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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烟火里的案卷与心尖上的牵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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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烟火里的案卷与心尖上的牵挂
【本章摘要】:文章讲述了主人公在昝岗派出所工作期间,如何通过调解纠纷、帮助村民解决困难,以及与同事之间的互动,展现了警察工作不仅仅是抓捕罪犯,更重要的是维护社会和谐、温暖人心。文章通过多个故事,如帮助偷鸡少年、调解宅基地纠纷、解决化肥厂工人工资问题等,展现了警察在基层工作中的重要作用。同时,文章也表达了主人公对警察工作的理解和感悟,认为警察的勋章不仅刻在奖状上,更刻在老百姓的心尖上。
一:人情与法律
昝岗的冬天总比别处来得急些。才过了小雪,第一场雪就裹着寒风卷了过来,把光秃秃的树枝染成了白的,地里的麦苗也盖上了层薄被,像怕冷的孩子裹紧了棉絮。我缩在派出所值班室的火炉边,手里捧着一摞案卷,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沙沙的声响,偶尔停下来呵口气,白雾在冷空气中转瞬即逝。
值班室是间朝南的屋子,红砖墙被常年的烟火熏得发黑,墙角堆着过冬的煤块,码得整整齐齐,散发出淡淡的硫磺味。火炉上坐着个搪瓷缸子,缸沿豁了个小口,里面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氤氲的水汽模糊了窗玻璃上的冰花,冰花像幅抽象画,有星星,有树枝,还有像小狗似的影子。
“明森,你看这个。”刘长坡抱着一堆材料推门进来,寒风顺着门缝灌进来,带着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他鼻尖冻得通红,像颗熟透的山楂,说话时嘴里呼出白花花的气,“段旭那小子写的调解记录,你瞅瞅。”
我接过他递来的纸,是份宅基地纠纷的调解记录,段旭的字迹龙飞凤舞,笔画张牙舞爪,像要从纸上跳出来:“张三家与李四家因宅基地纠纷,经调解,张三自愿让出半尺,李四赔偿张三树苗钱五元。双方握手言和,皆大欢喜。”末尾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嘴角咧得太大,看着倒像是哭。
“他这是写小说呢?”我忍不住笑出声,手指划过纸面,却看见刘长坡在旁边用铅笔补了行小字:“实际测量宅基地长度为12.3米,李四家院墙超出0.5米,有村支书在场见证,附测量草图一张。”字迹工整,一笔一划透着股认真劲儿,连数字后面的小数点都标得清清楚楚。
刘长坡挠了挠头,憨厚地笑,露出两颗整齐的门牙:“段旭写的太飘,我寻思着还是记实诚点,万一以后有啥纠纷,也好有个凭证。这宅基地的事,十年八年都可能翻出来嚼舌根。”他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往火炉边凑了凑,手背冻得通红,还裂了几道小口子,“这雪下得,怕是要下一夜,明早路该难走了。”
正说着,段旭裹着一身寒气冲了进来,帽子上、肩膀上落满了雪,像个移动的雪人。一进门就跺着脚喊:“冻死俺了!刚才小张跟俺去处理个醉汉,好家伙,在村口抱着电线杆子唱《东方红》,嗓门比大队部的喇叭还响,拉都拉不动!最后是他婆娘拿着擀面杖赶来,照屁股一下,才把他薅回家去,那醉汉立马就醒了大半,哈哈哈。”
他摘下帽子,露出被汗水浸湿的头发,贴在额头上,赶紧搓着冻红的手往火炉边凑,手背上还沾着点雪化成的水:“还是明森你舒服,在屋里烤火,俺们在外面喝西北风。”
“舒服啥?”我举起手里的一份案卷,纸页边缘都磨卷了,边角还沾着点油渍,“李寡妇家又丢了鸡,这都第三回了。前两回丢了三只,这次又丢了两只,都是正下蛋的母鸡。得赶紧找出是谁干的,不然李寡妇那日子更没法过了。”
李寡妇是昝岗村西头的,男人前几年在邻县的矿上出了事,被垮下来的石头砸中,没救活,矿上给了点抚恤金,早就花光了。留下她和一个五岁的娃,日子过得紧巴,那几只鸡是她从亲戚家讨来的鸡仔,辛辛苦苦养着,就指望下蛋换点油盐,给娃买块糖吃。丢了鸡,跟剜了她的心似的,上次来报案时,眼睛哭得红肿,像核桃。
王指导员端着个豁了口的搪瓷茶杯从里屋进来,杯里飘着几片茶叶末子,颜色深褐。他听见这话,把茶杯往桌上一放,慢悠悠地说:“我知道是谁。”他往火炉里添了块煤,火苗“腾”地窜了起来,映得他脸上的皱纹都清晰了些,那些皱纹里像藏着许多故事,“是西头老刘家的二小子,叫刘军,才十四岁。他妈卧病在床,常年咳嗽,说是肺上的毛病,药不离口。他爹前年死了,说是去河里捞沙子,被冲走的,没找着尸首。家里就他娘俩,估计是饿坏了,才动了歪心思。”
“那咱去抓他啊!”段旭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磨出刺耳的响,眼里冒着火,“偷东西咋行?这次偷鸡,下次说不定就偷别的了!得让他知道厉害!”
