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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节 风起时 ...


  •   天聪七年,四月十八。暮。盛京,柔远馆。

      柔远馆的暮色,与草原截然不同。没有火烧云染红整片天空的壮阔,只有宫墙切割出的、规整的靛青色天幕,渐渐沉入深蓝。檐角的铜铃在晚风里发出细碎的叮咚,规律得近乎刻板。

      西厢房内,灯烛已明,地龙烧得正旺。两名身着豆绿色宫装、梳一字头的柔远馆使唤宫女,垂手引着四位蒙古装束的姑娘进来,随即无声退至门外廊下侍立——她们是内务府派来暂供使唤的,规矩周全,却也隔着一段无声的距离。

      先进来的是其木格和苏德。其木格端着热腾腾的奶茶,圆脸上带着笑,脚步生风。苏德跟在她身后半步,手里捧着个鎏金小手炉,面容沉静,目光已将屋内陈设快速扫过一遍。

      “格格,姑娘,可算能松快松快了!” 其木格将奶茶放在炕几上,声音爽朗,“馆里的嬷嬷传了皇后娘娘的口谕,说大妃和格格远来辛苦,不必急着学规矩,先好生将养几日,祛祛乏气才是正理。” 她说着,已熟稔地上前,帮达哲解下那件厚重的朝服外褂。

      达哲几乎是瘫进了铺着厚厚锦褥的圈椅里,长长舒了口气:“骨头都僵了……这盛京的规矩,比马鞍还硌人。其木格,快,帮我揉揉肩膀。”

      “哎,就来!” 其木格应得脆快,绕到达哲身后,手上力道恰到好处地按捏起来。

      雅若对她安抚地笑笑,目光却不由落在随后进来的两人身上。

      那是阿沅和托娅。

      阿沅端着一盆温度恰好的热水,步履稳当,目光低垂,却将屋内一切尽收眼底。她曾在科尔沁大妃帐中伺候过笔墨,识得满文,心细如发。她将水盆放稳,又转身从带来的箱笼里取出雅若惯用的软巾和香胰子,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能安定人心的韵律。

      托娅则抱着一捧晒干的艾草,手脚轻快地走到熏笼边,将艾草细细撒进去。淡淡的、带着草原阳光气息的草药香弥漫开来,驱散了屋宇久未住人的沉闷气味。她父亲是科尔沁小有名气的草药医师,她自小耳濡目染。她做完这些,便安静地立到雅若身侧,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巧的、绣着缠枝莲的荷包,悄声道:“姑娘,我带了您最喜欢的奶枣,还有一点薄荷叶,坐车久了含一片,清爽。”

      雅若心头一暖,接过荷包,指尖触及托娅微凉的、因长期做针线而略带薄茧的手指,轻轻握了握。“难为你想着。” 她声音低柔。

      托娅抿唇一笑,颊边现出浅浅梨涡,又乖乖退后半步。

      “都坐下歇会儿吧,这一天,你们也累。” 雅若温声对四人道,自己则走到达哲身侧,用银簪小心拨亮了几处灯花,让光线更柔和些。

      “奴婢不累。” 其木格嘴快,手上不停,目光却瞟向那壶奶茶,咽了咽口水,“就是这馆里的奶茶,闻着味儿淡,不如咱们草原的醇厚。”

      苏德已无声地开始整理达哲换下的衣物,闻言,从随身包袱里摸出个小油纸包递过去:“给,临走前额吉塞给我的奶豆腐,就剩这点了,堵堵你的嘴。”

      其木格眼睛一亮,接过咬了一小口,满足地眯起眼,含糊道:“还是苏德姐姐疼我!”

      达哲被她们逗得也松快了些,笑着摇头:“你呀,就是个馋猫。” 她目光转向安静拧着热手巾的阿沅,和正蹲下身为她褪去鞋袜的托娅,叹道:“也就这时候,有你们在身边,才觉得还是在科尔沁。”

      阿沅将拧好的热手巾递给雅若,接口道:“格格在哪,科尔沁的根就在哪。咱们这些人,就是跟着根须的土,到哪儿都护着根。”

      她声音平静,话却说得极稳,达哲听了,眼眶微微发热。

      雅若接过手巾,轻轻为达哲擦拭颈后和手腕,温热湿润的触感让达哲舒服地喟叹一声,白日紧绷的神经似乎也松缓下来。她享受着这熟悉的照料,话匣子也打开了:“雅若,你说,多铎贝勒他……今日在殿上,是不是不太高兴?我瞧他,都没正眼看我。”

      为她按摩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顿。雅若垂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中瞬间掠过的复杂情绪。

