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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渗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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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节目播出后的余温,在青林寺内外持续发酵着,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一圈圈荡开,触碰到不同的岸边,激起迥异的回响。
山下的镇子里,议论明显多了起来。在菜市场、在老人扎堆晒太阳的墙根、在小卖部门口,青林寺和“那个上了电视的年轻和尚明澈”,成了新的谈资。话题围绕着免费义诊、实在的姜枣茶、了尘师父“一看就准”的脉象,以及节目里惊鸿一瞥的、古朴清寂的寺院景象。
老人们说起时,语气里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亲切感——“了尘师父给我看过,方子管用!”“那姜枣茶,寺里自己熬的,味道正!”“明澈小师父,看着就清净,说话在理。”
这些议论,夹杂在柴米油盐的琐碎和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里,并不高声,却如同春雨,无声地浸润着青林寺在本地民间信誉的土壤。一些原本只是偶尔去寺里烧香、或者从未去过的镇民,心里也悄然生出了一丝好奇和好感。这种好感是朴素的,基于最直接的“实惠”和“好印象”,尚未上升到信仰层面,却是一种宝贵的社会认同积累。
当然,也有不和谐音。慈航会那边,自然炸了锅。王觉伟和刘理事看到节目时,脸色恐怕比那天的绸面唐装还要难看。节目虽未点名道姓,但“不同的声音”、“理念不同”的指向,加上刘理事那身扎眼装扮在镜头前一闪而过的“丑态”,无异于当众扇了他们一记响亮的耳光,将他们苦心经营的“神通”形象,对比得愈发滑稽和可疑。
镇子上开始悄悄流传一些说法,说是慈航会的人憋着劲,要找青林寺的麻烦,又说电视台的记者收了青林寺的好处。但这些流言在大多数朴实镇民那里,并不太站得住脚——毕竟,谁真帮了忙,谁光要钱不办事,大家心里有本账。流言反而让一些人对慈航会更加疏远。
这些山下的风声,通过来寺里送菜的老农、偶尔上山看望居士的家属、以及明澈自己有意识保持联系的几位老人,断断续续、真真假假地传回寺里。明澈听着,记着,分析着。他知道,慈航会的反扑是必然的,只是时间和方式问题。目前看来,他们还不敢、或者说没找到机会发动正面、激烈的冲突。舆论暂时站在青林寺这边。但这窗口期不会太长。他必须利用好这段时间,加速内部布局,巩固自身地位,让寺院具备更强的“抗冲击”能力。
周三下午,天气依旧晴好。阳光斜照进寺院,将影子拉得长长的。约定的时间快到两点时,明澈提前来到了山门外等候。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新的海青,外面是坎肩,站在一株老柏树的荫凉下,身姿挺直,目光平静地望着山路。午后的寺院格外寂静,只有风吹过松柏的涛声,和远处隐约的、有节奏的木鱼声——那是哪位师父在殿里做午后的功课。
两点过五分,一辆沾满灰尘的白色小面包车,喘着粗气爬上了坡,停在山门前。驾驶座车门打开,林薇利落地跳了下来。她今天穿了件烟灰色的薄呢短外套,里面是浅色高领毛衣,深色长裤,头发整齐地束在脑后,脸上化了淡妆,但依旧掩不住眼下的淡淡青黑和眉宇间的疲惫。她手里拿着一个帆布工具包,里面鼓鼓囊囊的,大概是卷尺、笔记本之类。
“林居士,辛苦了。”明澈迎上几步,合十行礼。
“明澈师父,久等了。路上有点堵。”林薇还礼,语气比上次在工厂时多了几分客气,也少了几分生意场上的直接,或许是因为身处寺院的环境。“这山上空气真好。”
“山野之地,唯余清静。林居士请。”明澈侧身引路,没有过多寒暄,直接进入正题,“我们先去斋堂?还是客堂?”