“抓了他,他妈咋办?”王指导叹了口气,拿起火钳拨了拨炉子里的煤,火星子溅出来,落在地上灭了,“我昨天去西头走访,顺道去看了看。家里就剩半袋红薯,还是邻居给的。锅台上摆着个豁口碗,里面是野菜糊糊,都冻成块了。他妈咳得厉害,蜷在被窝里,连口热汤都喝不上。那娃,穿着件单衣,冻得直哆嗦,还在给她娘捶背。”
他从怀里掏出五块钱,那钱被揉得皱巴巴的,带着体温,边角都磨圆了:“明森,你去集上买两只鸡,要活的。就说是……就说是所里给困难户的慰问,别说是咋回事。那娃本性不坏,就是被逼急了。”
我捏着那五块钱,心里沉甸甸的。五块钱在当时不算少,够寻常人家买十来斤白面,或者给娃扯块做新衣服的布料。我点点头,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军大衣就往外走。军大衣的袖口磨破了,露出里面的棉絮,是前几任民警传下来的,带着股淡淡的樟脑味。
雪下得更紧了,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像小针扎似的。脚下的路已经积了层薄冰,走起来咯吱咯吱响,像踩在碎玻璃上。风顺着领口往脖子里钻,冷得人缩着脖子,像只鹌鹑。
集上的人不多,卖菜的小贩缩在棚子里跺脚取暖,嘴里骂着这鬼天气。我找到卖鸡的老汉,他正裹着件老羊皮袄,蹲在墙根抽烟袋。看见我,赶紧站起来:“周警官,买鸡?今天的鸡精神着呢,刚从棚里抓出来的。”
我挑了两只活蹦乱跳的母鸡,毛色发亮,爪子结实。用麻绳拴着鸡腿,拎在手里沉甸甸的,鸡还在扑腾,溅了我一裤腿的泥点。往老刘家走时,远远就看见那间破屋,土坯墙歪歪扭扭的,像随时要塌下来,屋顶的茅草被风吹得乱七八糟,露出里面的黄土,像个斑秃的脑袋。
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屋里传来压抑的哭声,是个少年的声音,抽抽噎噎的,夹杂着女人剧烈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像破风箱似的。我心里一紧,推开门,门轴“吱呀”一声响,像是要散架,屋里的哭声戛然而止。
昏暗的屋里没点灯,借着从门缝透进来的光,我看见个瘦得像豆芽菜的少年正给床上的女人喂水。那女人脸色蜡黄,颧骨高耸,嘴唇干裂,咳嗽得直不起腰,盖在身上的被子补丁摞补丁,黑得发亮,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少年看见我,手里的粗瓷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水洒了一地,在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湿痕。他看见我手里的鸡,突然红了眼眶,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嘴唇哆嗦着:“俺……俺不是故意的……俺娘病了,总咳,想吃口鸡汤补补……俺去借,没人肯借给俺……俺没别的办法……”
我把鸡拴在门框上,走过去扶起他。他的胳膊细得像麻杆,衣服空荡荡的,能看见里面的骨头。我从口袋里摸出自己这个月的津贴——十五块钱,是刚发的,还带着点油墨味,塞到他手里:“拿着,给你娘买药,再买点白面,做点稠粥喝。以后想吃啥跟我说,或者去所里找王指导,别再干傻事了,不然你娘该多伤心。”
少年愣在那儿,手里攥着钱,指节都捏白了,钱被他攥得皱巴巴的。他看着我胸前的警徽,那警徽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光,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咚咚”地磕着头,额头撞在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俺再也不了……俺一定好好干活,去山上挖药材卖,报答您……”
