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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白蛇的梦 ...

  •   昆仑镜的光芒将我吞噬后,我便坠入了这片无尽的虚空中。直到那只千年蜃兽出现,它用苍老如风化石块的声音对我说:“白蛇,你求不得的,我给你。”

      然后,光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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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断桥·雨

      雨丝落在脸上,凉得真切。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十指纤纤,青罗袖口已湿透贴在腕上。小青在我身旁轻声道:“姐姐,他来了。”

      我抬头,就看见了许仙。

      他撑着一把青竹油纸伞,快步走近,将伞倾向我们。雨水立刻打湿了他的右肩,靛蓝的布衫深了一片。

      “姑娘,雨大,莫要着凉。”

      他的眼睛像被雨水洗过的天空,清澈得能映出我的影子。我怔怔地望着他,忘了回礼。这不是幻境,我想。幻境不会有这样细密的雨丝钻入领口的微凉,不会有他递伞时指尖无意擦过我手背的温热。

      “多谢公子。”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颤。

      他笑了,露出一排整齐的牙:“在下许仙,在庆余堂学医。姑娘若不嫌弃,这伞先拿去用。”

      我接过伞柄,竹节光滑微温。他转身冲入雨幕,跑了几步又回头:“伞不必还!有缘自会相见!”

      小青嗤笑:“这书呆子。”我却握紧了伞柄,那上面还残留着他的温度。

      是真的,我想。这一次,是真的。

      ---

      二、保和堂·灯

      我们在西湖边开了保和堂。

      许仙坐堂问诊,我在帘后配药。他常对穷苦人说:“药钱不急,病好了再说。”有时甚至偷偷在药包里多塞几钱银子。

      我就在夜里,等他睡熟后,以指为笔在药柜上绘聚灵符。第二日,那些寻常草药便格外有效。他不知情,却总在灯下握着我的手说:“娘子,你说得对,心诚则灵。”

      那些夜晚啊。一盏油灯,两张木椅。他读医书时眉头微蹙的样子,他遇到疑难时用指甲在书页边缘划下的细痕,他恍然大悟时眼睛亮起来的瞬间——我都一寸寸刻在心里。

      他知我爱吃城西王婆家的桂花糕。每月初七、廿一,无论多忙,必要绕远路去买。回来时用油纸仔细包着,揣在怀里,递给我时还带着体温。

      “娘子尝尝,今日的特别香。”

      我咬一口,甜腻满口。其实千年修行,早不该贪恋这些口腹之欲。可我就贪恋这糕点的甜,贪恋他期待的眼神,贪恋这人间烟火里最寻常的温情。

      有时他读书到深夜,我为他添衣。他会握住我的手,贴在脸颊:“娘子手凉,可是冷了?”然后不由分说将我的手塞进他怀里,用体温捂着。

      我的心在那一瞬疼得发紧。这太真了,真到我几乎要相信,千年前那些苦难从未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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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端午·劫

      端午还是来了。

      雄黄酒端上桌时,小青在桌下猛拽我的衣角。我该避开的,我知道。可我抬头看见许仙举杯,烛光在他眼中跳动:“愿与娘子,岁岁安康。”

      我还是喝了。就一杯,我想,就一杯。

      腹中灼痛袭来的瞬间,我冲进卧房。现形的痛苦如万蚁噬心,我瘫在榻上,意识模糊。不知过了多久,感觉有温暖的手轻抚我的鳞片。

      “娘子这寒症……”许仙的声音带着哭腔,“都怪我……”

      原来他看见的,只是我“高热惊厥”。他不懂法术,不知白蛇真形,只当是旧疾复发。那一夜,他守着我,用温水一遍遍为我擦身,在我耳边反复低语:“不怕,我在这儿。”

      晨光透窗时,我在他怀中恢复人形。他眼下乌青,却笑得像个孩子:“醒了就好。”

      我看着他,眼泪忽然就下来了。这一次,我没有吓死他。这一次,他不用死而复生。这一次,我不必盗仙草,不必战鹤童鹿童,不必欠南极仙翁一条命。

      “怎么哭了?”他慌张地擦我的泪,“可是还疼?”