      “天威之下,贝勒爷持重守礼,乃是本分。” 她声音依旧平稳柔和,听不出波澜,“格格是皇上亲赐的姻缘,是大妃的珍宝,贝勒爷……总会明白格格的好处的。” 她将“天威”与“礼数”轻轻带过,又将达哲的身份再次强调,话语圆融,却巧妙避开了对多铎情绪的正面回答。

      可立在一旁的阿沅,却敏锐地捕捉到自家姑娘那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以及接过手巾时,指尖一丝几不可察的微凉。她垂下眼,默默将用过的水端出去换新,心思却已转了几转。

      其木格正蹲在地上,仔细地为达哲按摩泡在热水中的双足,闻言抬起头,圆脸上带着打听来的神秘,声音压得低低的:

      “格格这一问,奴婢倒想起进城前,在茶馆歇脚时听两个旗人老嬷嬷嘀咕……她们说,多铎贝勒府里,如今最要紧的,不是有多少莺莺燕燕,而是东小院的纳喇主子。”

      苏德将达哲的诰命冠仔细收入锦盒,闻言转身,神色是罕见的凝重,声音清晰而低沉:“不是茶馆闲话。离京前,大妃身边最得用的老萨满嬷嬷,曾私下忧心忡忡地提点过——那位纳喇庶福晋,是皇上两年前赐给贝勒爷的,性子静,懂规矩。更要紧的是……她如今,怕是已有近四个月的身孕了。若一切顺遂,今岁秋末,贝勒府便要添第一位小主子了。”

      “身孕?!” 其木格倒吸一口凉气,手一抖,溅出几滴洗脚水,“四个月?那、那岂不是咱们格格还没进门,她就要……” 后面的话,她骇得说不下去了。

      达哲的脸瞬间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方才的暖意荡然无存。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平坦的小腹,仿佛那里已被无形的比较和压力填满,坠得生疼。一股寒意从脚底窜到头顶。庶长子!这简简单单三个字,却像一座山,在她还未踏入那座府邸前,就沉甸甸地压了下来。一个由皇帝亲赐、有孕在先的庶福晋,一个可能即将诞生的、贝勒爷的第一个孩子……

      托娅已经吓得松了手,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发颤:“长子……那、那以后就算咱们格格生了小阿哥,不也、不也得叫这个‘大哥’吗?嬷嬷们都说,长子贵重……”

      阿沅端着新换的热水进来,盆沿的热气氤氲了她平静的眉眼。她将水盆放稳,声音平稳得像在陈述今日天气,却字字清晰:“奴婢在科尔沁时,曾听一位从京里回来的老姑姑提过。纳喇福晋母家是正经的满洲著姓,虽不显赫,却有根基。她若平安产下男胎,便是多铎贝勒首位子嗣,无论贝勒爷心中如何作想,于情于理于皇嗣传承,这个孩子都意义非凡。更何况……” 她略一停顿,看向达哲,“贝勒爷今年方十八,正值盛年。这,恐怕只是个开始。”

      最后这句话,比之前的任何消息都更让人心头发沉。它指向的不仅仅是一个即将出生的孩子,更是一个未来可能子嗣众多、竞争复杂的漫长局面。

      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地龙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门外那规律到冷漠的更漏声。草原的寂静能包容一切,而这里的寂静,却像慢慢收紧的绳索。

      苏德深吸一口气,走到达哲面前,蹲下身,握住她冰凉的手,目光坚定如磐石:“格格,您看着奴婢。庶长子再贵,贵不过嫡子。您是皇上亲指、大妃嫡出的科尔沁贵女,是名正言顺、要入玉牒的嫡福晋!纳喇福晋就算生下阿哥,见了您也得恭敬行礼,她的孩子,也得尊您一声‘嫡母’。眼下最要紧的,不是怕,而是您要养好身子,稳好心绪,早日为贝勒爷诞下健康嫡子。只要嫡子落地,传承有序,任谁也动摇不了您的根本!”

