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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第一章 殿前波 第一节 拒婚 ...


  •   天聪七年,三月十八。盛京,大政殿。

      寅时刚过,盛京城的轮廓在铅灰色天穹下渐渐清晰,巍峨的八角殿犹如一头蛰伏的巨兽,沉默地俯瞰着脚下这座正在崛起的都城。从德胜门到大政殿,五里御道早已净水泼街,黄土垫道,两侧林立着正白、镶白两旗的护军营甲士,枪戟如林,在料峭晨风中闪着幽冷的寒光。辽东三月的北风,仍带着去岁寒冬未散的戾气,卷起御道旁零星残雪和沙尘,抽打在朱红的宫墙与森然的甲胄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殿内,地龙在凌晨就已熄灭,此刻只余一丝若有若无的余温。高阔的殿宇在晨曦降临前显得格外幽深,数十盏鎏金蟠枝烛台上的牛油大烛燃了一夜,烛泪堆积,火光在穿堂而过的冷风中不安地摇曳,将列班而立的宗室亲王、贝勒们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光亮如镜的金砖地上,如同幢幢鬼影。织金朝服上的四爪蟒纹在明暗不定的光线中暗沉浮动,仿佛随时会挣脱锦绣的束缚,腾空而起。空气里弥漫着经年不散的檀香、陈年木料、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属于权力核心特有的、铁锈般的肃杀气息。无人交谈,甚至无人眼神游移,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这片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宁静。

      辰时三刻,景阳钟撞响,声波浑厚悠长,穿透重重宫墙,宣告大朝伊始。

      “皇上升殿——”

      随着赞礼官拖长的唱喏,沉重的殿门在八名侍卫推动下缓缓洞开,晨光如潮水般汹涌而入,瞬间驱散了殿内部分阴暗,却也照亮了飞舞的微尘,如同无数躁动不安的精灵。皇太极身着明黄缎绣五爪金龙朝服,外罩石青色衮服,缓步踏入殿中,登上那至高无上的蟠龙金椅。这位登基已六载的后金大汗,面容沉静,目光平和,然而眉宇间经年累月积攒的威仪与那双深邃眼眸中偶尔掠过的、鹰隼般的锐利,让满殿贵胄无人敢与之长久对视。他缓缓落座,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上冰冷的鎏金龙首,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丹陛之下,最终,精准地定格在左列首位那道如标枪般挺直的玄色身影上。

      多铎立在镶白旗诸贝勒的最前方。年仅十八,却已是统摄一旗、开府建牙的掌旗贝勒。去岁随大军西征察哈尔,他率所部白甲巴牙喇为先锋,千里奔袭,如利刃剖开草原,立下战功,在诸兄弟子侄中崭露头角,正是锋芒最盛之时。此刻,他身着石青色四爪行蟒贝勒朝服,补服胸前背后的五爪金龙纹样在烛火映照下隐约流转——这是兄长皇太极特赐的恩荣,昭示着他超然的地位。腰间悬着一柄形制古拙的嵌金马刀,刀鞘磨损处可见经年使用的痕迹,那是额娘阿巴亥留下的遗物,也是他从不离身的念想。少年人战场淬炼出的杀伐之气尚未被这庄严庙堂完全驯化,反而与他与生俱来的桀骜融为一体,化作一种内敛却迫人的锋芒,令他在这满殿锦绣之中,显得格格不入,又异常醒目。

      殿中落针可闻,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皇太极开口,声音并不洪亮,却因这极致的安静而显得字字千钧,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科尔沁部明安贝勒之女,博尔济吉特氏,达哲。”他顿了顿,似在斟酌词句,也似在观察众人的反应,“年已及笄,贤淑端静,尤擅骑射,朕闻之甚慰。”

      几位站在后排的固山额真、梅勒章京悄悄交换了眼色,心中已然明了。科尔沁,乃是大金“北不断亲”国策的基石,是大妃哲哲与庄妃布木布泰的母族。此刻大汗提及明安贝勒之女,其意不言自明。

      果然,皇太极的目光未曾移动,依旧牢牢锁着多铎,继续道,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朕思虑再三,决意将此女许配十五弟多铎,为嫡福晋。”他略略提高声调,目光扫过全场,仿佛在向所有人宣告,“今日,便在此殿,当众定下名分,以固我大金与科尔沁血肉之盟,世代之好。”