我赶紧把他拉起来,他的额头已经红了,我拍了拍他身上的土:“好好照顾你娘,就是报答了。鸡给你留下,杀了炖给你娘补补身子。”说完,我转身往外走,没敢回头。我怕看见他那眼神,心里更不是滋味。
屋外的雪还在下,我踩着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村里咯吱咯吱响,格外清晰。我想起父亲常说的:“机器坏了能修,零件不对了能换,可人心要是寒了,就难暖回来了。”父亲是水库的外线工,修了一辈子机器,却总说人心比机器金贵。
春节前,所里忙得脚不沾地。盗窃案、邻里纠纷、丢牛丢羊的,一桩接一桩,像赶趟儿似的。赵所长的爱人从县城来了,拎着个蓝布包袱,包袱上绣着朵牡丹花,针脚很密。一进门就扎进伙房,叮叮当当忙起来,嗓门大得能传遍整个院子:“老赵啊,你这腰不好,别总熬夜批卷子(指案卷),累垮了身子咋整?我给你带了点膏药,晚上记得贴。”
赵所长蹲在灶门前烧火,嘿嘿地笑,也不反驳,眼里的笑意像炉子里的火,暖融融的。他爱人是县城纺织厂的工人,说话直来直去,手脚麻利,和面、擀皮、调馅,一会儿功夫就准备得差不多了。
段旭和刘长坡在伙房里比赛包饺子,段旭心灵手巧,包的饺子像元宝似的,整整齐齐排在盖帘上;刘长坡包的却歪歪扭扭,有的还露着馅,像个漏风的口袋,逗得赵所长爱人直笑:“长坡啊,你这饺子下锅得成面片汤,我看你还是烧火去吧。”
刘长坡红着脸,挠挠头,真的去烧火了,引得大家一阵笑。我靠在门框上看着他们闹,炉子里的火光映在每个人脸上,暖融融的。不知怎的,突然就想家了。想母亲炖的红烧肉,油光锃亮,香得能让人多吃两碗饭;想父亲喝的二锅头,辣辣的,喝一口能暖到心里;还有院子里那棵落满雪的石榴树,枝桠上挂着冰棱,像水晶帘子,太阳一照,闪闪发亮。
“想啥呢?”王指导端着一碗刚出锅的饺子走过来,热气腾腾的,白雾模糊了他的眼镜片,“你妈给你寄的包裹,在你桌上呢,刚通讯员送来的。”
我赶紧回屋,桌上果然放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是母亲常用的那块蓝印花布。打开一看,里面是件新做的棉背心,藏蓝色的,针脚细密,是母亲的手艺,她总说藏蓝色耐脏;还有一双纳好的布鞋,黑面白底,鞋底上绣着朵简单的花,是母亲最擅长的海棠花;最底下,是父亲那枚“劳动模范”奖章,黄铜的,用红布小心翼翼地包着,底下压着张纸条,是母亲的字迹,娟秀工整:“天冷,穿暖点。你爹让你别学他倔,遇事多想想,别一根筋。家里都好,勿念。”
我把棉背心往身上一套,暖和得很,像是母亲的手在轻轻拍着我的背。奖章放在手里沉甸甸的,冰凉的金属上仿佛还带着父亲的体温,他总说这奖章是给干活实在的人的,做人就得实在。
大年初一,所里留了三个人值班,我、段旭和刘长坡。赵所长提着瓶二锅头来,还有一小碟花生米,油亮亮的,是他爱人炸的。给我们每人倒了一杯,酒液清澈,在杯子里晃出小涟漪:“少喝点,暖暖身子就行,别耽误事。值班呢,得警醒着。”
他自己也倒了一杯,抿了一口,辣得皱了皱眉,看着窗外的雪,雪已经停了,屋顶上积了厚厚的一层,像盖了层棉花被。“我年轻的时候,在部队待过,那时候条件比这还差,冬天没炉子,就靠喝两口酒取暖。站岗的时候,脚冻得像猫咬似的,也得挺着,不敢动,一动就更冷。”
“所长,您当年在部队抓过特务吗?”段旭眼里闪着光,一脸崇拜,他从小就爱听打仗的故事。
“抓啥特务啊,就是守边疆。”赵所长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像水波纹,“不过那时候也抓过逃兵,一个新兵蛋子,想家,跑了。我们追了三十多里地,在雪窝里把人揪出来的,他冻得都快没知觉了,嘴里还喊着娘。”
他放下酒杯,语气沉了些:“但我记得更清楚的,是帮过多少人。有个老太太,儿子在我那个连,牺牲了,就埋在哨所旁边。我每年都去给她贴春联,贴了十五年,直到她走。她总说,看见春联,就像看见儿子回家了。”他看着我们三个,眼神里有期待,也有嘱托,“当警察,别总想着抓多少贼,破多少案,得想想护住了多少人,暖了多少心。案子办得再漂亮,人心凉了,也没用。”
