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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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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会后,沈绎叫住了陆承天,塞给他一份检测报告。
“陆队,你给我的纸巾上那个血样没什么大问题,但是血小板偏低,你那个朋友可能患有贫血。此外,还在血液里检测出三环类抗抑郁药成分,浓度还不低,你最好关注一下对方的精神状况。”
陆承天接过报告:“谢谢。你昨天熬了一晚上,今天周六,暂时没什么事,回去好好休息吧。”
沈绎本不是爱打听的人,点了点头,踩着高跟鞋摇曳生姿地走了。
贫血?抑郁?陆承天看着报告,浓密的睫毛盖住了凌厉的眼神。
他拿着电脑回到办公室,又打开了那个“开盒林霰”的界面。
证件照上的男人和现在没什么大变化,看起来仍旧眉目温润、温文尔雅,只是眼神更加明亮纯粹。
林霰上着深港市最好的小学、初中和高中,后来从哥伦比亚大学心理学博士毕业,回国后进了一家因过于犀利而在八年前就被关停的报社当记者。
直到四年前,他才进入《镜观》杂志社。
两份工作中间那三年,他在干什么?
陆承天继续下拉信息页,发现一个问题——公安内部的信息网里,居然没有任何林霰的家庭成员信息。此外,他的家庭住址也并非他靠着追踪器发现的“红花小区”,而是更符合他收入层次和社会地位的“观湖壹号”。
后者尚且不论,但一个公民的身份信息页面,居然查不到他的家庭成员。这说明什么?
辖区派出所漏掉了?陆承天很快排除了这个可能。就算他父母从事高度保密工作,也得有个公开的对外信息,但哪怕用他的权限,在内网里都查不到,只能说明有人刻意将那信息抹去了。
有这种情况的,只能是卧底。但他没有从警记录,一个记者,怎么能通过公安系统层层严格的选拔,成为一名卧底?
陆承天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林霰身上的疑点越来越多。
而当下最可疑的,是他和新型毒品的关系。
那个出现在装毒现场、颈部有红色小痣的人,到底是不是他?他肩膀上的枪伤,是如何造成的?
还有,金源大厦天台的香灰是他发现的,也是他引导自己往这个方向查案。
陆承天盯着证件照上那张眉目温润、却令他越来越看不透的面孔,做了个决定——以深度报道为由头,邀请他共同查案。
直觉告诉他,林霰对毒品案的了解远远超过警方掌握的线索。如果他就是幕后的某个人,那么在调查过程中,也势必会露出马脚。
他翻出陈霏的联系方式,给对方发了个信息:“坠楼案涉及到校园霸凌,陈记者有兴趣继续追踪报道吗?诚挚邀请林主编同来。”
很快,他就收到了一个感恩泪奔比心心的夸张表情包,对方受宠若惊的语气在字里行间呼之欲出:“感谢陆支队!林主编说得没错,您人真的很好!我这就给林主编说!”
虽是周六,但杂志社被各行各业的自媒体卷了起来,周末几乎也不休息。
林霰前天夜里基本没睡。陆承天走后,他脑海中走马灯般地浮现出许多回忆,断断续续做了一些光怪陆离的梦。一会儿是金三角烈烈盛开的大片罂粟花,一会儿是在他眼前被毒枭活活打死的卧底,一会儿又是装满浑浊液体的针管刺入他颈部。
他被活生生惊醒十几次,早上起来一身冷汗,走路都有些漂浮。
周六早上能踩着点走到办公室,亲自策划、修改完一堆包括陆支队热搜在内的稿件,着实已经把他当日精力都耗干了。
他按了按眉心,拉开抽屉,拿出一板胶囊,就着手边的温水吞了五六粒,长长舒了口气。
空荡荡的胃有些抽痛,他伸手从衣兜里摸出一块奶糖,撕开包装,放在嘴里细细地嚼。甜味刺激多巴胺分泌,总算感觉好了一些。
桌上的副卡手机停留在短信界面。
“今晚八点整,老地方接你。之前的事,会给你个交代。”后面附了个“飞吻”的表情包。是周慕白。
林霰眉心微沉,熟练地打开腕间电子镣铐,将一个微型摄像头安装在了内侧边缘,又重新戴回。从表面上看起来起来,他腕间只是一个造型简洁的运动手环罢了,丝毫看不出任何异常。
忽然有人敲门。
他拉下衬衫袖口,将电子镣铐和下面的伤疤一起遮盖住,说了声“请进”。
只见熬了一夜、顶着熊猫眼的陈霏欢天喜地地走进来,指着手机里的聊天记录,就差原地转圈:“林主编,陆承天主动邀请我们跟踪采访坠楼案诶!现在热搜上都在刷这个事儿,很多人怀疑柳瑶瑶跳楼背后的原因不简单,我们也可以借这个机会再揭露一下校园霸凌,绝对是独家深度!”