      话音落下,殿内那根紧绷的弦,仿佛“铮”地一声被拨动,空气似乎凝固了刹那,随即涌起一阵无声的暗流。无数道目光,或惊愕,或了然,或羡慕,或审视,齐刷刷地投向那道玄色身影。这门亲事,政治意味过于明显,而十五贝勒的性子……众人皆知。

      多铎立于原地,身形纹丝未动,甚至连低垂的眼睫都未曾颤动分毫,仿佛方才那决定他未来婚姻乃至政治走向的宣示,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微风。在片刻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他出列,步伐沉稳,甲叶摩擦发出清脆而规律的轻响,在死寂的大殿中格外清晰。他单膝跪地,动作干脆利落,石青色袍摆铺展在冰凉的金砖上。

      “臣弟,”他开口,声音清朗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谢皇上隆恩。”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出“兄友弟恭、君臣相得”的戏码即将圆满收场时,多铎缓缓抬起了头。日光恰好从高窗斜射而入,照亮他半边脸庞,那深邃的眉眼下,是毫无掩饰的、近乎挑衅的平静。他目光如炬,直直迎上御座上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薄唇微启,吐出的话语却让刚刚稍缓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然则,臣有疑。”

      “嘶——”殿中响起一片极力压抑仍不免泄露的抽气声。站在他侧后方、同样身着亲王服色的多尔衮,【原本沉静如水的目光倏然一凝,搭在腰间玉带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手背上的青筋隐隐浮现。他比这殿中任何人都更清楚幼弟骨子里那份被骄纵也被磨砺出的桀骜,也更深知这场联姻背后无可转圜的政治本质。】高坐御案之侧的礼亲王代善,花白的眉毛紧紧拧成了疙瘩。

      皇太极面上无波无澜,只淡淡道:“讲。”

      “臣闻,”多铎语调平稳,甚至带上一丝近乎刻意的斟酌,唯有唇角那抹几乎看不见的、冰冷的弧度泄露了他真实的情绪,“明安贝勒之女达哲格格,体态……丰腴,肤色黧黑,非我满洲贵女纤细白皙之风仪。”他略作停顿,目光毫不退避,“且臣近年随征在外,鞍马劳顿,枕戈待旦,一心报效朝廷,这家室之事,是否……容后再议?”

      “容后再议”四个字,他说得清晰而缓慢,每一个音节都像一颗冰珠,砸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激起无形的寒意。这已不是委婉的推脱,而是近乎直白的拒绝,且理由堪称“失礼”——竟公然挑剔未来福晋的容貌。

      几位宗室老臣脸上血色褪尽,惊惧地交换着眼色。莽古尔泰、德格类等人的席位那边,似乎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嗤笑,又迅速湮灭。阿济格皱紧了眉头,看向弟弟的背影,欲言又止。

      一片骇人的寂静中,礼亲王代善终于无法坐视。他轻咳一声,出列向上躬身,声音苍老而持重:“皇上息怒。十五弟年少气盛,难免……难免重容色。”他转向多铎,语气带着长辈特有的、苦口婆心的劝诫,“十五弟,婚姻大事,关乎我大金与科尔沁两部盟好,岂能以貌取人?明安贝勒在科尔沁部德高望重,其女虽非绝色,但既称贤淑,想必堪为良配。不若……先行定亲之礼,待格格在盛京学些时日规矩,彼此相熟,再从长计议大婚之期,如此可好?” 这番话圆滑至极,既试图平息皇太极可能的不悦,给了多铎台阶,将“拒婚”扭转为“暂缓”,又暗合了“先定名分,再行婚礼”的折中之策,全了双方颜面。

      然而,皇太极的目光自始至终未离开多铎,对代善的转圜恍若未闻。他那双深如寒潭的眼眸凝视着阶下跪得笔直的幼弟,半晌,忽然改了称呼,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却让熟悉他脾性的人心下更凛:“十五弟,”他缓缓道,“你今年,有十八了罢?”