      我摇头,把脸埋进他怀里。他的心跳沉稳有力,一下,一下,敲在我耳畔。

      这才是该有的人生,我想。没有惊吓,没有分离,没有需要拼死去弥补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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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新生·长

      我怀孕了。

      许仙知道后,在院子里转了三圈,然后冲进药房开始翻书:“得重新配伍,娘子体质特殊……”他忙乱的样子让我笑出了泪。

      惊蛰那日,孩子降生。啼哭声响彻后院时,许仙握着我的手在抖:“娘子,我们有孩儿了。”

      是个男孩,取名许仕林。我坚持要这个名字——仕途山林皆自在。我不要他背负文曲星的使命,不要他为母亲赎罪,不要他苦读二十年只为救母出塔。

      我只要他平安喜乐,自在生长。

      仕林三岁能诵诗,许仙便抱着他认草药:“这是当归,游子当归。”我在旁补上一句:“也是夫妻同心,当许归来。”许仙转头看我,眼中温柔如春水。

      孩子十岁那年,我在院中种下一株紫藤。我说:“待藤蔓爬上屋檐,仕林就该去考童生了。”许仙笑我:“娘子总是心急。”

      可他还是偷偷请教老花匠,如何施肥,如何修剪,如何让紫藤长得快些。

      春去秋来,紫藤花开了一年又一年。仕林十六岁中秀才,二十岁中举人。放榜那日,许仙在保和堂门口施药三日,说是“积福”。我知道,他是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殿试前夜,仕林温书至深夜。我端去莲子羹,看见烛光下儿子的侧脸——有许仙的清朗,也有我的轮廓。

      “娘,”他忽然抬头,“爹说,您生我那日,满室异香,是真的么?”

      我笑道:“是你爹夸张。不过那日院里的白茶花,确实一夜全开了。”

      这是真的。但这一次,花开只是因为春天到了,不是因为文曲星临世,不是因为天降异象。

      状元及第的喜报传来时,许仙正给一位老妇诊脉。笔从他手中掉落,墨溅上衣摆。老妇笑呵呵道:“许大夫,这是天大的喜事啊!”

      我替他换下脏衣,听见他低声说:“娘子,我这辈子最得意的事,不是儿子中状元,是那年在断桥,鼓起勇气递了一把伞。”

      我低头缝补衣上的墨点,眼泪无声落下。

      这一次,我们不用分离二十年。这一次,他不用在塔外青灯古佛。这一次,他能亲眼看见儿子金榜题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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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儿孙·绕

      仕林娶了妻,是个爱笑的姑娘,眉眼弯弯,叫我“娘亲”时声音清脆。

      长孙满月那日,保和堂摆了流水席。许仙抱着襁褓,手法熟练——毕竟仕林就是他一手带大的。我在旁看着,忽然想起那个曾经连抱孩子都手足无措的年轻大夫。

      “娘子你看,这孩子的眼睛像你。”他献宝似的凑过来。

      我仔细端详:“明明是像他娘。”

      “我说像就像。”他固执起来,还是当年那个书呆子。

      后来孙女出生,小名“莲儿”。她说想看西湖的莲,许仙便真的在院里挖了方小塘,种上莲花。夏日傍晚,三代人坐在塘边,许仙摇着蒲扇,讲故事——是他改编过的白蛇传,没有法海,没有雷峰塔,只有团圆。

      莲儿靠在我怀里睡着了。我轻拍她的背,忽然想:千年的修行,所求不就是此刻么?爱的人在身旁,血脉在延续,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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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白头·倚

      许仙老了。

      他七十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我在他榻前守了七天七夜,用灵力为他续命。其实我可以炼延寿丹,但他说:“顺其自然罢。你我夫妻一世,已胜旁人十世。”

      病愈后,他行动不便,我便扶他在院中散步。紫藤已爬满整面墙,四月花开时如紫色瀑布。他指着藤蔓说:“当年种下时,还没手指粗。”

