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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公示日的风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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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亮透,灰蒙蒙的像块浸了水的旧抹布。我背着帆布包走出废校铁门,脚步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发出闷响。昨夜的雨把草叶压弯了,风一吹,水珠子噼里啪啦砸在头顶残破的瓦檐上,溅了我半边肩膀。
包不重,可压得我肩胛骨生疼。
里面是防水袋,裹着挂号信回执、申请表复印件、成绩单——每一张纸都像刀片,割着我的命。红灯牌收音机塞在夹层,电池换了新的,雪华说:“万一要取证,声音比人证牢靠。”我贴身口袋里,准考证复印件叠成巴掌大一块,紧贴心口,像块护心镜。
巷口那辆无牌三轮车还在。
车斗空着,棚布耷拉着,司机不在。车把上搭着条湿毛巾,说明人没走远。我盯着它看了两秒,没停,也没回头。我知道他们在等我,就像猎人知道兔子总会出洞。
我往前走。
鞋底沾了泥,每一步都沉。走过早点摊时,油锅正滋啦作响,炸油条的香味钻进鼻子。我喉咙一紧,忽然想起沈母坐在灶台前啃馒头的样子,嘴里嘟囔:“女人吃那么好干什么?又不是要出门见人。”那时候我低头喝粥,没说话。现在我想笑,笑这日子终于熬到头了。
市教育局门口已经有人了。
六点刚过,晨雾还没散,铁门两侧围了十几个人,大多是家长带着孩子,伸着脖子往公告栏瞅。横幅挂在门柱上,“阳光招生·公平公正”几个红字被风吹得一荡一荡,像在冷笑。
保安两个,来回踱步,手按对讲机,眼神扫来扫去。一个穿灰夹克的中年男人站在人群外,手里捏着个本子,时不时抬头看表。
我站在外围,没挤进去。
深吸一口气,从包里摸出录音机。黑色外壳,旋钮松了,胶布缠了几圈。我按下录制键,机械声“咔”地轻响,像枪栓拉开。我把它放回包里,只留麦克风口朝外。
七点前,名单该贴了。
我盯着那扇侧门,心跳越来越快。不是怕,是憋着一股劲,像一根绷到极限的弦。
六点四十五分,侧门开了。
工作人员走出来,手里拿着几张A3纸,直接贴上铁门右侧的公告栏。油墨味飘过来,乌黑的字迹还没干。人群立刻涌上去,我挤到前排,目光急扫——第一张,第二张,第三张……全县补录名单,一共三十七人。
没有“林晚秋”。
我盯着那三张纸,脑子嗡的一声,像有根筋断了。世界瞬间安静,连人群的议论都听不清,只剩自己心跳,咚咚咚,撞得耳膜疼。
记忆闪回来——昨夜,雪华坐在我对面,火光映着她发青的脸。她一句句问:“他们说你材料不全?”我答:“我寄出了挂号信,编号XXXXX,签收单位是市教育局档案科。”她点头:“记住,你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刀。”
我闭了下眼,再睁开。
走上前,把准考证复印件从铁门缝递进去:“请问,补录名单为什么没有我的名字?”
窗口后坐着个中年男人,圆脸,眼皮浮肿,衬衫领口磨了边。他看都不看我一眼,只说:“系统没录就是无效。”
“我按规定提交了全部材料,挂号信签收记录可查。”
他冷笑一声,抬眼看我:“材料遗失,责任不在我们。”
“遗失?”我声音压着,但抖了,“我七月二十二号寄出,签收人是档案科王建国。你们有签收回执,可以调监控。”
他不耐烦地挥手:“档案科每天几百份材料,谁记得住你那一张?别在这闹了,回家去。”
围观的人开始小声议论。
一个大妈凑近看我手里的复印件:“小姑娘,你成绩多少?”
“全县第三。”
“啊?”她瞪大眼,“那怎么没录?补录名单里最高才第七名!”
旁边一个戴眼镜的男人低声说:“哪有这么巧?都公示了才说遗失?”
保安走过来,手按门框:“别聚这儿,影响办公。”
我没动。
声音抬高:“根据《1998年高等教育补录实施办法》第三条第二款,申请人有权在公示期内提出异议,并要求书面说明理由。”
人群静了一瞬。
窗口里的男人愣住,抬头看我,像第一次看清我的脸。
我继续说:“第五条明确指出,因行政疏忽导致材料丢失的,应启动复查程序,并追究相关责任人。”
他脸色变了,站起身:“你背这些干什么?政策是你能念就管用的?”
“我不只是念。”我把复印件拍在窗台上,“我有证据。我要求见主管领导,当面说明情况。”
“领导不见你这种人。”他甩下这句话,转身要走。
我猛地伸手,一把抓住窗框,指甲刮在铁皮上,发出刺耳的响。
“我不是‘这种人’。”我说,“我是林晚秋。我考了全县第三。我提交了材料。我现在站在这里,不是求你们施舍,是问你们——凭什么把我名字抹掉?”
人群哗然。
一个老教师模样的男人摘下帽子,低声说:“这姑娘说得对。”
保安想来拉我,被几个家长挡住:“人家有理有据,你让她说完!”
就在这时,人群忽然分开。
一条路空出来。
沈志远走了过来。
白衬衫,西裤,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提着公文包,像从什么重要会议赶来。他眉头微皱,眼神关切,走到我面前,伸手想拉我胳膊:“晚秋,你怎么在这?回家吧,这事我来处理。”
我猛地甩开他的手,力道大得自己都晃了一下。
“你来处理?”我盯着他,声音冷得像冰,“就像你‘处理’我第一封录取通知书那样?”