林霰颇感意外——陆承天为什么会忽然主动发出这种邀约?《镜观》刚刚送了他一个“热搜”,他那种爱惜羽毛又厌恶媒体的人,应该十分后悔之前让他们有机会采访才对。
只听陈霏一本正经分析道:“肯定是您给他送的热搜证明了咱们社的影响力,让他建立了对我们的信任!”
林霰闻言,颇感无奈地笑了:“怎么和打了鸡血似的,到底是有梦想的年轻人。”他想到了自己刚当记者那几年,镜片后有些疲惫的目光温和起来。
刚入行的记者收入并不高,尤其是在当今新媒体大环境冲击下,能坚持下来全靠一腔热血。
林霰拿过陈霏不知几年没舍得换、屏幕摔得四分五裂的手机,盯着昵称为“陆承天”的聊天界面看了一会儿,视线逐渐聚焦到了他的头像上。
那是阳光下的承天寺,塔顶的宝珠上映射出耀眼的星芒。
承天寺,陆承天。
他那泡死在毒品里的爹妈,想必也是爱过自己的孩子的——林霰想。
将手机还给陈霏,林霰摘下眼镜,仔细擦了擦,似乎也在认真思考着要不要接受这个邀约。
陈霏偷偷盯着主编的脸看了半晌,心想:活生生的美男,反正不要钱,不看白不看。
忽然,她感觉对面那幢楼里的人好像在看这边。她微微向前探头,想要看清楚,但那人很快就离开了窗边。
“看什么呢?”注意到下属的目光,林霰疑惑道。
陈霏想,应该是自己多心了,随后敷衍道:“我还以为对面有人在盯着这边呢,应该是看错了。”
闻言,林霰却脸色一变,但只是一瞬。面对下属,他不动声色地将眼镜戴回,调侃道:“你是手机看多了,近视又加深了吧?”
“那也是加班看电脑看多了。”陈霏做了个鬼脸,又不依不饶地问道:“那个……校园霸凌,咱们去吗?”
“想去就去。”林霰关上电脑,在大衣口袋里装了个便携笔记本:“走吧,去市局。”
顶着熊猫眼的少女恨不得当场跳起来:“林主编稍等,我去拿下设备!”一溜烟消失了。
·
当斯文病弱的林主编开着他那辆高大的牧马人,和背着相机的小陈记者一起出现在市局门口时,陆承天眸光一凝。
“呦,林主编?”赵一清倒是颇感意外,上前和林霰客套握手,还没忘了商业夸奖一下一旁素面朝天的陈霏:“贵社招人除了看才华,是不是还看脸啊?陈记者真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啊。”
赶了大半夜稿子、灰头土脸的陈霏听见赵大公子这番夸奖,竟一时有些耳热,低头娇羞一笑。
随后,赵一清回头看了眼陆承天,上前凑近他耳边,小声道:“我以为你看到热搜会想捶死他。”
陆承天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看着林霰,淡淡道:“在案件没有侦破之前,希望林主编能够配合我们警方做好保密工作,发稿前也烦请让我们审核,避免再出现热搜那种情况。”
“那是自然。”林霰穿着质感极好的深灰色羊绒大衣,配上低沉悦耳的声线,活脱脱一个行走的斯文败类。
他上前一步,拉近和陆承天的距离,慢条斯理道:“很多时候,流量也不由我们控制。陆支队才貌双全,冲上热搜,我们也很意外。”
那若有若无的檀香气息萦绕在陆承天鼻尖。他下意识地向后撤了半步,不经意间的动作却落入林霰眼底。
“留个联系方式吧,陆支队,我扫您。”林霰再次上前,打开微信扫码,笑得温文尔雅。
陆承天将二维码出示给对方。
林霰陌生客套的语气,让他觉得,昨夜那披着浴袍的病弱身影,肩膀上狰狞的枪伤,发现自己刻意留下的追踪器时有些恼怒的表情,不过都是一场幻觉。
只有他办公桌抽屉里那份血液分析单,还有若有若无的檀香气息,能够证明那并非一场梦。
“好了,请陆支队赏光通过一下。”
他垂眸看了眼联系人列表里那个新增的头像,是一朵晶莹的六边形雪花,昵称则是“霰”——带着不经意却不自知的撩人气息。
