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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四章 第一节:秋巡离别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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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聪九年八月十八,夜。豫亲王府
一、正房隐影(亥时)
正房内,红烛高烧。
其其格沐浴更衣已毕,坐在铺着大红锦褥的炕边。她穿着新裁的藕荷色寝衣,头发松松绾着,脸上薄施脂粉。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带,又松开,又绞紧。
她在等。
自从诊出喜脉,这是贝勒爷第一次说要来正房。太医说头三个月需静养,不能同房,她知道的。可她就是……想见他。哪怕只是说说话,看看他。
门外传来脚步声。
其其格猛地坐直,心脏狂跳。门被推开,多铎一身石青色常服走进来,身上带着夜露的微凉。
“爷。”她慌忙起身,行了个蹲安礼。
“坐着吧。”多铎声音平淡,走到桌边倒了杯茶,却未喝,只握在手中,“明日要出府几日,秋巡的事需安排。过来看看你。”
“谢爷惦记。”其其格声音发颤,依旧站着,“我……我都好。”
多铎“嗯”了一声,目光扫过她紧张的小脸,又落在地面:“有孕在身,好生养着。府中事务不必操心,李嬷嬷会照应。”
“是……”
沉默在屋内蔓延。烛火噼啪,映着多铎半边冷硬的侧脸。
许久,他放下茶杯:“歇着吧。我还有些军务要理。”
其其格眼中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她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是……爷也早些歇息。”
多铎转身出门,玄色衣摆消失在门边。
其其格坐在炕边,看着那扇重新合上的门,眼泪无声滑落。她抬手轻抚小腹,低声喃喃:“宝宝,你阿玛……是不是不喜欢额娘?”
外间,廊下阴影里。
雅若垂首侍立,听着里面简短的对话,听着其其格压抑的抽泣。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痛得清醒。
二、月下赠玉(子时)
子夜,万籁俱寂。
雅若回到西跨院,正要推门,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她转身,月光下,多铎站在槐树下,肩上披着银辉。
“贝勒爷。”她慌忙跪下行礼。
多铎走近,抬手:“起来。”待她起身,他屏退左右。院子里只剩他们二人,和满地清霜般的月光。
他从怀中取出一物,拉过她的手,放入掌心。
是一枚羊脂白玉佩。玉质温润,雕着盘龙出海,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一角有道细微的旧痕,像战场留下的疤。
“这玉佩跟了我十七年,”多铎声音低沉,“在萨尔浒时就跟着我,在宁远城下沾过血。现在给你。”
雅若手指颤抖,玉佩冰凉,却烫得她心口发疼。
“秋巡短则一月,长则两月。”他握紧她的手,不容她退缩,“这期间,府中若有任何异动——特别是有人针对你,持此玉佩,找阿克敦,或直接去睿亲王府找十四哥。”
“奴才……”雅若声音哽咽,“不值得贝勒爷如此。”
多铎抬起她的脸。月光下,她眼眶泛红,强作镇定,却藏不住眼底的惊惶。
“值不值得,我说了算。”他指腹擦过她眼尾,动作是罕见的轻柔,“雅若,我只要你做一件事:好好活着,等我回来。”
这句话太重,重得她几乎承受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滴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我怕……”她终于说出口,声音破碎,“我怕护不住福晋,怕辜负皇后娘娘托付,怕……配不上您这般待我。”
“傻话。”多铎低叹,将她轻轻拥入怀中,一触即分,“有李嬷嬷,有阿克敦,有苏德,有十四哥。你只需要信我。”
远处传来打更声。
多铎松开手,最后看她一眼,转身没入夜色。
雅若握着那枚还带着他体温的玉佩,站在月光下,久久未动。
三、暗夜交托(子时三刻)
前院书房。
多铎坐在案后,阿克敦垂首立在一旁。
“都安排好了?”多铎问。
“是。西跨院暗哨四人,都是镶白旗老兵,嘴严功夫硬。李嬷嬷已搬进西跨院厢房,明着伺候福晋,暗中护着雅若姑娘。”
多铎颔首,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茶杯:“苏德那边……”
“苏德姑娘机警,这几日已将西跨院内外摸清,连后院狗洞的位置都记下了。”阿克敦顿了顿,“只是她性子冷,与旁人不多话。”
“冷些好,清醒。”多铎放下茶杯,“叫她进来。”
“嗻。”
片刻,苏德悄步进房,跪下行礼:“贝勒爷。”
“起来。”多铎看着她。这个科尔沁来的侍女,有一双过于沉静的眼睛,像草原深秋的湖水,不起波澜,却看得清底下一切。
“秋巡期间,阿克敦留守盛京。”多铎开口,声音平静,“西跨院的安危,你们二人共担。你是雅若的眼睛和耳朵,他是院外的刀。明白么?”
苏德抬眼,与阿克敦目光一触即分。她垂首:“奴婢明白。”
阿克敦躬身:“奴才谨记。”
“不是谨记,”多铎声音陡然转冷,“是刻在骨子里。她若少一根头发,你们提头来见。”
“嗻!”
四、夜话无声(丑时)
西跨院,苏德房间。
阿沅轻手轻脚进来,见苏德正对灯擦拭一把短匕。匕身寒光凛冽,显然不是寻常物件。
“这是……”阿沅低声问。
“贝勒爷赏的。”苏德头也不抬,“让我贴身带着,防身。”
阿沅在她身边坐下,沉默片刻:“姑娘今晚……接了他的玉佩。”
“我看见了。”苏德擦完匕首,收入袖中,“那是贝勒爷的命。”
阿沅眼眶微红:“咱们姑娘,往后可怎么走啊……”
“往前走。”苏德声音平静,“既然接了,就往前走吧。回头路,已经断了。”
窗外,传来极轻的叩击声,三下。
苏德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院墙阴影里,阿克敦的身影若隐若现。
“一切安好?”他声音压得极低。
“安好。”苏德顿了顿,“院东北角那株老槐,第三根枝桠有些松动,明日让人修修。”
那是暗语——东北角是西跨院防卫薄弱处。
阿克敦会意:“知道了。明早我亲自带人修。”
再无话。片刻,阴影里的人悄然退去。
苏德关好窗,转身对阿沅道:“睡吧。明日还要早起伺候福晋用药。”
五、长夜独明(寅时)
雅若独坐窗前,掌心是那枚玉佩。月光透过窗棂,在玉佩上流动,那处旧痕格外明显。
她想起阿沅的话:“既接了这玉佩,便是接了爷的心。往前走吧,别回头看了。”
可前路在哪里?
她想起其其格今晚的眼泪,想起皇后沉甸甸的托付,想起多铎那句“等我回来”……
“额吉,”她对着虚空低语,眼泪无声滑落,“女儿好像……走上一条回不了头的路了。”
东跨院书房。
多铎提起笔,在信笺上写下几行字:
“十四哥:弟明日启程,府中诸事,托兄看顾。乌讷楚氏……万望保全。若弟不归,请护她安度余生。弟铎拜上。”
封好,放入暗格。
他又取出一张素笺,笔尖悬停良久,最终只落下两行:
“明月千里寄相思,愿卿珍重待归期。”
没有署名,没有称谓。他将纸折成方胜,与那枚风干的百合花瓣一起,收入贴身香囊。
窗外,天色渐明。
秋巡的号角,即将吹响。
而有些离别,是为了更好的重逢。
有些等待,注定要用一生来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