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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十二章 第一节 年关·微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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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德二年的正月,是在一片刻意营造的、小心翼翼的喜庆中到来的。
盛京城里爆竹声零落,远不及往年热闹。新朝初立,边关战事虽告一段落,但国库吃紧,皇上崇尚节俭,上行下效,连带着宗室王府的年节也简朴了许多。然而,简朴归简朴,该有的规制和喜气却一分不能少,尤其是对于刚刚诞下嫡长子的豫亲王府而言。
正院的廊庑下,早早换上了崭新的红绸宫灯,灯穗在尚且凛冽的寒风里轻轻摇曳,映得雪地一片暖融的光晕。窗棂上贴着雅若带着小丫鬟们亲手剪的窗花——不是寻常的“福”“寿”,而是活灵活现的小老虎、胖鲤鱼,还有寓意“平安长春”的葫芦缠枝纹样。阿克敦属虎,这些窗花,是雅若对着花样,一点一点精心剪出来的。
达哲的身体,在腊月里那场生死劫难后,如同被暴雨摧折过的兰草,缓慢而顽强地复苏着。到了正月里,虽还不能久坐久立,但已能在暖炕上靠着引枕,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阿克敦,逗弄上小半个时辰。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唇色也淡,但那双眼睛,因着初为人母的喜悦和劫后余生的庆幸,重新焕发出柔和的光彩。
阿克敦是个省心的孩子。或许是知道母亲生产不易,他除了饿和尿了会细声细气地哭几声,其余时候大多安睡,醒来便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这个崭新的世界。他的小脸日渐饱满,皮肤白嫩得像刚剥壳的鸡蛋,眉眼间的轮廓,一日比一日更清晰地映出多铎的影子,尤其是那抿着嘴不乐意的神态,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日午后,阳光难得的好,透过明纸窗,暖洋洋地洒满炕头。达哲刚喝了药,精神不错,正抱着阿克敦,指着窗花上憨态可掬的小老虎,轻声细语地跟他说话:“阿克敦,看,这是小老虎,你是小虎娃,长大了要像你阿玛一样,当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雅若坐在炕边的绣墩上,手里是一件快要完工的杏子黄小棉袄,袖口和领口用同色丝线绣着精巧的云纹。她低着头,针线在她指间穿梭,动作轻盈而熟练。偶尔抬眼,看向炕上那对母子时,眼底会不自觉地漾开一丝极淡的、温柔的笑意。
“雅若,” 达哲忽然唤她,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雀跃,“你看,阿克敦在看我!他认得我了是不是?”
雅若放下针线凑过去。果然,阿克敦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望着达哲,小嘴微微张着,发出“啊、哦”的无意义音节,一只小手从襁褓里挣出来,在空中胡乱抓着。
“是呢,小阿哥最聪明了,知道这是额娘。” 雅若笑道,忍不住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阿克敦柔嫩的脸颊。小家伙似乎被吸引了,目光转向她,小手竟然准确无误地抓住了她的手指,紧紧攥住。
那温热、柔软又带着不容忽视力道的触感,让雅若的心尖蓦地一颤。一种奇异的暖流,顺着指尖,悄然蔓延到四肢百骸。她看着那小小的、信赖地抓着自己的手,看着阿克敦纯净无垢的眼眸,连日来的疲惫、紧绷,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无声地熨平了些许。
“他喜欢你。” 达翠笑得更开心了,语气是全然的信赖和亲近,“这孩子,有灵性,知道谁对他好。”
雅若没有立刻抽回手,任由小家伙抓着,只是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眼底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喜欢吗?或许吧。这份依赖如此纯粹,不掺杂任何算计和权衡。在这冰冷繁复的深宅里,这份来自新生命的、毫无保留的依赖,竟成了她心底难得的一处柔软和慰藉。
“福晋快别夸他,仔细惯坏了。” 她轻轻抽回手,拿起旁边温着的牛乳羹,“您该用些点心了,太医说了,少食多餐,身子才恢复得快。”
正说着,其木格轻手轻脚地进来,手里捧着一个锦盒,脸上带着压不住的笑:“福晋,格格,前头苏德公公打发人送东西来了,说是王爷从边关指回来的年礼!”
达哲的眼睛瞬间亮了:“快拿过来!”