“先看斋堂吧,桌子板凳,量大,要求明确。”林薇很专业地选择了从易到难。
两人走进寺院。午后阳光下的庭院,空无一人,青石板被晒得微微发烫,反射着白光。几只麻雀在屋檐下叽喳。古朴、沉静、略带破败的气息扑面而来。林薇的脚步不自觉地放轻了些,目光打量着周围的殿宇、回廊、老树,眼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都市人对这种“与世隔绝”氛围的新奇与某种放松。
走进斋堂。这里空间宽敞,但光线有些暗,高高的木窗棂透进几束光柱,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十几张老旧的长条木桌和配套的长凳,排列整齐,但木料颜色深暗,不少桌腿凳脚有修补过的痕迹,桌面更是布满刀痕、烫痕和经年油渍浸染的污迹,散发出陈年的饭菜、木头和霉味混合的复杂气息。
“就是这些了。”明澈指了指,“用了很多年,朽坏得厉害,有些凳子已经不稳了。住持的意思,全部换掉,样式越简单牢固越好,颜色就原木色或稍深一点的漆色,与斋堂整体氛围协调。”
林薇放下工具包,拿出卷尺和笔记本。她先绕着几张桌子看了看,用手敲了敲木料,又蹲下检查桌腿的榫卯结构。“木料是普通松木,年头太久,又潮,确实不行了。这种长桌,结构简单,关键在选料和榫卯功夫。木料一定要干透,不然容易变形开裂。榫卯要扎实,不能用钉子糊弄。”她一边说,一边麻利地测量长宽高,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偶尔用笔在桌面的坑洼处比划一下,“桌面的厚度要加一点,现在这些太薄,不经用。边角可以做成圆角,防止磕碰。”
她工作起来很投入,眉头微蹙,眼神专注,完全进入了专业状态。测量、记录、低声自语,偶尔询问明澈一两个细节(比如是否需要预留摆放碗筷的凹槽)。明澈则安静地在一旁,有问必答,目光平静地观察着她。她蹲下时,脖颈拉伸出优美的线条;抬手记录时,毛衣袖口滑下,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手腕;专注时,嘴唇会不自觉地微微抿起,褪去了些许疲惫,显出一种干练的光彩。
“林居士很专业。”在她测量完一张桌子,直起身稍作休息时,明澈适时说道,语气真诚。
林薇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有些淡,带着点自嘲:“做了十几年家具,吃饭的手艺,再不上心,这厂子早该关门了。”
她话里透出的疲惫和压力,在不经意间流露。
“各有各的难处。”明澈接了一句,语气平和,没有追问,也没有空洞的安慰,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寺里清苦,维持不易。山下的营生,想必也有诸多不易。”
这话到了林薇心上。她看了明澈一眼,年轻僧人清澈平静的目光,似乎能包容一切烦难,却不带任何窥探和评判。她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几不可察地松了一丝。“是啊,都不容易。”她低声应了句,没再多说,转身继续去测量剩下的桌凳。
测量完斋堂,又去客堂。客堂的家具更少,只有两张太师椅和一张茶几,同样老旧不堪。林薇测量得更仔细,对椅背的弧度、扶手的高度、雕花的简繁提出了更具体的建议。明澈认真地听着,不时点头,给予充分的尊重和信任。
全部测量记录完毕,已近下午三点。阳光西斜,温度开始下降。
“大致尺寸和要求我都记下了。回去我出个简单的草图,标注清楚木料、工艺和详细报价,尽快给师父送来。”林薇收起工具,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颈。
“有劳林居士。”明澈道,“跑了这一趟,连杯茶都没喝。若不嫌弃,去我那里稍坐片刻,喝口粗茶?正好,关于家具样式,我还有些粗浅想法,或许可以再请教一下。”他提出邀请,自然而不突兀。以“请教细节”、“喝茶歇脚”为名,合情合理。
林薇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明澈平静坦然的脸,略一犹豫,点了点头:“那就打扰师父片刻。”