这话我记了很多年。那天下午,雪停了,太阳出来了,把雪地照得白茫茫的,晃得人睁不开眼。我们三个带着所里买的糖果和饼干,去看望辖区的孤寡老人。李婶是个瞎子,住在村东头的小屋里,屋子很小,就一间,里面摆着一张床,一个破柜子,还有个小炉子。
我们进去时,她正摸着墙想往外走,手里还拿着个扫帚,想扫门口的雪。段旭赶紧扶住她:“李婶,我们来看您了,给您带了糖。”
李婶听见声音,笑了,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一起,像朵盛开的菊花。她摸索着拉住我的手,粗糙的手指在我身上的棉背心上来回摸着:“这是你娘给你做的吧?针脚这么细,线拉得匀,比城里买的暖和多了。你娘是个巧人。”
我看着她浑浊的眼睛,突然明白,有些牵挂,早就从老家的院子里,延伸到了昝岗的烟火里,缠缠绕绕,分不开了。就像这棉背心的温暖,从母亲的手里,传到我的身上,又要传到更多需要的人心里去。
走出李婶家时,段旭正在给门口的春联描红,去年的春联褪色了,他带来了红漆,一笔一划地描着,嘴里哼着《东方红》。刘长坡在帮李婶劈柴,斧头落下,“咔嚓”一声,柴块裂开,露出里面的纹路。阳光落在他们身上,落在皑皑的雪地上,落在远处袅袅的炊烟上,一切都那么安静,又那么有力量。
我知道,这就是昝岗的冬天,冷,却藏着暖;苦,却透着甜。而我们这些穿着警服的人,就该是这寒冬里的一把火,不只是照亮路,更要暖透人心。
二:麦浪里的警徽与成长的印记
开春后,昝岗的土地像醒过来似的,冻硬的泥土开始发软,冒出嫩嫩的绿。麦田绿得能滴出水,风一吹,像一片起伏的绿海,浪头从村东头滚到村西头,带着股清甜的草香。我跟着王指导去张庄走访,远远看见地里有个身影在忙活,锄头抡得高高的,落下时带着股劲儿,走近了才认出,是上次偷鸡的那个少年刘军。
他晒得黝黑,皮肤像涂了层油彩,身上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褂子,袖口磨破了,露出里面的棉絮,手里挥着锄头,动作很熟练,一看就是常干农活的。看见我们,他直起腰,脸上露出点不好意思的笑,挠了挠头,手里的锄头还没放下:“周警官,王指导员。”
“干活呢?”王指导笑着问,往地里瞥了一眼,麦苗长得齐膝高,绿油油的,“你娘咋样了?咳嗽好点没?”
“好多了,能下床走动了,还能帮着喂喂猪。”刘军的眼睛亮了起来,像被阳光照到的湖面,“多亏了您上次给的钱,买了药,咳嗽轻多了,晚上能睡踏实觉了。”他从怀里掏出个用蓝布包着的东西,层层打开,是两个烤红薯,焦黑的皮上还冒着热气,递过来,“俺娘让俺给您的,刚从灶膛里扒出来的,甜得很。”
我接过来,还热乎乎的,烫得手直抖,赶紧换了个手。剥开焦黑的皮,金黄的瓤冒着热气,咬一口,又甜又面,暖流从喉咙一直淌到心里。“好好干活,别再犯傻事。”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的肩膀比上次结实了些,能摸到硬硬的骨头。
“嗯!俺知道!”刘军用力点头,脖子上的青筋都露出来了,“村支书说,等收了麦子,就让俺去村办的砖窑厂干活,管吃管住,一个月还能挣三十块,能挣钱给俺娘买药了。”他的嘴角咧得大大的,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阳光照在他脸上,汗珠闪着光。
回所的路上,王指导看着远处的麦田,慢悠悠地说:“这孩子现在是村里的好劳力,上次李婶家的水缸冻裂了,挑水得去村西头的井,他帮着挑了半个月的水,李婶直夸他懂事,说比自家小子还贴心。”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掌心的老茧蹭得我脖子有点痒,“你看,人心都是肉长的。有时候,拉一把比推一把管用。推一把,可能就把人推沟里了;拉一把,说不定就能把人拉回正道上。”