      其木格也反应过来,急忙点头,声音却没了之前的脆亮,带着强撑的勇气:“对、对!苏德姐姐说得对!咱们格格年轻身子好,模样性情又出众,只要……只要贝勒爷多来咱们屋里,还怕没有嫡子吗?”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投向了雅若。从始至终,她只是静静听着,手中的热手巾早已凉透,被她无意识地攥紧,指节微微泛白。直到苏德说完,屋内重归寂静,她才缓缓抬起眼。

      那双总是清澈温柔的眸子里,此刻沉静如深夜的湖,映着跳动的烛火,深处却是一片冰封的锐利。她没有立刻看达哲,而是缓缓扫过其木格、苏德、阿沅、托娅,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停留一瞬,像在确认什么,也像在凝聚什么。

      “苏德,其木格,你们说的,是正理,也是规矩。” 雅若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平稳,每个字都像落在实处的棋子,“但规矩是死的,人心是活的。纳喇福晋有孕,是喜事,对贝勒府,对皇家,都是喜事。所以,格格,您第一个要记住的——”

      她终于看向达哲,目光专注而有力:“您绝不能,在任何时候、任何人面前,对纳喇福晋和她腹中骨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忌惮、不满,或是不喜。您要显得大度,显得关怀,甚至显得欢喜。您是未来的嫡母,要有容人的雅量,爱护子嗣的慈心。这是您的身份,给您的气度,也是……您的铠甲。”

      达哲怔怔地望着她,眼中的慌乱在雅若沉静的目光中,奇异地慢慢沉淀。

      “第二,” 雅若继续道,条理分明,“苏德说得对,您的身子比什么都重要。从明日起,饮食、起居、心绪,都要以调养孕育为第一要务。其木格,格格的饮食你亲自经手,食材必要新鲜,性味必要平和,若有存疑,宁可不用;托娅,你多备些安神静心的香药花草,但方子需先给我或阿沅看过,不可擅用外方;苏德,格格身边的规矩礼仪,宫里宫外的忌讳,你要时时提点,尤其是…与东小院相关的任何礼数,半点错不得。”

      “第三,” 她目光转向阿沅,微微颔首,“阿沅心细,往后咱们屋里的一应文书、礼单、乃至宫人闲谈,凡有字的、有话的,你多留心。咱们关起门来,心里得有本明白账。”

      最后,她重新握住达哲的手,那手心依旧冰凉,却被她稳稳包裹住:“格格,贝勒府的后院,从来不是只有夫妻二人。如今多了未出生的孩儿,便更是一个微妙的棋局。我们不去算计害人,但防人之心,一刻也不能松懈。我们不主动惹事,但事来了,咱们这么多人,一条心,一体同,也得接得住,立得稳。”

      她的话,没有豪言壮语,没有空洞安慰,只有清晰的方向、具体的分工和沉甸甸的责任。达哲在她沉静而有力的目光中,在她温暖而坚定的握持中,那颗狂跳不止、冰冷下沉的心,终于一点点被拉回了实处。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眼中的水光渐渐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坚毅取代。

      “我……我知道了。” 达哲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却不再颤抖,“我有你们,我……不怕。”

      “不是不怕,” 雅若轻轻纠正,嘴角弯起一个极淡却令人安心的弧度,“是知道该怎么做了。咱们一步步来,这日子,总能过下去,过好。”

      屋内的气氛,终于从最初的骇然窒息,艰难地过渡到一种带着沉重决心、彼此依靠的平静。然而,每个人心头都清楚,纳喇福晋有孕这个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将长久蔓延,彻底改变了她们对那座尚未踏入的贝勒府的预期。未来的路,注定比她们之前想象的,更加复杂,也更加艰难。

      可雅若心里那根弦,却绷得更紧了。苏德和阿沅透露的信息,将模糊的担忧变成了具体的、迫在眉睫的挑战——一个即将在她们进门前后诞生、且背景特殊的庶长子。这不仅仅是内宅的争宠,更涉及到子嗣、传承、乃至未来的权力格局。她感到肩上的担子前所未有的沉重,不仅要在情感上安抚达哲,更要在那波谲云诡的府邸里,为达哲,也为自己和这些信赖她的侍女们,谋划出一条能生存、乃至能安稳立足的路径。

      她能感觉到,门外廊下,那两名宫女如雕像般的身影依旧未动。这里的每一缕叹息,每一次低语,或许都在被这深宫高墙无声地吞噬、传递。

      而她,从踏进这间屋子起,就已身处这由权力、血缘和无数视线编织而成的、无形却坚韧的网中央。

      沐浴更衣,简单的晚膳用毕。宫人撤下餐具,燃起气味清冽的安神檀香,再次如影子般退到门外。

      夜深了。

      达哲折腾一天,心神大起大落,困意终于汹涌而来,被其木格和苏德细致地伺候着躺下,几乎头一沾枕,呼吸便变得绵长,只是眉头在睡梦中仍轻轻蹙着。

      雅若却了无睡意。

      她示意阿沅和托娅也去外间歇着,独自轻轻走到窗边。支开一道细细的窗缝,清冷的夜气瞬间涌入,冲淡了室内的暖香。窗外是柔远馆方正而寂静的庭院,月光如水银泻地,冷冷地铺在打磨光滑的青石板上,反射出幽寂的光。远处,皇宫重重殿宇的轮廓在浓郁的夜色里起伏,如同巨兽蛰伏的、沉默而威严的脊背。