明澈引着她,没有去执事会厢房或客堂,而是走向自己那间僻静的小禅房。穿过几重院落,越走越静。禅房位于藏经阁后侧一个小角落,推开木门,里面陈设极其简单,一床、一桌、一椅、一书架,窗明几净,纤尘不染。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陈年书籍和线香混合的宁静气息。
“林居士请坐。”明澈搬出屋里唯一那把椅子,用袖子拂了拂并不存在的灰尘,又拿出一个干净的粗瓷杯,从书桌下的铁皮茶叶罐里,捏了一小撮最普通的炒青茶叶放入,提起墙角竹壳暖瓶,注入热水。茶叶在杯中缓缓舒展,漾开清苦的香气。
他自己则坐在床沿。房间狭小,两人距离不远不近,恰好在一个令人舒适、又足以清晰交谈的范围内。
林薇坐下,接过茶杯,道了声谢。她打量着这间堪称“家徒四壁”的禅房,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化为理解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这里比她想象中还要清苦,却也……异常干净、安宁。仿佛外界的喧嚣、算计、疲惫,都被那扇薄薄的木门隔绝在外。
“条件简陋,让林居士见笑了。”明澈语气平常。
“没有,很好。”林薇摇摇头,喝了口茶。茶很普通,甚至有些涩,但温热妥帖,驱散了山间的微寒和一路的疲乏。“师父一直住在这里?”
“嗯。习惯了。简单点,心也静些。”明澈回答,目光落在她脸上,很自然地开启了话题,“林居士经营厂子,事必躬亲,很辛苦吧?我看你气色,比上次似乎更疲惫些。”
他问得直接,却又带着一种发自关切的坦然,不让人觉得冒犯。
林薇握着温热的茶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杯壁。或许是这太过安静的环境,或许是眼前年轻僧人过分平静清澈的目光,让她心里那堵习惯性紧绷的堤防,出现了一丝裂缝。她沉默了几秒,才扯出一个勉强的笑:“还行,都这样。今年行情不好,订单少,压款多,工人要发工资,材料要现结……每天一睁眼,就是钱,钱,钱。”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家里……也不太安生,离了婚,孩子跟了他,厂子又这样……有时候想想,真不知道这么拼,图个什么。”
这些话,大概憋在她心里很久了,从未对人言说。此刻,在这间与世无争的禅房里,面对一个似乎与所有世俗烦恼无关的年轻僧人,竟然就这么轻易地、带着自嘲和疲惫,流淌了出来。说完,她自己似乎也有些意外,端起茶杯,掩饰般地又喝了一口。
明澈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没有惊讶,也没有立刻抛出任何佛法的道理或苍白的安慰。直到她停下,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像在叙述一件平常事:“世间八苦,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林居士所言,皆在其中。烦恼如薪,人心如火,薪不尽,火不灭。”
他没有说“你要看开”,也没有说“我理解你的苦”,只是平静地指出了她所经历的,正是佛法所言众生皆有的苦。这种不评价、不煽情、只是“指认”的姿态,反而让林薇感到一种奇异的被理解和平静。
“是啊,都是苦。”林薇苦笑,眼神有些空茫,“有时候觉得,自己就像个陀螺,被这些事抽着,停不下来,也不知道要转到哪里去。信佛,来寺里,也就是想找个地方静静,求个心安。可回到山下,还是一样。”
“心安不在外求,在自心。”明澈看着她,目光沉静,“佛法是药,能对治烦恼。但服药也需对症,需持之以恒。林居士来寺,是善缘。但若只是将寺院当作暂时逃避的清净地,回到俗世又被烦恼淹没,这药力,便难以持续。”
他点出了她信仰中的功利性和暂时性,语气并不严厉,只是陈述事实。
“那……该怎么办?”林薇下意识地问,带着一丝茫然和隐约的希冀。
“从觉察烦恼开始。”明澈道,“知道自己在烦恼,知道烦恼因何而起(是忧心订单,是困于旧情,是恐惧未来),不抗拒,不逃避,只是看着它,如同看天上流云,看水中泡影。看清楚了,烦恼的威力,便弱了三分。此谓‘观照’。”