那年夏天,昝岗出了件大事。县化肥厂的工人因为三个月没发工资,气不过,约好要去县里上访,还说要去堵县委的门。赵所长接到公社打来的电话时,正在院子里给那棵石榴树浇水,石榴树是前几年他亲手栽的,现在已经枝繁叶茂了,枝头挂着几个青涩的果子。
“走,去看看。”赵所长把水壶往墙根一放,拿起搭在晾衣绳上的警服穿上,扣子扣得整整齐齐,“明森,你跟我去,长坡和段旭在所里值班,保持通讯,有事我给你们打电话。”
化肥厂在昝岗的东头,离所里有三里地,是县里的老厂,主要生产氮肥,供应周边几个公社的农田。我们赶到时,厂门口已经聚了百十来号人,男男女女都有,有的手里还攥着铁锹、锄头,脸上带着怒气,像憋着一团火,嚷嚷着要去找厂长算账。
“都别吵了!厂长呢?让他出来!”一个高个子男人喊,声音嘶哑,他是厂里的搬运工,胳膊上的肌肉鼓鼓的。
“三个月不发工资,还让不让人活了?家里等着米下锅呢!”一个妇女抹着眼泪,怀里还抱着个孩子,孩子吓得直哭。
“走!去县里!找领导评理去!不信没人管这事!”有人喊了一声,立刻有不少人附和,人群开始往前涌动,像潮水似的。
段旭要是在,估计得攥紧警棍了,他年轻,容易冲动。我也觉得手心冒汗,悄悄看了眼赵所长。他却很平静,走到人群前面,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带着股穿透力:“大家静一静,我是昝岗派出所的老赵!”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都看着他。赵所长在昝岗待了八年,处理过不少家长里短的事,说话算数,大家都信他几分。
“我知道大家心里有气,三个月没发工资,换谁都急,谁家没老婆孩子要养活?”赵所长站得笔直,警服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精神,“但堵着厂子不是办法,耽误了生产,最后亏的还是大家的工资,是不是这个理?机器停一天,就少一天的产值,工资就更没指望了。”
一个领头的老工人站出来,他是厂里的老钳工,姓王,脸膛黝黑,手上布满老茧,手里攥着个扳手,估计是刚从车间里出来:“赵所长,不是我们想闹,实在是没办法了。我家小子考上高中,学费都欠着呢,老师天天催,我这当爹的脸都没地方搁!”
“我知道。”赵所长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是那种最普通的牛皮纸笔记本,翻开来说,“我刚从厂长那儿过来,他说资金被压在了一笔货款上,对方是邻县的农机站,答应了,下周五之前肯定把钱打过来。我跟他立了字据,这上面有我的手印,还有他的签字和厂里的公章。”他把本子举起来,让前排的人看清楚,“周五中午十二点前,工资要是发不下来,你们不用去县里,去我派出所搬东西抵账,桌椅板凳,自行车,能搬的都给你们搬去!我老赵说话,唾沫星子落地都算数!”
人群里议论起来,有人点头,有人还是犹豫。“赵所长说话算数不?”有人在后面喊了一嗓子,声音有点发颤。
“我老赵在昝岗待了八年,处理过的纠纷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啥时候骗过你们?”赵所长拍着胸脯,声音洪亮,“去年张庄的水库漏水,淹了三亩麦田,我是不是说三天修好,就三天修好的?最后还帮着补种了麦子。前年昝岗村的电线被风刮断了,全村停电,我是不是说两天通电,就两天通的?半夜三点还在电线杆子底下盯着呢!”
他说的都是实情,大家都知道。我看见人群后面,刘军也在,他手里攥着个啃了一半的馒头,估计是在附近帮人干活,听见动静过来看看。他正使劲给旁边的王师傅使眼色——想来是李婶他们提前跟村里人打过招呼,让大家信赵所长一回,别瞎闹。
僵持了半个钟头,王师傅终于松了口,把手里的扳手往地上一放,“哐当”一声:“行!我们信赵所长这一回!但周五要是见不着钱……”
“你们砸我派出所的牌子!”赵所长干脆地应下来,眼神里没有丝毫含糊。
人群渐渐散去,有人走的时候还跟赵所长说:“赵所长,那我们就等周五了啊!”