      多铎迎着他的目光:“是。”

      “朕记得,”皇太极的声音放得极轻,仿佛陷入了某种久远的回忆,那温和之下,是更沉重的压迫,“你额娘去的那年,你才十二岁。瘦瘦小小的一个孩子,跪在灵前,不哭不闹。”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在掂量重量,“她临走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拉着朕的手说,‘多尔衮性子稳,多铎却太倔,将来他的婚事,四哥……要多费心’。”

      “额娘”二字,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猝不及防地刺入多铎强筑的心防。阿巴亥——努尔哈赤最后一位大妃,他们三兄弟的生母。天命十一年八月,太祖驾崩;九月初一,大妃被逼殉葬,从接到“遗命”到香消玉殒,不过数个时辰。那年他刚满十二岁,跪在阴冷的灵堂角落,看着额娘生前最爱的翡翠簪子被放入棺中,死死咬着下唇,直至口中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硬是将所有的悲嚎与眼泪逼回眼眶,从此再未在人前流过一滴泪。【御座之侧,多尔衮低垂的眼睫难以抑制地剧烈颤动了一下。那段惨痛记忆并非多铎一人独有。额娘冰凉的手,绝望而不舍的最后一眼,同样是他十几年来无数个深夜惊醒时,心头最深最冷的梦魇。皇兄在此刻提及,如同将兄弟二人心底那从未真正愈合的伤疤再次血淋淋地撕开,这柔情攻势,针对的是多铎,又何尝不是对他多尔衮的无声敲打与警示?他袖中的手,在无人得见的暗处,缓缓攥紧,指节发白。】

      殿内死寂,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许多经历过那段岁月的老臣垂下眼帘,不忍亦不敢回想当年那场惊心动魄的宫廷骤变,以及那两个孩子沉默而绝望的背影。

      “朕答应过你额娘。”皇太极的声音将他从冰冷的回忆中拉回,那声音不再温和,而是沉缓如磐石,一字一句,重若千钧,砸在每个人的心头,“要看你成家立业,看你开枝散叶,看我爱新觉罗家人丁兴旺,基业永固。”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实质般压下来,先前那丝刻意营造的温和假象褪去,只剩下属于君主的绝对威严与属于兄长的沉重责任:“娶妻当娶德,貌丑何害?” 这句话,他引用了汉人的古训,声音陡然提高,在大殿梁柱间回荡,带着金石般的铿锵之力。

      紧接着,他的语气带上了一种洞察世事、不容辩驳的森然:“况且,女子生育之后,体态自然丰盈,此乃天地伦常,孕育子嗣之本!你——有何可嫌?” 这最后一句质问,凌厉如刀,直指多铎那“非满洲贵女风仪”的可笑理由,更是将个人好恶彻底置于家族传承、政治盟约的宏大叙事之下,使其显得幼稚而微不足道。

      “科尔沁格格品性温良,尤擅骑射,正与你志趣相投。”皇太极的语调稍稍放缓,但那目光中的压力未有丝毫减弱,反而因这“推心置腹”的姿态而更显沉重,“你是朕亲手带大的弟弟,你的脾性,朕岂能不知?但十五弟,你需明白,这桩婚事,关乎的远不止是你一人的枕边喜好。它关乎我大金西线千里的安宁,关乎科尔沁数万铁骑的向背,是无数将士浴血拼杀、是朕与诸王贝勒多年经营才换来的血肉盟约!故此,名分必须先定,以安人心,以固盟好!”

      他略微停顿,似乎给了多铎,也给了满殿宗亲一个消化的时间,然后,给出了看似让步、实则将枷锁套得更牢的安排:“大婚之期,不必急切。可待秋后,乃至明后年,待格格年岁稍长,仪态更娴,你再从容筹备府邸,亦不为迟。然,纳采、问名、订盟之礼,需即刻行之,以昭郑重。” 他不再看多铎,目光转向礼部承政所在的方向,声音恢复帝王的威严与效率:“礼部——”

      礼部承政慌忙出列,躬身应道:“臣在!”

      “即刻着手,详议与科尔沁明安贝勒府行定亲纳采之礼的全部仪制,务求隆重周备,彰显我朝对此盟约之极大诚意与重视。科尔沁送亲车驾已近盛京,不日将至,一应接待、安置事宜,尔部需与内务府、理藩院妥商会办,不得有丝毫怠慢疏漏!”