他脸色一变,压低声音:“你别这样,跟我回去,我们好好谈。”
“谈?”我笑了,“谈你烧我通知书的事?谈你拿我名额换前程的事?”
他瞳孔一缩,显然没料到我会当众揭穿。
“你疯了。”他声音压得更低,“你知道你现在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我直视他眼睛,“我也知道你为什么非要我烧那张通知书。不是为了报恩,不是为了前途,是因为苏婉清——你心里从来就没有我,对不对?”
他猛地抓住我手腕:“你给我闭嘴!”
力气大得几乎要把我拽走。
我站着没动,另一只手举起准考证复印件,对着所有人:“在场的各位,你们听见了吗?他不敢让我说话!因为他知道,我说出来的话,会让他身败名裂!”
人群炸了。
有人惊呼,有人拍照。一个穿夹克的年轻人迅速掏出相机,“咔嚓咔嚓”连拍数张。保安想上前拦,被围观者围住:“让人家姑娘说!”
沈志远松开手,脸色发白:“晚秋,你冷静点。我是为你好。你现在回去,还能过安稳日子。”
“安稳?”我冷笑,“我供你上大学,养你三十年,操持家务,伺候你妈,拉扯两个孩子。你临死前躺在病床上,看着我说:‘我从没爱过你。’这就是你要给我的安稳?”
他整个人僵住,眼神像见了鬼。
“你怎么会……”
“我知道的还多着呢。”我逼近一步,声音嘶哑却清晰,“我知道你和苏婉清早就勾结,顶替了我的名额。我知道你拿我的人生换她的青睐。我知道你这些年一边娶我,一边养她。你以为我什么都不懂?”
“你胡说!”他吼出声,额头青筋暴起,“你根本不知道我做了多少牺牲!”
“牺牲?”我声音陡然拔高,“你牺牲的是我!是我二十年的青春,是我读大学的机会,是我做人的尊严!你拿我的命铺你的路,现在还要我感恩戴德?不——这一世,我要我的名字,堂堂正正印在榜上!”
人群沸腾。
“这男的太不是东西了!”\
“姑娘别怕,我们给你作证!”\
“拍下来!发报社!”
保安冲上来想拉我,被几个男人挡住:“人家姑娘有理有据,你凭什么抓人?”
我退后几步,踏上台阶最高处,从包里抽出《教育公平条例》复印件。
风很大,吹得纸页哗哗响。我一手压住,一手握拳,对着所有人朗读:
“第一条:公民依法享有平等接受高等教育的权利,不受性别、出身、家庭状况限制……”
声音起初颤抖,越读越稳,到最后近乎呐喊。
“……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以任何形式剥夺或限制公民受教育权。违者,依法追究责任。”
人群安静下来。
有人默默摘下帽子,有人掏出手机录像,那个老教师模样的男人站在底下,低声跟读。
我读完,把纸举高:“我不是来闹事的。我是来要一个说法。如果今天没人给我答复,我会一直站在这里,直到有人给我一个交代。”
沈志远站在人群外,脸色灰败,手攥着公文包带子,指节发白。他想开口,又闭上。最终转身,踉跄着离开,背影狼狈得像条被打瘸的狗。
我站在台阶上,风吹得衣服贴在身上,手还举着那张纸。
眼角忽然发热。
一滴泪滚下来,顺着脸颊滑落,我没擦。又一滴,接着是第三滴。可我笑了,笑得肩膀发抖。
不是因为赢了,是因为我终于站起来了。
二十年了,我跪着擦地,跪着烧火,跪着咽下所有委屈。现在,我不跪了。
我听见身后有脚步声靠近。
雪华来了。
她没说话,走到我身边,手里举着微型摄像机,镜头还对着铁门方向。
“媒体拍到了。”她低声说,“我已经传给报社朋友。半小时内,头条。”
我望着她,忽然鼻子一酸。
她瘦得厉害,眼窝深陷,嘴唇发白,可眼神亮得吓人。
“你发烧了。”我说。
“没事。”她摆摆手,从包里掏出一瓶水,“喝点。”
我没接,只看着她:“你一直在?”
“从你出门就跟在后面。”她笑了笑,“我知道他们会来人,不止一个。”
“你不该冒这个险。”
“我该。”她说,“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我是你的后背。”
天空阴云裂开一道缝,阳光斜劈下来,照在我脸上,烫得像火。
我泪流满面,却笑得更狠。
风吹起我衬衫下摆,帆布包敞着口,露出那台红灯牌收音机。它还开着,磁带缓缓转动,录下了刚才的一切。
人群渐渐散去,有人留下联系方式,说愿意作证。那个戴眼镜的男人默默记下我的名字,转身要走,袖口一滑,露出一角深蓝色证件——上面印着“纪检”二字。
我没喊他。
他知道我在等什么。
记者收起相机,拨通电话:“喂,王主任,重大舆情……有个女生当众指控招办舞弊,还有官员介入……对,有视频,雪亮教育网能播。”
沈志远站在街角,手机贴在耳边,声音发抖:“爸……她知道了……怎么办?名单压不住了……她把什么都说了……”
我站在台阶上,手还举着那份条例。
雪华站在我身旁,轻声道:“接下来,他们会更狠。”
我点头,目光平静:“我知道。”
风吹得公告栏上的纸哗啦作响。
那三张名单,像三张判决书,贴在铁门上,墨迹未干。
可我知道,它们撑不了多久了。
\[未完待续\]晨雾散了,阳光却没暖起来。
风从巷口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