“放心!”赵所长挥挥手,看着人群走远,才松了口气,额头上全是汗,把警服都浸湿了。
回去的路上,我忍不住问:“所长,您就那么信那个厂长?万一他到时候还是拿不出钱咋办?咱派出所那点家当,可不够抵账的。”
“不信也得信。”赵所长叹了口气,路边的玉米叶子划过他的裤腿,留下道绿痕,“硬来只会激化矛盾,万一闹起来,伤了人,那就更麻烦了,说不定还得抓几个,那不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吗?咱得给双方找个台阶,让这事能顺顺当当过去。”他转头看我,眼神里带着点期许,“下午你去盯着厂长,让他赶紧催货款,别出岔子。有啥情况随时给我打电话,我再去公社那边协调协调,看能不能先借点钱周转。”
我在厂长办公室守了三天。那厂长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头发都急白了,像顶着一蓬霜,天天打电话,声音都哑了,打了几十个电话,跑了三趟县城,总算在周四下午把货款催了回来。看着他把一沓沓钱从银行取出来,锁进保险柜,钱的油墨味混着他身上的汗味,我悬着的心才算放下来。
周五那天,我跟着赵所长去工厂,远远就听见里面传来笑声,像开了锅似的。工人们排着队领工资,手里攥着崭新的钱,脸上都带着笑,眼角的皱纹里全是喜气。看见赵所长,纷纷跟他打招呼,有人还塞给我个苹果:“周警官,谢了啊!这下能给娃交学费了,不用再躲着老师了!”
夏末的麦浪翻着金浪,沉甸甸的麦穗压弯了腰,像喝醉了酒的老汉。我站在田埂上,看着收割机在地里穿梭,轰隆隆地响,金黄的麦粒被装进袋子里,空气里都是麦香,混着泥土的腥气,好闻得很。
王指导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边,递来一瓶冰镇汽水,玻璃瓶上凝着水珠,凉气顺着手指往上窜:“想啥呢?看麦子看呆了?”
“在想刚来时,总觉得当警察就得抓贼,就得破案,轰轰烈烈的才叫本事。”我拧开汽水瓶,气泡滋滋地冒出来,溅在手背上,凉丝丝的,“现在才明白,有时候劝住一场闹,护住一家的烟火,比抓十个贼还重要。”
王指导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朵花,像秋菊:“这就对了。你爹说得没错,机器差一毫米就转不动,但人不一样,得留着点余地,日子才能过下去。”他指着远处的村庄,炊烟袅袅,在夕阳里拉得很长,像一条条丝带,“你看昝岗这一片,就像台大机器,家家户户是齿轮,田埂路是轴承,咱警察就是那润滑剂,得让齿轮转得顺顺当当,别卡着,别磨着,机器才能转得欢实。”
那天晚上,我在日记里写下:从警校毕业时,我以为警徽的重量在于抓多少罪犯,破多少大案;但在昝岗的这一年,我才懂,它的重量更在于护住多少烟火气。李婶摸过的棉背心,刘军塞来的烤红薯,工厂里领工资时的笑声,还有张三家让出的半尺宅基地,这些琐碎的、温热的片段,才是警徽该守的东西。它们不像手铐那么冰冷,却比任何武器都有力量。
窗外的石榴树挂着红灯笼似的果子,风吹过,叶子沙沙响,像谁在低声说话。我摸了摸胸前的警徽,冰凉的金属下,是昝岗的心跳,是我慢慢扎根的痕迹,像老槐树的根,悄悄往泥土里钻。
入秋后的一个傍晚,所里接到报警,说昝岗村的老两口吵架,吵得快动手了,邻居拉都拉不住。我和段旭过去时,院子里围了不少邻居,指指点点的。老太太坐在门槛上哭,手里还攥着块抹布,眼泪把衣襟都打湿了;老头蹲在墙根抽烟,脸拉得老长,像谁欠了他钱。
“咋回事啊?”段旭蹲在老太太旁边,递过去块手帕,是他从所里拿的,带着股肥皂味。
“他要把牛卖了!”老太太一开口就带着哭腔,声音尖利,“那牛跟了咱五年,春种秋收全靠它,犁地、拉车,比儿子都管用!他说卖就卖,是要逼死我啊!”
老头“哼”了一声,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了碾:“不卖?儿子在县城娶媳妇,彩礼还差三百块,你拿啥给?总不能让儿子打光棍吧!那可是咱老李家唯一的根!”
邻居们七嘴八舌劝着,有的说牛重要,没牛没法种地;有的说儿子婚事重要,过了这村没这店。我看着那头老黄牛,拴在院里的老槐树下,正低头啃着草料,尾巴慢悠悠地甩着,像是知道自己要被卖,眼神都蔫蔫的,没精打采。
“大爷,大娘,”我蹲在老两口中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彩礼的事,咱再想想办法。村里的砖窑厂不是缺人吗?让您儿子去干活,一个月能挣五十块,干半年就够了,还能剩点。牛卖了,春种咋办?租别人的牛,一天也得两块钱,一季下来也不少,不划算。”
老头抬头看我,眼里有点怀疑:“砖窑厂能要他?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细皮嫩肉的,能干得了那活?”