他说的不是高深的禅理,而是最基础的修行入门方法。但在此刻此景,从这年轻僧人口中说出,却带着一种朴实而有力的说服力。
“然后呢?”林薇听得入神。
“然后,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力而为,但放下对结果的执着。订单尽力去接,厂子尽力去管,该面对的人与事,坦然面对。至于结果如何,非你一人之力可定,其中因缘错综复杂。尽了人事,便听天命,也就是佛家说的‘随缘’。如此,心便不会总是被得失、成败紧紧捆绑,焦虑煎熬。”
明澈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落在寂静的禅房里,“这并非消极,而是认清事物缘起性空本质后的积极与豁达。如同工匠做家具,选好料,下足功夫,精益求精,这是‘尽人事’。但木头会有疤结,天气会影响干燥,客户喜好各异,这些非你能控,便是‘听天命’。尽了匠心,便无愧于心,成品如何,自有其缘法。”
他将佛法道理,巧妙地与她最熟悉的“做家具”联系起来,化抽象为具体,极易理解和接受。
林薇怔怔地听着,眼中光芒闪烁。这番话,像一把小锤,轻轻敲在她被俗务缠裹得坚硬麻木的心壳上。不空泛,不遥远,直指她当下的困境。那种被理解、被点拨的感觉,混合着茶水的暖意,缓缓流入心田。她看着明澈平静无波、却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心中那丝对年轻僧人的、基于外貌和电视印象的浅层好感,悄然沉淀,多了一分真正的信服和……依赖。
“师父……说得透彻。”她低声道,语气诚挚了许多,“听您一席话,心里好像……松快了些。比我自己胡思乱想,或者去庙里单纯磕个头,管用。”
“有用便好。”明澈微笑,那笑容干净温和,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佛法浩瀚,但入门处,无非‘观心’二字。林居士日后若再有烦难,无法排解时,不妨试试静坐片刻,只是观照自己的呼吸,观照心头来来去去的念头,不起分别,不随它去。久而久之,自有受用。”
他没有说要她常来,没有提出进一步的具体指导,只是给出了一个最基础、最可操作的建议。这种不索取、不捆绑的态度,反而更容易让人接受和尝试。
“嗯,我试试。”林薇点头,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仿佛要将这份清凉的平静也饮入心中。“时间不早了,我就不多打扰师父清修了。草图报价,我回去尽快弄好送来。”
“好。有劳。”明澈起身相送。
走出禅房,夕阳已将天际染成金红色,给古寺的轮廓镶上了一道温暖的光边。庭院里依旧寂静,晚风已起,带着凉意。
一直送林薇到山门外她的面包车旁。临上车前,林薇忽然转身,看着明澈,很认真地说:“明澈师父,谢谢您。不光是家具的事。”
“不必客气。能帮上忙,是贫僧的荣幸。”明澈合十还礼,“山路盘旋,林居士慢行。”
看着白色的面包车消失在暮色笼罩的山道尽头,明澈才转身回寺。步履依旧平稳,但心中对林薇的评估,已悄然更新。
“A级潜力”。情感脆弱点明确(婚姻、事业压力),有现实资源(家具厂、商业网络),对精神引导有明显需求和初步认同,且已建立起超越普通商业往来的、带有私人信任色彩的连接。虽然她比周慧复杂独立,但正因为复杂,一旦建立深度捆绑,其价值和“稳定性”可能更高。当然,难度和风险也同步增加。需要更耐心、更精密的步骤。
他走回庭院时,晚课的钟声正好敲响。
“咚——”
“咚——”
“咚——”
浑厚的钟声,在暮色中传得很远,仿佛能涤荡一切刚刚萌生的、精微的算计与人心的波澜。
明澈停下脚步,望向钟楼的方向,静立了片刻。然后,他继续迈步,走向大殿。海青的下摆,拂过被夕阳余温烘得微暖的石板。
钟声里,他清俊平静的面容上,无悲无喜。只有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眸深处,倒映着逐渐暗淡的天光,和某种冰冷而清晰的、属于狩猎者的专注与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