只有靠近他,才会发现,他的本质是化不开捂不热、谁也无法靠近他分毫的寒冰。
陆承天退出微信界面,锁屏上的时间显示快到饭点了。
他看向赵一清,脸上难得有些歉意:“赵队,你先带着几个兄弟和陈记者去吃饭,和北城分局的人说一下情况,我有些事和林主编商量,晚点汇合吧。”
赵一清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视线又转移到同样有些意外的林霰身上,笑得十分得体:“行,饭钱记在你账上,回头别忘了给我报销啊。”
于是,林霰莫名其妙地被陆支队单独请吃午餐。
他早上起晚了,没来得及吃早餐,肠胃本来就弱,此刻确实是有些饿了。
站在那辆与他本人气质委实不相符的高大牧马人面前,林霰眼角余光扫了眼陆承天:“陆支队,上车吧。”
“我开。”陆承天绕到驾驶座上,迈开一条长腿上了车。
林霰恭敬不如从命,把车钥匙丢给陆承天,头一回体验牧马人的副驾——由陆支队“纡尊降贵”地给他当司机。
冬日暖阳下,高大的硬派越野呼啸着穿过看似喧嚣太平的城市,车内一时安静无两。
林霰低头看了会儿杂志社工作群里的信息,冷不丁道:“无事献殷勤——陆支队单独请我吃饭,怕是来者不善吧?”
陆承天瞥了他一眼。
林霰皮肤极好,如同上了层釉料的精细白瓷,阳光轻描淡写地给他镶了层边,黑色高领毛衣遮住了那处刺目的吻痕。他微微低着头,额前一缕发丝垂到镜框边缘,鼻梁细直,唇角天生微微上翘,仿佛书香门第富贵悠闲的公子哥——可惜只是金玉其外。
陆承天忽然觉得,九年就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坎,让一切面目全非。在充满消毒水味的病房里,那陪伴身侧的青年,如同他遐想出的幻影。
为了突破某人高可参天的心房,陆支队决定打感情牌。
他放缓了语气,连声音都比平时柔和了几分,冷不丁道:“哥,这里没别人,你不用这么客套。”这堪称“乖巧”的称呼,劈头盖脸在林霰耳边炸响一道惊雷。
林霰终于将视线转向陆承天。
他一丝不苟地穿着制服衬衫,甚至还打了领带,目光专注地看着前路,放在方向盘上的手骨节分明、纤长有力、青筋凸起,分明是个成熟男人的形象。
但当他隔着漫长得仿佛都褪了色的时光,再次仿若无事地叫出那声“哥”,林霰忽然觉得有些窝心。似乎那个少言寡语、但每个细胞都叫嚣着缺爱的少年,这么多年来,从未变过。
想到这里,他也不好意思再继续沿用那套“林主编专用”社交礼仪,却一时不知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和已经长出一副专横独断嘴脸的陆承天说话。
巧舌如簧、从不会因冷场而尴尬的林主编,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仿佛料定他心里七八下似的,陆承天愣是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极力压下因计谋得逞而微微翘起的嘴角。
就在这微妙的氛围里,车终于开进了目标餐馆所在的那条窄巷。
牧马人巨大的车身在逼仄的巷子里委实有些憋屈,但陆承天开得游刃有余,几乎隔着头发丝的距离,避开两边的各种老头乐、水果摊、三轮车,压着半边路牙子把车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
“到了,哥。下车吧。”
看到那家规模不大、环境还算宜人的餐馆时,林霰就知道,自己是入了“盘丝洞”——九年前,在那座西北小县城,林霰请出院的陆承天吃“散伙饭”,就是在这家全国连锁餐厅。
