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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空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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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风凛冽,看来要有一场大雨。
白天也变得像是黄昏。
裴攻止驱车离开别墅,去到一个他一直惦念的地方——泠泉山水公墓。
狂风骤起,卷起山头的黄土,烈风拂过他长长的发梢,山林中除了风声,一片静籁。
青青的草头扫过裤脚,黑色的皮鞋蒙上一层黄土。
上一次到这里来,仿佛已是很久远以前的事了,不知现在明诚的公墓是否重新修缮完毕。裴攻止站在山头面朝南边,一片葱郁的木林似乎染上了一种即将入秋的苍凉。
绿叶沙沙作响,他漫步向他的墓前靠近,整整齐齐的墓群是多少亲人泪,多少别离情,多少舍不掉的英灵往事。
赤明诚的照片上依旧是灿烂的笑容,这是他当兵时的军装照,很是帅气阳光。牙齿洁白整齐,笑容是裴攻止见过的最有感染力的。无论任何时候,只要赤明诚对自己一笑一逗弄,无论心里有多少苦涩,裴攻止都能笑出来。
可惜如今……那个能让自己笑的人不在了……再也回不来了。
裴攻止慢慢蹲在一旁,捏起一撮黄土,在指尖轻轻揉搓。他抚摸过碑上的照片,赤明诚的脸又薄又冷,没有曾经的触感。
为什么接近自己的人最终都会变成了一张单薄无情的相纸呢……
灿烂的笑容之后,透着墓碑的寒。
他还记得,明诚说:从我们在一起的那刻我就知道,这辈子你都不会离开我!
因为他是赤明诚看中的男人,是有血有肉的男人,是有情有义的男人。
只可惜……这个男人只说中了一半,却没料到另一半。
其实从选择明诚的那一刻起,裴攻止也曾想过往后余生,也想过等做完应做的事,找到小芽,报完仇,只要还活着,就回去找他。
哪怕不被接受,哪怕追到天荒地老,他也不会再离开他,纵使以朋友的身份,也想跟他好好过完一生。
往事历历在目,但谁也未曾料到,赤明诚口中的一辈子,不是裴攻止的一辈子,只是……只是他自己那短暂的一生……
时间不能淡化裴攻止的伤,而是化作利刃在他心间割下一刀又一刀。
他还有许多许多的事没做,还有一份如此浓烈的情感就此埋葬,谁也无法理解这些带给他的折磨。
林子里有一种花,白色的开在枝头,烈风吹落的时候像雪一样。
赤明诚的骨灰就在他心间,裴攻止轻轻握着玻璃瓶身,这一刻真希望一切能够倒回,希望这个人,仍真实的存在,尚可触摸……
三十多年,他总在经历离别,身边人重复着离去的步调,让他甚至变得麻木,这世间,他觉得已没有什么是自己不可承受之事了。
他的人生或许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会给他人带来灾难。
这或许就是算命的常说的‘天煞孤星’吧。总给周围的人带来祸害的一生,注定应孤独一生的一生。
裴攻止张了张嘴,想笑却笑不出,想说些什么却也什么都讲不出。
风越过耳边,他盯着碑上笑颜明媚的男人,仿佛听见对方在自己耳边低语。
他想起那些岁月,唇角会不自觉上扬,但眼泪还是忍不住在眼眶中打转。
裴攻止轻轻舔唇,慢慢起身,脱下外套,将落满尘土的墓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擦了一番。
他不想赤明诚的墓显得太荒凉,这个男人活着的时候就是个干干净净的体面人。
“明诚。”他骤然停下动作,抓住墓碑一角,强忍着悲痛之情,声音喑哑:“不知道你会不会在天上……认识一个叫小芽的男孩。如果有,千万、别和他提起我。”
裴攻止的声音控制不住的哽咽,这些年,他是那么想念小芽,但小芽从不肯对自己笑,哪怕只是一场梦呢……
“明诚。”直起身来,这是裴攻止最后一次看向赤明诚,与他郑重的道别:“我要走了。”
他徘徊了许久,婆娑着粗糙冰冷的墓碑,最后将一个吻印在自己的指尖,转手贴向冰冷的相片……
他要走了,若还有归来之时,必是复仇之后。
他要走了,也或许,再无归来之日。
—— —— ——
泠泉山水公墓,北山头上,还有一墓,那是小芽的衣冠冢。
不过,裴攻止绕开了那座墓,至今仍不肯前去。
唯有小芽入葬那天他曾来过,头七之时他便不再来看他了。
如今过去了十多年,他都不愿踏上那座北山。
曾经,在他心里,觉得只要一日不找到小芽的尸体,他就默认小芽还活在世间的某个角落。
如今,他见过小芽身体缺失的内脏,更觉得一日找不到遗失的身体,根本没脸见他!
同一座墓园,同样的山头,应有三座坟。
一个是小芽,一个是明诚,还有一个便是他自己。
他的碑上没有照片,生年也是歧路的,看见‘陆歧路’三字刻在自己的碑角上时,伤感之余,他又觉得无比幸运。
庆幸世间有那么一个人,还会如此惦念自己。
人世间有许多事,就是编戏的人也不敢这样写来。
好比现在,一座山头三座坟,三座坟……不!