锦盒打开,里面分了几层。最上面是给达哲的,一支嵌了东珠和红宝石的赤金累丝凤钗,做工极尽精巧,一看便知价值不菲。另有一盒上好的血燕和几张名贵的紫貂皮。
达哲拿起那支凤钗,在指尖摩挲着,眼圈微微泛红:“王爷……还记得我喜欢这样的样式。” 是去年她偶尔提过一句,说宫里庄妃娘娘戴的累丝凤钗好看,没想到他竟记住了,还千里迢迢送了来。
下面一层,是给阿克敦的。一把小巧精致的纯金长命锁,上面錾刻着“福寿安康”的满文,下面缀着三个小小的金铃铛,晃动起来声音清脆悦耳。还有几匹颜色鲜亮、质地柔软的江南云锦,正好给小孩子做衣裳。
“王爷定是盼着咱们阿克敦平安长大呢。” 雅若拿起长命锁,在阿克敦眼前轻轻晃动,金铃发出叮铃铃的声响,小家伙的眼睛立刻追着声音转,小手又挥舞起来。
达哲的眼泪终于落下来,是欢喜的,也是思念的。她将长命锁小心翼翼戴在儿子脖间,又拿起那支凤钗递给雅若:“帮我戴上。”
雅若接过,小心地为她簪在发间。铜镜里映出达哲苍白却洋溢着幸福的脸,凤钗的珠光映着她的眼眸,亮晶晶的。
“还有呢,” 其木格抿嘴笑着,从锦盒最底层取出一个略小些的、朴素的紫檀木匣子,双手捧给雅若,“苏德公公特意说了,这个,是王爷给乌格格的。”
雅若一愣。达哲也好奇地看过来。
她接过匣子,入手沉甸甸的。打开,里面没有珠光宝气,只有两样东西:一柄象牙骨、洒金绢面的精巧手镜,镜柄上缠着细细的银丝;另一样,是一块未经雕琢的、通体墨黑却隐隐透着暗绿光泽的玉石籽料,触手温润,形状天然,像一只敛翅安眠的鸟。
没有只言片语。
达哲探头看了看,笑道:“这镜子倒是雅致,配你。这黑石头……王爷怎么送了块石头?许是边关寻见的稀罕物?雅若,王爷这是记着你辛苦呢。”
雅若的手指拂过冰凉的镜骨,又握住那块温润的墨玉。镜可正衣冠,玉……通常寓意君子之德,或平安康宁。这礼物,既不逾矩,又透着一种超越寻常赏赐的、隐晦的用心。尤其是那块墨玉籽料,未加雕琢,却天然成趣,仿佛在说着什么未尽之言。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一瞬间翻涌的波澜,将匣子轻轻合上,声音平稳无波:“王爷体恤,奴才愧不敢当。福晋和小阿哥平安喜乐,便是对王爷、对奴才最大的赏赐了。”
夜里,王府各处都挂起了灯笼,远远近近传来零星的爆竹声,总算有了几分年节的气氛。达哲体力不济,早早哄睡了阿克敦,自己也倦极睡下。
雅若仔细检查了门窗火烛,嘱咐了值夜的婆子丫鬟,才回到自己厢房。阿沅已经铺好了床,正拿着火箸拨弄炭盆里的银霜炭,让火烧得更旺些。
“姑娘,累了一天了,快歇着吧。” 阿沅心疼地看着她眼下挥之不去的青黑。
“嗯,你也去睡吧,今夜我警醒些就好。” 雅若温声道。
打发走阿沅,她却没有立刻睡下。而是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寒冷的夜风立刻钻了进来,带着爆竹燃尽后的淡淡硝烟味和远处隐约的欢笑声。她望向北方漆黑的夜空,那里,是他所在的方向。
白日里收到年礼的欢喜渐渐沉淀下去,另一种更深的、更复杂的情绪浮了上来。那支凤钗,是丈夫对妻子理所当然的记挂;那把长命锁,是父亲对儿子殷切的期盼。那她得到的这面镜子和这块墨玉呢?算什么?
是酬劳?是慰藉?还是……一种无声的、跨越千山万水的懂得?
镜中花,水中月。墨玉无言,温润在手。
她轻轻叹了口气,关上了窗。将心底那点不该有的、细微波澜般的奢望,连同寒冷的夜风一起,关在了窗外。
就在这时,更远处,隐隐约约,似乎有急促的马蹄声踏破夜色,由远及近,朝着王府的方向疾驰而来。那蹄声又快又重,在寂静的年夜里,显得格外突兀,甚至……带着一丝不祥的意味。
雅若正欲解衣带的手,微微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