只是脏兮兮的塑料凳被皮质沙发卡座取代,昔日看不出颜色的地砖也变得光可鉴人,餐桌上还铺了印着暗纹的墨绿色桌布。
拿过菜单,陆承天并未过问林霰的意见,飞速和一旁红着脸的年轻女服务员说了几道菜色。
林霰百无聊赖地打量着四周环境,周围有些人但不太多,氛围很适合朋友闲聊。
服务员拿着平板将菜色记录完毕,陆承天“哎”一声叫住她:“麻烦给厨师说一声,少盐,少辣,不要花椒。”
林霰诧异地看着他,心里仿佛被什么毛茸茸的小动物顶了一下似的。
匆匆一瞥,九年时间足够相忘于人海,但他竟然还记得自己的忌口。
当记者那些年,他采访过许多社会底层,也帮过不少孩子,却头一次真真切切体会到了被对方关心的滋味。
陆承天却未表现出任何异样,从容拿过一旁的茶壶,给他倒了杯餐厅赠送的大麦茶。
林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抬眼看着陆承天:“我说了,那都是举手之劳,你真不用一直放在心上。你不欠我什么。”
“您要的荷塘月色。”服务员端上一道颜色清亮的素菜,打断了一时间有些凝滞的氛围。
待服务员走后,陆承天直视着他,缓缓道:“哥,我并没有急着还你什么。你看,我甚至都没有提出要还你当时偷偷留给我的钱。”他体贴地夹了一筷子木耳和山药放进林霰盘中:“虽然你只陪了我短短一周,但在我心里,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唯一的亲人”悠哉端着茶杯的手抖了一下,茶水在墨绿桌布上大片晕染开去,如同九年前那个西北小城寂静的夜晚,失去至亲的少年颤抖着肩膀,无声晕开在他肩上的泪痕。
餐馆上菜很快。荷塘月色、十三香小龙虾、文蛤蒸蛋——都是林霰当年给他点的菜。
最后,服务员端上来一盆辣椒不多、但香味四溢的水煮肉片,露出热情的笑容:“二位的菜齐了,请慢用。”
陆承天说了句谢谢,顺手用还未用过的筷子夹了一片到林霰碗里:“多吃点肉,你看你虚的,都不像个大老爷们儿。”
看到盘中那块浸着红油、纹理清晰的肉片时,林霰只吃了几粒胶囊和奶糖的胃忽然剧烈绞痛抽搐起来。
他丢下筷子,顾不得解释,直奔楼梯口那间他平时因洁癖压根不会用的洗手间。
在巨大的冲水声中,他脑海中一幕幕回想着八年前的那个下午。
海水拍打礁石,暗礁上的巨大黑色手提袋,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肉片,还有他父亲的手机,从海外服务器发来一条短信:“用餐愉快。”
“哇”一声,他弯腰扶着墙,朝马桶里吐出酸水。
那装满熟肉的手提袋仿佛就悬挂在眼前,每一片都纹理清晰……林霰剧烈地喘息着,一阵天旋地转,直到把胆汁都吐出来,本就空荡荡的肠胃才消停了一阵。
他扶着墙来到看不出颜色的洗手池前,一手撑着水池弯腰漱口,抬头看了眼裂了条缝的镜子。镜中人面色惨白,被那诡异的裂缝一分为二。他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纤尘不染的镜片溅上水滴。
林霰缓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一点落回地面的感觉。
他松开撑着水池、骨节因用力而发白的双手,忽然感到一阵头重脚经,浑身发冷,膝盖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他慌乱地摸索着支撑物,却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