      “是啊,”我应道,“我们都老了。”

      “你不老。”他停下脚步,仔细看我,“娘子还是断桥那日的模样。”

      我的心猛地一紧。

      他却笑了,眼中是温柔的调侃:“定是我眼花了。”

      也许他真的知道。也许不知道。但这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每年桂花开的季节,他还是会让人去买王婆家的糕;重要的是,每个挑灯夜读的晚上,我依然会为他披衣磨墨;重要的是,儿孙们回家时,满院的喧哗与笑语。

      许仙走在一个秋日的午后。

      桂花香透过窗棂,阳光在他脸上投下温暖的光斑。他握着我的手,说了最后一句话:“这辈子,真好。”

      我点头,眼泪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

      这一次,他没有说“来世必偿”。因为这一世,我们已经偿尽了所有缘分,圆满无憾。

      ---

      七、醒·囚

      丧仪过后,仕林要接我同住。我摇头:“我守着保和堂,就像你爹还在这里。”

      其实我是在等。等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等一场永远不会再下的春雨。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坐在院中藤椅上,看紫藤花开了又谢。有时恍惚觉得,许仙就在屋里读书,下一刻就会推门出来,对我说:“娘子,该用饭了。”

      直到那一天。

      那日阳光很好,我眯着眼打盹。忽然听见一个声音,苍老如风化的石头:

      “白蛇,三百年了,你还不愿醒么?”

      我猛地睁眼。

      紫藤花架在眼前碎裂,像被打碎的镜子。保和堂的匾额剥落,西湖的水干涸,断桥在远处崩塌成粉末。儿孙的笑容凝固、褪色、消散。

      许仙最后握着我手的温度,还残留在掌心,可他的身影已如烟散去。

      “不——”我伸手去抓,抓住的只有昆仑刺骨的寒风。

      蜃兽的身影在虚空中浮现,那双千年老眼怜悯地看着我:“你明知是幻境,为何沉溺至此?”

      我跪在破碎的幻象里,浑身发抖。是啊,我早知道。从第一滴雨落在脸上时就知道——真正的许仙,早在我盗仙草救活他后,就被洗去记忆投入轮回。真正的许仙,生生世世都不会再记得我。

      蜃兽给我看的,不过是我心中最深的渴望编织的囚笼。

      “可为什么……”我嘶声道,“为什么要让我尝过这些,再夺走?”

      “因为,”蜃兽的声音冰冷,“昆仑镜要困住的,从来不是你的身,是你的心。你越渴望,越沉溺,就越逃不脱。”

      它低头看我,眼中映出我苍白的面容:“白蛇,你还要继续么?继续活在那场梦里,直到神魂耗尽,永困于此?”

      我抬起头。

      远处,破碎的幻境正在重组。又是断桥,又是春雨,许仙撑着油纸伞走来,眼神清亮如初:“姑娘,雨大,莫要着凉。”

      我知道那是陷阱。知道那是囚笼。知道每沉溺一日,神魂便损耗一分。

      可是啊——

      可是那场梦里,他没有被我吓死,没有因我受苦,没有青灯古佛二十年。那场梦里,我们相守到白头,儿孙满堂,圆满无憾。

      我站起身,向那片重组的幻境走去。

      “姐姐!”小青的声音突然穿透虚空传来,“不要进去!那是——”

      我回头,对虚空笑了笑。

      然后一步踏入了雨中。

      许仙的伞如期倾来,他肩头被雨水打湿,眼神清澈温柔。我伸手接过伞柄,这一次,握得很稳。

      “多谢公子。”我说。

      雨丝绵密,湖山如画。而我知道,这一次进去,或许就再也出不来了。

      但那又如何?

      这漫长长生里,唯有这场梦,有他,有家,有我们本该拥有却从未得到的一生。

      蜃兽在身后叹息,声音渐渐远去。而我握紧许仙的手,走向保和堂的灯火,走向那场永不会醒的、温暖的梦。

      囚心便囚心罢。

      我甘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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