      这里不是科尔沁。

      没有一望无际、可任你驰骋到天际线的草原,没有带着青草与野花芬芳的、自由的风,没有可以纵马狂奔、将一切烦扰远远甩在身后的旷野。

      这里只有被规整切割的天空,步步为营的宫墙,无处不在的审视目光,和那一道……白日里猝不及防将她攫住、此刻回想起来仍让她心尖微颤、后背发凉的深海般的注视。那目光的主人,他的府中,已有一个女子在为他孕育子嗣。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白雾在冰凉的窗玻璃上迅速凝成一小团模糊的湿痕,又慢慢消散。

      乌讷楚·雅若。

      记住你是谁。

      记住你来这里,最初是为什么,如今……又必须面对什么。

      她对自己无声地说,每一个字,都仿佛在心头刻下痕迹。

      然后,她抬手,指尖微凉,轻轻触碰到发间那朵陪伴了她一整日、来自故乡草原的百合绒花。

      花瓣早已彻底蔫萎,失了所有水分与光泽,洁白变得黯淡,边缘无力地卷曲着,不复清晨摘下时沾着露珠的鲜嫩模样。它完成了它的使命,陪她走过了这惊心动魄的一日,见证了命运的骤变,也听闻了前路上更具体的荆棘。

      她盯着掌心这朵憔悴的小花看了片刻,眼神宁静悠远。随后,她走到妆台前,就着昏黄的烛光,拉开最底层一个不起眼的小抽屉——那是她白日里悄悄查看过的,唯一一个从内里摸不到背面、无法从外窥探的角落。她将绒花轻轻放了进去,指尖留恋般地抚过柔软褪色的花瓣,最终,缓缓关上了抽屉。

      “嗒。”

      榫卯合拢的轻响,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决绝。

      仿佛合上的,不止是一朵花的归处,还有白日里所有的惊慌、困惑、那丝诡异的熟稔,以及少女时代某些飘渺未明、或许再也无暇顾及的思绪。从这一刻起,她必须更快地成长,更清醒、更坚韧地面对这座名为“盛京”的庞大城池,和那即将到来的、暗流已汹涌澎湃的“多铎贝勒府”。

      与此同时。睿亲王府,西跨院书房外。

      月色正好,银辉铺满了青砖铺就的宽敞庭院。这里不如王府正院轩丽,却格外清静,墙角几株老梅枝影横斜,檐下只悬两盏素绢灯笼,昏黄的光与月华交融,映出石桌上未收的一局残棋,和散放着的几只酒盅。

      多尔衮坐在石凳上,已换了居家的石青色暗纹常服,外罩玄色缎面披风,手里缓缓转着一只温润的玉杯,目光落在棋盘上,神色沉静。阿济格大马金刀地坐在他对面,正捏着一颗黑子,浓眉紧锁,对着棋盘嘀咕:“十四弟,你这步太刁,容我再想想……”

      多铎没坐。他斜倚在廊柱上,手里也拎着个酒壶,却一口未喝,只望着庭院中那株老梅出神。他换了身深蓝色骑射便服,袖口随意挽着,月光勾勒出他挺拔料峭的侧影,少年锐利的线条在夜色中柔和了些,但眼底那点幽暗的光,却比白日更清晰。

      “大晚上的,不回去琢磨你那新定的福晋,倒有闲心跑我这儿来看十二哥耍赖?” 多尔衮落下白子,堵死一片黑棋气眼,才抬眼看多铎,语气温和带着调侃。

      阿济格“啪”地扔下棋子,嚷道:“不下了不下了!十四弟你棋路太阴!” 他抓起酒杯一饮而尽,转头对多铎洪声道:“十五弟,要我说,皇兄这婚指得是仓促了些。那科尔沁丫头……唉,罢了,终究是部盟要紧。你要真不痛快,明儿十二哥给你寻两个好的,先纳进府,总要有个可心人!”

      多尔衮不赞同地看了阿济格一眼,摇摇头,目光又落回多铎身上,声音放低了些,带着只有兄弟间才懂的探究:“十五弟心里不痛快,怕不只是为这桩婚事吧?”