“我去跟厂长说,”我拍了拍胸脯,“您儿子年轻,学东西快,让他先从搬砖坯子干起,慢慢学技术,肯定行。再说,有我盯着,他不敢偷懒。”
老太太止住哭,眼睛红红的:“真的?那牛不用卖了?”
“不用卖。”我笑了,指了指老黄牛,“您看它多精神,还能帮您干好几年活呢。但您也得让大爷缓口气,儿子娶媳妇是大事,他心里也急,头发都白了不少。”
后来,我去找了砖窑厂的厂长,把老头家的情况一说,厂长是个实在人,答应让他儿子去当学徒,先跟着师傅学和泥,管吃管住,第一个月给三十,干好了再涨。再去村里走访时,老太太拉着我看她家的牛,老黄牛又精神了,正拉着犁在地里翻土,蹄子踩在泥里,发出“噗嗤噗嗤”的响。老头跟在后面,手里扬着鞭子,却没真打,嘴角带着笑,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段旭打趣我:“明森,你现在越来越像个说和的了,不像警察,倒像个媒婆。”
“说和好了,不就少了案子吗?”我也笑,捡起块土疙瘩扔到远处,“你看这村里,谁家烟囱不冒烟?谁家锅碗不碰瓢盆?勺子哪有不碰锅沿的?咱当警察的,不就是让这烟火气旺点,少点呛人的火星子吗?真等烧起来了,再救火就晚了。”
深秋的一天,我正在整理案卷,刘军突然跑来了,气喘吁吁的,额头上全是汗,手里攥着个布包,包得严严实实的。
“周警官,俺娘让俺给您送点东西。”他把布包递过来,有点不好意思,“俺娘说,谢谢您上次帮俺,她眼睛不好,缝得慢,您别嫌弃。”
我接过布包,沉甸甸的,打开一看,是双布鞋,黑面白底,鞋底纳得厚厚的,针脚不算细密,但很结实,能看出缝得很用心。“你娘手艺好,我咋会嫌弃?替我谢谢她。”我把布鞋放在桌上,心里暖烘烘的,像揣了个小火炉。
“俺娘还说,让俺好好干活,将来也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刘军挠着头,黝黑的脸上露出点红晕,“俺在砖窑厂挣了钱,给俺娘买了新棉袄,蓝色的,她说穿着暖和,现在不怎么咳嗽了。俺还攒了点钱,想买头小猪仔,开春了养着,年底能杀肉吃。”
看着他黝黑脸上的笑容,牙齿白得晃眼,我突然想起刚来时,他跪在地上哭的样子,瘦小、无助,像棵快被风吹倒的小草。原来,人心真的能暖过来,就像冻僵的土地,春天一到,总会发芽,总会长出新的绿。
年底评先进时,所里把名额给了我。赵所长在会上说:“明森这一年,没抓多少贼,但昝岗的纠纷少了,笑脸多了,这就是最大的成绩。咱当警察,不是为了让老百姓怕咱,是为了让老百姓信咱,觉得咱靠得住。”
我拿着奖状回到宿舍,看着墙上贴的昝岗地图,每个村庄,每条小路,都记在心里,闭着眼睛都能画出大概的样子。桌上放着母亲寄来的棉背心,王指导给的汽水糖纸(我没舍得扔),刘军送的布鞋,还有李婶塞的红薯干,硬邦邦的,嚼起来甜丝丝的。这些东西,比任何奖章都沉,都珍贵。
窗外又下起了雪,和去年的第一场雪一样,纷纷扬扬的,把屋顶盖得严严实实。我想起父亲的那枚“劳动模范”奖章,他说过,干工作,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脚下的土地,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你好不好,他们心里有数。
在昝岗的第二年,我遇到了更多的事。有村民因为浇地抢水源差点打起来,两家人拿着铁锹对峙,我没急着批评谁,带着他们去修水渠,把渠道挖宽挖深,让水流得匀匀的,还在渠边立了块木牌,写上“轮流浇水,按号排队”,后来两家人成了好朋友,一起搭伙去镇上卖粮食;有小贩在集市上缺斤短两,用的秤杆是动过手脚的“鬼秤”,被我抓了现行,没罚他钱,就让他在集市口摆了个公平秤,给之前买过他东西的村民补称,还赔了礼,后来他的摊子成了集市上最热闹的,大家都说他实在;还有个孩子考上大学没钱交学费,趴在炕上哭了三天,我和所里的人凑了钱,又去找公社书记说了说,申请了点助学金,看着他背着书包走出昝岗时,我比自己考上大学还高兴,他说将来学成了一定回来建设昝岗,我信他。
