚台笔山为伴。
方嘉钰看着那枚印章,想起它被自己贴身珍藏的那些日夜,脸颊悄悄漫上一点热意。
他放下书,趿拉着鞋子,走到书案边,装作查看文书的样子,指尖却“不经意”地,碰倒了笔山旁的一小叠空白信笺。
纸张散落。
江砚白执笔的手一顿,终于抬眸看他。
方嘉钰连忙弯腰去捡,嘴里嘟囔着:“不小心,不小心……” 手指在捡拾信笺时,状似无意地,轻轻擦过了江砚白放在桌沿的左手手背。
那触感一瞬即逝,轻如蝶翼。
江砚白的手蜷缩了一下,目光在方嘉钰低垂的、泛着粉色的耳廓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若无其事地垂下眼帘,继续书写,只是那笔尖在纸上停留的时间,似乎略长了些。
方嘉钰捡完信笺,心脏还在砰砰直跳,强作镇定地放好,又蹭回软榻,将微烫的脸埋进柔软的毛皮里,嘴角却控制不住地悄悄扬起。
嗯,这块木头,也不是全无反应嘛。
与江南小城冬日午后这带着些许暧昧与暖意的静谧不同,数千里外的北疆,正酝酿着一场风暴。
镇北关外的天空,阴沉得如同泼墨。寒风卷着雪粒,砸在营房的木墙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校场上的操练并未因恶劣天气而停止,反而更加严苛。士兵们呵出的白气瞬间凝结成霜,挂在眉梢鬓角。
李泓顶风冒雪,亲自带着一队斥候,刚从边境线巡逻回来。他玄色的大氅上结了一层薄冰,脸上被风刃割出了细小的血口,眼神却锐利如鹰。
“他娘的,果然不对劲!”他一进中军大帐,便扯下冻硬的大氅,用力摔在架子上,溅开一片冰碴,“狼头山坳那边,发现了好几处新的马蹄印,看方向和数量,不像小股流窜!还有这个——”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被冻得硬邦邦、染着暗褐色污迹的碎布,递给正站在沙盘前的沈玠:“在印记旁边找到的,是蛮子部落祭祀用的符纹布!这帮龟孙子,肯定在搞什么鬼!”
沈玠接过碎布,指尖捻了捻,又凑近鼻尖闻了闻,眉头紧锁:“血腥气,混合了狼烟和某种草药的味道。”
他抬眸,看向沙盘上狼头山坳的位置,眼神冰冷,“他们在祭祀战神,祈求胜利。大规模进攻,就在这几日。”
李泓闻言,非但没有惧色,眼中反而燃起熊熊战意,他猛地一拍沙盘边缘:
“来得好!小爷我等他们很久了!传令下去,各部进入最高戒备!弓弩上弦,滚木礌石都给老子堆到城头!哨塔加倍人手,十二个时辰不停!老子倒要看看,这帮蛮子有多大能耐!”
他声音洪亮,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悍勇。帐内众将轰然应诺,气氛瞬间紧绷如拉满的弓弦。
命令传达下去,大帐内只剩下李泓和沈玠两人。
李泓走到火盆边,伸出冻得通红的双手烤着火,嘴里还在骂骂咧咧:
“狗日的蛮子,专挑这冻掉下巴的天气来找事!等抓住了他们的头领,小爷非把他剥光了扔雪地里冻成冰雕不可!”
沈玠没有说话,只是走到他身后,解下自己尚且带着体温的玄色大氅,披在了李泓肩上。
李泓一愣,回头看他。
沈玠面色依旧冷硬,动作却不容拒绝地将大氅替他系好,声音低沉:“你刚才出去,穿的少了。”
李泓看着他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块脸,心头没来由地一暖,方才那股因战事临近而沸腾的杀意,奇异地平复了些许。
他咧嘴笑了笑,用肩膀撞了一下沈玠:“还是你心疼我!”
沈玠没理他的贫嘴,目光重新投向沙盘,手指在代表镇北关的位置重重一点:“此战,关键在于守住关隘,消耗其锐气,待其疲敝,再出奇兵击其侧翼。”
他的声音冷静而缜密,开始详细部署防守策略与可能的反击路线。李泓也收起了玩笑之色,凝神细听,不时补充几句。
帐外,风雪愈急。
帐内,灯火通明,两个身影并肩立于沙盘之前,一个如火,炽烈张扬;一个如冰,沉静锐利。
截然不同的气质,却在此刻融为一股坚不可摧的力量,共同面对着即将到来的血与火的考验。
望海县,华灯初上。
县衙后院飘出了饭菜的香气。方嘉钰终于放弃了从《齐民要术》里找到有趣话题的企图,亲自去厨房“监督”晚膳了——主要是嫌弃厨娘做的菜太过清淡,不合他的口味。
晚膳摆在小花厅的圆桌上,简单的三菜一汤,却冒着腾腾热气。一道清蒸海鱼,一道冬笋炒肉片,一道碧绿的炒青菜,并一盆奶白色的鱼头豆腐汤。
江砚白放下笔,净了手,在桌边坐下。方嘉钰已经给他盛好了饭,夹了一大块鱼腹肉放到他碗里,嘴上却说着:“多吃点,瞧你瘦的,风一吹就倒,怎么处理公务?”
江砚白看着碗里那块刺都被细心剔掉的鱼肉,又看看对面那个眼神飘忽、耳根微红、强装无事发生的少年,沉默地拿起筷子,将鱼肉送入口中。
味道鲜甜,火候恰到好处。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
方嘉钰眼睛瞬间亮了一下,自己也埋头吃饭,嘴角却翘得老高。
饭后,两人移步书房。江砚白继续处理未完的文书,方嘉钰则铺开信纸,开始给京中的父母,以及远在北疆的李泓写信。
写给父母的信,多是报平安,描述望海县的风土人情,以及他在此地的“丰功伟绩”,字里行间透着轻快与满足。
写给李泓的信,则活泼了许多,夹杂着大量的吐槽和只有他们才懂的暗语。
“李泓吾友:见字如面。江南已入冬,然无北疆酷寒,唯有湿冷烦人。我与江大人一切安好,县务虽繁忙,然成效显著,海塘稳固,盐场清明,商路畅通,百姓安居乐业……此处省略三百字自夸……不知你与沈冰块在边关如何?听闻北边不太平,务必小心,刀剑无眼,莫要逞强。若缺衣少食,或是想尝尝江南点心,尽管来信,本公子设法与你捎去……另,附上望海特产鱼干一包,聊以佐餐,莫要嫌弃。”
他写完,吹干墨迹,小心封好。又拿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鼓鼓囊囊的油纸包,里面是他让厨娘特制的、耐存放的麻辣小鱼干。
“喏,”他将信和油纸包一并推到江砚白面前,“给你那两位‘挚友’的。顺便……你也给他们写几句?”
江砚白抬眸,看了看那信和包裹,又看了看方嘉钰带着期待的眼神,沉默片刻,终究还是重新铺开一张信纸,提笔蘸墨。
他的回信极其简短,只有寥寥数语:
“北疆苦寒,战事将起,万事谨慎,保重为先。江南尚安,勿念。砚白手书。”
方嘉钰凑过去看了一眼,撇撇嘴:“你就不能多写几个字?比如问问他们缺不缺药材,或是说说咱们这儿的新鲜事?”
江砚白已将信纸折好,放入信封,与方嘉钰的那封并排放置,语气平淡:“他们看得懂。”
方嘉钰:“……” 好吧,你酷你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