      多铎终于动了一下,他将酒壶搁在廊栏上,走到石桌边,却没看棋盘,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玉石棋子。“闷。” 他吐出一个字,拿起多尔衮手边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仰头饮尽。火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压不下心头那股无名的躁郁。

      “闷就对了!” 阿济格拍腿,“成了亲的男人,哪个不闷?屋里屋外一堆事!不过……” 他凑近些,压低声音,带着男人间的心照不宣,“我今儿晌午在清宁宫外,好像听见庄妃嫂子跟她身边的嬷嬷念叨,说如今宫里蒙古文书往来,还有各部落年节赏赐的礼单造册,琐碎得很,身边缺个通晓蒙文、又能写会算、心思还要细的使唤人,正犯愁呢。要我说,女人家就是事多,这点琐事也值得叨叨……”

      “咔嚓”一声极轻微的脆响。

      多铎手中那只刚斟满酒的薄胎瓷杯,杯沿竟被他无意识收拢的手指捏出一道细纹。他恍若未觉,目光倏地投向阿济格,眼底深处那点幽暗的火星,仿佛被这漫不经心的话语骤然吹亮。

      庭院霎时一静。连阿济格都觉出不对,愕然住口。

      多尔衮握着玉杯的手指微微一顿,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掠过弟弟瞬间绷紧的指节,和那双在月光下骤然锐利起来的眼睛。他没有追问,也没有惊讶,只是缓缓啜了一口酒,仿佛在品味,又仿佛在思量。

      片刻,他才放下酒杯,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洞察世情的淡然与引导:“庄妃嫂子协理后宫,事务繁巨,要寻个可靠得力的人,确非易事。这人选,出身、品性、能力、乃至是否知根知底,都需仔细考量。有时候,看似难寻,或许只是灯下黑。近在眼前,又恰逢其会的人,若能顺势推一把,既解了他人之难,或许……也能安了自己之心。岂不是两便?”

      多铎站在那里,背脊挺直如松,握着残杯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夜风穿过庭院,拂动他额前碎发,也吹散了些许酒意。他没有说话,胸腔里那股翻涌了一整日的、混杂着惊艳、暴怒、不甘与强烈占有欲的躁郁,在这清冷的月光和兄长意有所指的话语中,奇异地开始沉淀、冷却、凝聚。

      近在眼前,恰逢其会……顺势推一把……

      他眼前仿佛又掠过那抹浅粉,那低垂的脖颈,那朵颤动的百合,以及她跪在达哲身后半步,沉静得仿佛与周遭惊涛骇浪无关的身影。通晓蒙文、能写会算、心思细……庄妃缺的,不正是这样一个人么?

      阿济格看看沉默的多铎,又看看神色莫测的多尔衮,虽觉两人间打着哑谜,但他素来不耐烦这些,挥挥手打破沉寂:“行了行了,说这些女人家的琐事作甚!十五弟,来,陪十二哥再喝几杯!一醉解千愁!”

      多铎终于动了。他慢慢将裂了纹的酒杯放在石桌上,指尖拂过那道细痕。他抬眼看多尔衮,兄弟二人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中轻轻一碰,没有言语,却已交换了只有彼此才懂的深意。那眼底翻涌的暗潮,在兄长面前不再全然掩饰,最终化作一片沉冷的、近乎狩猎前的平静。

      “十二哥的酒,自然要喝。” 他开口,声音有些低哑,却恢复了惯常的力道。他顿了顿,目光似不经意地掠过紫禁城的方向,那里是清宁宫,是庄妃的所在,也是……那朵百合目前栖身的柔远馆所在的方向。“不过,这酒怎么喝,容弟弟我先……琢磨琢磨章程。”

      多尔衮几不可察地颔首,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纵容的了然。他这个弟弟,心气高,眼光也毒,一旦认准了什么,便是千方百计也要到手。如今,看来是认准了。

      “琢磨个屁!酒就是要喝个痛快!” 阿济格已然不耐,起身揽住多铎的肩膀就往外拽,“走走走,去我那儿,新得了两坛好酒!”

      兄弟三人的身影,伴着阿济格浑厚的笑声和多尔衮沉稳的低语,渐渐消失在月门之外。庭院重归寂静,只余石桌上残棋凌乱,酒盏微倾,玉杯上一道细痕映着月光,格外清晰。

      夜风拂过,带走最后一丝酒气,也卷起角落几片早凋的梅瓣,悄无声息地落在青砖地上。

      而在不远处的柔远馆,那扇紧闭的窗扉内,妆台最底层抽屉里,枯萎的百合花瓣,已在绝对的黑暗中,彻底敛去了最后一缕来自草原的微光。

      网已张,风已动。执棋之人,已窥见落子之处。猎物……尚未知晓,自己已然成为一盘更大棋局中,最关键的那枚棋子,且牵动着下棋之人最隐秘的心弦。

      夜,还很长。棋局,才刚刚布下第一颗意味深长的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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