      “嗻!臣遵旨!”礼部承政额角见汗,深深叩首。

      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岳,从御座之上,从四面八方,沉甸甸地压向那道依旧跪得笔直的玄色身影。多铎背脊挺直如松,玄色蟒袍下,肩胛骨的线条微微凸起,紧绷如一张拉到极致、下一刻仿佛就要断裂的硬弓。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无数道目光——长兄代善无奈的忧虑,其他兄弟叔侄或明或暗的审视与揣度。而最重的那道目光,来自御座之上,混杂着兄长的期许、君主的威权、额娘临终托付的羁绊,以及那份他始终不愿面对、却又无法挣脱的、名为“江山社稷”的枷锁。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每一息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地龙余烬的暖意早已散尽,冰冷从金砖地面透过膝盖,丝丝缕缕渗入骨髓。角落鎏金蟠龙烛台上的牛油大烛,烛心忽然爆开一星耀眼的灯花,发出“噼啪”一声脆响,在这落针可闻的寂静中,不啻于一声惊雷。

      就在那声烛花爆响的余韵将散未散之际,多铎一直低垂的眼帘,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然后,在满殿目光的聚焦下,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一直挺直的背脊伏低,向前倾身。额头,最终触上了那冰冷刺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一个标准到无可挑剔的臣子叩首礼。

      “臣弟……”他的声音从胸腔最深处挤出,经过喉咙的压抑与打磨,变得平直、干涩,听不出丝毫喜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与……认命,“……遵旨。”

      两个字,重逾千斤。【在无人得见的角落,多尔衮几不可闻地、深深吸进一口气,那一直绷紧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松弛了毫厘,随即又恢复到惯常的沉稳。他望向御阶下那个伏地的、依旧倔强挺直着背脊的少年身影,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心疼,与了然——那了然,是对皇兄手段的洞悉,也是对幼弟此刻那滔天怒火与不甘被迫深埋的感同身受。】

      “好。”皇太极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那笑意迅速扩散,仿佛方才殿中那剑拔弩张、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从未存在,一切都只是君臣兄弟间一次寻常的议事。“待科尔沁车驾入城,朕与你,一同见见你这位未来的福晋。”

      “退朝——”

      悠长的钟鸣再次响彻大殿,余音在梁柱间萦绕不散。诸王贝勒如蒙大赦,次第退出,许多人背后已惊出一身冷汗,步履匆匆,生怕沾染了方才那无形的硝烟。

      多铎走在最前。石青色朝服的下摆拂过金砖,发出沙沙的轻响,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寂。他步出殿门,三月凛冽的寒风如同冰水般扑面而来,瞬间卷走了殿内令人窒息的燥热与……那无处宣泄、只能死死压在心底的暴怒与屈辱。

      贴身包衣额尔赫早已候在阶下,见状立刻趋前,将一袭厚重的玄狐大氅披在他肩上,低声唤道:“爷……”

      多铎没有停留,甚至没有侧头看一眼额尔赫,也没有回望身后那象征无上权柄、刚刚决定了他人生走向的巍峨殿宇。他径直步下汉白玉台阶,玄狐大氅在凛冽北风中扬起一道沉重而决绝的弧线。【诸王贝勒鱼贯而出。多尔衮的步伐不疾不徐,保持着亲王应有的威仪。在经过那挺直背脊、径直向前、仿佛要将所有情绪都冻结在寒风中的玄色身影侧畔时,两人的石青色袍袖,在几乎无人能察觉的瞬息,极其轻微地擦过。没有对视,没有言语,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偏移。但就在那衣料细微摩擦声淹没在风声与脚步声中的刹那,多铎那绷紧到极致、仿佛一触即碎的下颌线,似乎几不可察地缓和了一瞬,虽依旧冰冷,却少了一分孤绝。随即,他迈开的步伐更加稳定,朝着贝勒府的方向,头也不回地离去。】

      “回府。”

      两个字,平静无波,却仿佛在呼啸的风中凝成了坚冰,也封冻了某些曾经激烈搏动、此刻被迫深埋的东西。前方的路,已被注定。但如何走,与谁同行,这棋局才刚刚落下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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