段旭成了所里的“调解能手”,他能把东家长西家短的事说得明明白白,三言两语就能戳中要害,让双方心服口服。有回两家因为宅基地边界吵了半年,差点动了家伙,段旭去了,没说啥大道理,就带他们去看村里的老坟地,说“祖宗都埋在一块地上,争那半尺土干啥?将来百年之后,还不是邻居?”两家听了,红着脸握了手。
刘长坡迷上了研究法律条文,走到哪都带着本《婚姻法》《土地管理法》,谁家里有啥疑难事,都爱找他问问,他总能说出个一二三来。有回村里的姑娘被人骗了彩礼,男方跑了,姑娘娘急得要上吊,刘长坡翻出法律条文,陪着姑娘去县里找妇联,硬是把彩礼追了回来,还帮姑娘在镇上找了个缝纫的活,现在姑娘过得挺好,见了刘长坡就喊“刘大哥”。
王指导的胳膊好了,但留下了道疤,像条暗红色的蚯蚓趴在胳膊上。他总说这疤是“勋章”,教育新来的年轻民警时,就卷起袖子给他们看:“当警察,就得有股子拼劲,但更得有副热心肠。拼劲能抓住贼,热心肠能暖住人。”
赵所长的腰还是不好,阴雨天就疼得直咧嘴,但他还是天天往村里跑,谁家有红白喜事,他都去帮忙,有时候是写对联,有时候是当司仪,村里人都说他不像个所长,像个邻家大叔。他爱人每年冬天都来所里住阵子,给大家缝缝补补,织毛衣,所里的年轻小伙几乎都穿过她织的毛衣,暖和又合身。
我在昝岗待了很多年,从年轻小伙变成了大叔,头发里也掺了白丝,眼角的皱纹也深了。那棵石榴树长得越来越粗,需要两个人才能合抱,每年都结满红红的果子,像挂满了小灯笼,所里的人吃不完,就分给村里的孩子,孩子们吃得满嘴通红,笑得像朵花。
我见过昝岗的麦浪翻金,也见过昝岗的雪落无声;听过村民吵架的脸红脖子粗,也听过他们领工资时的开怀大笑;送走过考上大学的孩子,也迎来过嫁进村里的新媳妇;帮过刚会走路的娃娃找爹娘,也给百岁的老人办过身份证。
有人问我,在这么个小地方待一辈子,不觉得闷吗?
我总是笑着说,不闷。你看这昝岗的烟火,多旺啊。李婶的红薯窑还在冒烟,她虽然还是看不见,但能摸着我的手认出我,每次都塞给我块烤红薯,说“明森啊,你又瘦了”;刘军成了砖窑厂的师傅,带了好几个徒弟,娶了媳妇生了娃,娃都上小学了,虎头虎脑的,见了我就喊“周叔叔”,他娘的咳嗽早好了,逢年过节还会给我送碗饺子,韭菜鸡蛋馅的,是我爱吃的;张老三的铜烟杆传给了孙子,孙子在镇上开了家农机维修铺,生意不错,见了我就说“周警官,我爷爷总念叨您,说您是好人”;当年那个偷鸡的少年,现在成了村里的致富带头人,还入了党,每次开村民大会,都要提提当年我给他钱的事,说“是周警官让我知道,人得走正道,正道上的日子才踏实”。
警徽依旧别在胸前,冰凉的金属下,是昝岗的心跳,是我扎根在这片土地上的根。我知道,从穿上警服那天起,这条路就没有尽头,但每一步踩在昝岗的土地上,都踏实得很。
因为我明白,警察的勋章,从来不止刻在奖状上,更刻在老百姓的心尖上,刻在那些烟火缭绕的日子里,岁岁年年,不曾褪色。就像老槐树下的阳光,永远那么暖,那么亮,照得人心窝里都是热的。
又是一个春天,麦田绿得晃眼,我带着新来的年轻民警去走访,远远看见刘军在地里教儿子锄草,小家伙学得有模有样。看见我们,刘军直起腰,笑着喊:“周警官,来尝尝新摘的香椿!”
我笑着应着,心里想着,这昝岗的故事,还长着呢。而我们这些穿警服的,就陪着它,一年又一年,守着这麦浪,守着这烟火,守着这日子里的每一份踏实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