裴攻止侧目,才惊觉自己的墓旁还有一座墓,此墓未封,但碑已立起,黑色的碑上甚至刻上了名字——陆、歧、路!
这三个字犹如一记重锤,击痛了裴攻止的心。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三字吸引,一时间无法思考。
一个墓园,四座坟,四坟皆空……
消失的、死去的、死而复生的……再或是歧路那样活着的……
真热闹啊,他不由苦笑,心中讽刺地想:都在这里。都在这里了……
敌人尚且不知何处,怎么好人全都备好了坟墓?
四座坟,四个空,没有一撮骨灰埋在土中。
这样戏剧性的故事,若是写来,只怕也会让世人嗤之以鼻,直道虚假吧。
可人世间,真真假假,巧合意外,以个人经验,又能知道几许呢?
—— —— ——
裴攻止长吸一口气,久久未曾吐出。
望着陆歧路的名字,他有些担心。因为不能联系,所以,一直以来并不清楚那个人过得怎样,而一座墓碑竖起,已经能说明问题了。
裴攻止长叹一声,时间差不多到了打道回府的时候。收起那些复杂的情愫,他向山下走去,迎着凌冽的风忽然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
“攻——止——!裴攻止!”
那声音嘶哑中含着哭腔,又带着几分熟悉。裴攻止脚下骤停,心亦是一紧。
山风中混杂着陆歧路的声音,由远及近,裴攻止却转身躲入了一棵树后。
久违的声音再次消失于远方,裴攻止还以为自己能控制住不去见他,却还是没忍住,一路躲躲藏藏,跟随着那声音而去。
他在树后,远远瞧着陆歧路的身影,那男人发狂似的在满是墓碑的山头穿梭。
他满山的找,撕心裂肺的喊……
裴攻止倚着老树转过身,仰头望着郁郁葱葱的叶子,看着枝丫间灰暗的天空……那风,凉飕飕直往心口钻。
山风又起,风雨欲来。
陆歧路的声音如同惊雷,震裂了厚重的云翳,吧嗒吧嗒、吧嗒吧嗒天一下便漏了。
雨点滴落下来,很快打湿了整座山头。
—— —— ——
“攻止!你是不是在?你是不是来过!裴攻止!”
“你冷静点!”臧西西终于忍不住发了威,他一把抓住陆歧路,红着眼斥责他:“不要再发疯了!快要下雨了,赶快办完事回去吧。”
“不是的!”陆歧路恨不得长出四目,左右不停地扫量四周,反握住臧西西的双臂,用力一晃:“他在这儿!他就在这儿!”
“他死了!”
“我觉得他在,他就一定在!”陆歧路万分肯定,臧西西却只有无奈:“再这样下去你就要废掉了!”
这段时间,也不知是谁和陆歧路说过什么,这个男人从无法接受裴攻止死亡的悲痛,忽然变得神经兮兮,一门心思认定那个人还活着。
臧西西抓着他,用尽全力的解释:“他真的死了。骨灰是警方派人送回来的,这墓、这碑,无一不是你自己经手办的!警察是不会骗你的。他是从监狱出的事,你以为那是什么地方?”
“他来过!”陆歧路唇色发白,这是因为几天前自杀未遂的缘故。
他的身体还没好,如此反反复复,已经快要将自己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了。
现在这个男人和臧西西初见时那个英俊高傲的律师简直判若两人,如同吸了大烟,形容消瘦,胡子邋遢,眼圈极黑,整个人像是没了灵魂,萎靡不振。
无论臧西西如何辩白,如何想要告诉他,裴攻止已经去世的事实,可这个男人就是不信。
现下,他也坚定不移的认为那人来过……
陆歧路甩开他的手,一路跑着勾回了赤明诚的墓地,左右张望。
他在那儿转了几圈,就像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不安,甚至痛哭流涕。
臧西西一路跟在他身后,快快慢慢的步伐走得人心碎。
他看着陆歧路的背影,不知道有一个人是否也会这样寻找自己,会这样焦急,这样伤心,这样不依不舍呢……
泥土已被雨水浸湿,两人的鞋底沾满泥泞,这些泥巴看起来都比陆歧路要干净整洁。
“在北山!”
“你等等!”臧西西见他疯跑着快速转向北山头去,也一刻不停地跟去。
裴小芽就埋在北山,他觉得裴攻止来看过赤明诚,也一定会去看小芽,毕竟那是他十多年来念念不忘的人啊……
“攻止——!”
“陆歧路!”
“裴攻止!”
整个山头都是陆歧路的声音,不断地回荡着、回荡着……也不知道天上的人能不能听见。
臧西西看着疯狂的身影,忽然站定脚步,低垂着头,心酸的想要哭泣。
片刻后调整情绪,他才再次靠近,听见陆歧路一声一声不甘的垂问:“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来见我……我知道……哈哈……哈哈……我就知道你一定活着……一定活着!”
“歧路……”臧西西有些被他吓到,或许是因为身处墓园,更刺激了他,才令他神志发狂。他不知道姓裴的和歧路究竟有着怎样深刻的感情,以至于能轻而易举便摧毁一人。
“歧路。”西西的声音轻柔许多,一只手慢慢搭上陆歧路的肩头劝着:“他看见你这样,也一定会难过的。”
“他还活着。就算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但至少有一半的可能!”陆歧路就像亲眼看见那样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